如今他来到这里,还是为了救她。
她确实不应该继续这样执着下去。
她又转身定定望了他一眼。
毫无意外地望见周惟卿以为她改变了主意,那眼底倏然亮了起来。
她慌忙侧脸避开了那双发亮的眸子。
她不是不想出去,而是怕出去以后便愈发沉沦在与这些人的羁绊当中。
依照如今的形势来看,不论她的任务成功与否,她与他都必然会分开。
最后的结果绝对是常人无法接受的分离之痛。
不如及时止损,长痛不如短痛……
宁扶蕊彻底转过身背对着他,口中淡然道:“我心意已决。”
“什么?”
身后那人呼吸有些颤抖,也不知道他如今该有多伤心。
她一向看不得这些。
周惟卿对她越好,她的心就越过不去。
似乎是没想到她为何如此坚决冷情,周惟卿强压着嘴角的苦涩,一应想法全都化为缄默。
她径自脱了鞋袜,上了床,再也不理他。
独留他一人怔在原地。
颀长清癯的身影在惨白月光的浸染下变得愈发孤寂。
他默默抿起嘴,眼中倒映着沉冷死寂的夜色,手上缓缓出现一把刀。
既然这是梦魇给她造的一场美好的幻梦,那他就将这场梦彻底打碎。
他走出门,望着客厅中按着宁扶蕊心中程序走的宁父宁母。
他们还在看电视,纯朴的眉眼微弯,一副乐呵呵的知足模样。
周惟卿握着匕首的几个指关节微微颤抖。
他已经许久没在杀人这等事上生过这等怯意了。
赵旻澜教他杀过许多人。
他依稀记得有一次,赵旻澜嫌宫里某个太监嘴碎,便让他趁着那太监在外面用大缸子洗头的时候,揪着他的头发,将他一把按进了水里。
那时候他实在很小,心虽然没如今这样狠,可他又害怕被人发现,便还是下了死力气。
谁知道那人没了那话儿之后,力气也出奇地小了。
约莫过了两三天,终于有人在那缸子里发现了一具被泡得浮肿发涨的冰冷尸体。
还有一次,虽然不是他杀的,但他却能记一辈子。
赵旻澜办私宴,有个丫鬟失手打碎了样东西便被拉了下去。
待他再抬头,便只看见那丫鬟坐在一个巨大的盘中央,被当成菜一样端上了桌,浑身散发着蒸腾热气。
最后的结果便是被一众士大夫分而食之。
席间,他忍着腹中翻腾勉强扒拉了几口饭,只见那丫鬟神态祥和地端坐在盘中央,两眼黑洞洞的。
他只无端地感到惧怕,不知是否是她那未息的怨魂在看着他们这群慢条斯理的衣冠禽兽。
他实在受不住,便半夜跑到树林中吐了个通宵。
如此思量着,他缓缓走到二老身旁,坐了下来。
他们像是在看着他,眉眼弯弯,十分和蔼。
可那眼神着实空洞得令人脊背发寒。
宁扶蕊用被子将自己卷了起来,听到外面没了动静,心中不禁开始感到奇怪。
耳旁隐隐有雷声响起,雨愈下愈大。
她掀开被子,下了床打开门,眼中只见漆黑一片。
滴答滴答……
一个高大的身影覆在她身前,宁扶蕊听见他手上不知名的粘腻液体正缓缓滴落。
他就定定站在她面前,即便是在黑夜中,她也清楚地望见他那眼神中闪烁着惊人的寒意,且呼吸急促。
宁扶蕊蹙起眉头。
这般反常的模样,宁扶蕊只有在他杀了人之后才能见到……
等等……
杀了人?
想到这个,宁扶蕊浑身如坠冰窟。
“你……做了什么?”
她的眼中漫上水雾。
站在她面前的人并未出声,似乎是觉得自己还不够绝情,又伸手打开了墙上灯的开关。
宁扶蕊看见有两个人的躯体在沙发上交叠在一起,血液便是缓缓从那上面流下来,已经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都是假的,阿蕊。”
“随我回去。”
他的声音很轻,安抚意味十足。
语毕,那只布满了鲜血的手握上她的手腕。
她麻木地抬起眼望向周惟卿。
脑中似乎有一根紧绷的线悄然断开。
耳边嗡鸣不止。
一股绝望不可挣脱的宿命感像海水一般将她笼罩起来。
泪水夺眶而出,她无言地挣开他的手,来到客厅前望着她的父母。
他们脸色灰败,眼神早已失去焦点,双手也跟着耷拉下来。
为了能让她回去,他竟然做到这种地步?
心底幽幽滋生出一股怨恨,为什么这个任务非她不可?
为什么一定要是她。
“为什么……”
心像撕裂一般疼痛。
她颤抖着嘴唇,对着死寂的客厅,问道:
“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呢?”
周惟卿缓缓拉过她的手臂,将脆弱无比的她拉进自己怀中。
“对不起。”
无力感夹杂着巨大的绝望,霎那间将宁扶蕊包裹淹没了个彻底。
她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地面传来剧烈的震动,因她心力而精心构建的世界被周惟卿破坏,如今正开始缓慢地分崩离析。
周惟卿狠下心,将她打横抱起,跑了出去。
过了不知多久,宁扶蕊颤抖着嘴唇,寒冷正在侵蚀着她身体各处。
“好冷……”
当她冷得浑身再无知觉时,又不知从哪照下来一抹暖洋洋的光。
她忍不住抬头去看,却只看到满眼空白。
忽然,嘴唇被另外两片柔软的唇攫住,她一时呼吸不畅,摇头想挣脱,却怎样也挣脱不开。
而且她愈是挣脱,那唇上的力道便愈发地强势。
她又闭上眼,缓缓安静下来。
……
又不知过了多久,宁扶蕊身体不再冷了。
她又缓缓睁开眼睛,只见周围布置古色古香。
她应该是又回到大梁了。
如今,她自己的头正搁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
而她与那另一个人不着寸缕,正以一个极其亲密的抱姿,一同坐在一个巨大的浴桶里。
她的手缓缓划过那人的脊背,一道道经年的鞭痕与杖痕令她不禁摒住了呼吸。
“周惟卿?”
周惟卿被她点到名,艰难地睁开迷蒙的眼。
因为维持着这个姿势太久,以至于他的脑袋都有些发昏。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醒的,如今脊背的伤被她用手拂着,微微有点发痒。
几日没说过话,他再开口的嗓音带了些沙哑:“你醒了?”
宁扶蕊点点头。
“我去喊人给你拿衣服过来。”
看他马上就要站起来,宁扶蕊老脸一红,她赶忙说道:“等,等等!”
“你还冷么?”
宁扶蕊哑口无言:“……”
一个正常的男人与一个女人一起泡了这么久,首先反应是问她冷不冷?
宁扶蕊心一软,她吸吸鼻子,轻声问道:“周惟卿,是你带我回来的么?”
这次换周惟卿不说话了。
许久,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是,阿蕊恨我么?”
宁扶蕊挣开了他的怀抱,唇边勾着一抹弧度,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
“傻子。”
第85章 收因结果
周惟卿湿漉漉的目光望着她,宁扶蕊此时又觉得浑身热得很。
“你转过身去,我要穿衣服,你不许看。”
周惟卿听这语气,知她气消了大半,便转过身,任由她使唤。
“你这些伤……”
周惟卿眸光微闪:“不疼了。”
“赵旻澜对你那么不好,你为何还要替他做事?”
周惟卿张张嘴,却不知如何同她说。
他在等,赵旻澜坐在那高位太久,警惕心极强,又恨极了背叛。
在他自己还没安稳地坐上那个位置之前,他绝不能让赵旻澜察觉到自己心中有一丝忤逆的想法。
“算了。”
宁扶蕊见他眉眼蕴着寒气,便没了继续探究的想法。
她从桶中站起来,坐了许久,腿还有些发软。
脚手架上放了几件干净的衣裳,她穿上去,果不其然有些宽大。
“……为何这里只有你的衣服?”
“我的呢?”
周惟卿想起那一摊血污的衣服,眉下寒气更甚。
“已命人拿去濯洗了。”
他转过头,发现宁扶蕊已经穿上了自己的衣服。
心中不禁泛起淡淡的喜悦,还带有几分不可言说的满足。
这对他来说着实是比共浴更亲密暧昧的事。
“既然阿蕊已经穿上了,那出去命人再拿两件便是。”
“好吧。”
宁扶蕊大大咧咧地走了出去。
柒柒见到她,眼中眨巴着泪花,激动地拥住她。
“阿蕊——”
宁扶蕊抿唇嘿嘿一笑:“我没事了,能不能再麻烦你替我拿几件衣服过来?”
“这衣服着实有点宽大了……”
她还是胡乱穿的,此时衣衫不整,像是……
柒柒含笑瞧了她一眼,好奇的目光在她与她身后的浴堂来回逡巡。
“别,别误会了啊,我是真的没衣裳穿!”
约莫过了两刻钟,她终于换上了自己的衣服,郎中也顺带来给她把脉。
她又被按在榻上,郎中一脸肃穆地给她瞧脉。
宁扶蕊觉得自己突破了梦魇之后,虽然心中还有小小的失望,但至少不会像梦里那样义无反顾,执迷不悟了。
也不知道梦魇这样厉害,能在梦中将人的柔弱面与那些执念贪念都放大。
脱离开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在里面的那些言行有多没过脑子。
她就差那么一丁点儿就再也回不来了。
周惟卿此时已经整理好衣冠,来到她面前,一副淡然的模样。
“体寒虽已缓解,但仍不可懈怠,日后定要注意及时休息,劳逸结合。”
“老身再给你开两副补气的药,一并拿回去服了吧。”
郎中写下药方,递给周惟卿之后便挥袖抬步跨出了房间。
柒柒看着二人欲言又止的模样,也悄悄退了下去,临走前还不忘贴心地替二人拉上了门。
又留下宁扶蕊与他面面相觑。
周惟卿不动声色地坐在榻边,温声道:“阿蕊可愿来我府上暂住?”
宁扶蕊搞不懂他的脑回路:“我去你家住干嘛?”
“你如今还有伤未愈……”
哦,原来是怕她没人照顾么?
“别,”宁扶蕊理解他意思了,果断朝他摆摆手道,“我家里人多,用不着。”
周惟卿一如既往地被她拒绝,也不恼,只是柔柔地望着她。
“周惟卿,谢谢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你。”
“不过如今你与我立场依旧不同,你我还是……”
宁扶蕊垂下眼帘,摇摇头,她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了。
事到如今宁扶蕊还是很自责。
好好的一个刘期归,说没就没了。
她也有责任的。
此话一出,二人之间的氛围顿时有些沉闷。
周惟卿也不好说什么,他一向都会遵循她内心的选择。
他略一思量,启唇道:
“阿蕊可还记得之前教过的那个女孩儿?”
“记得啊,怎么了?”
想到那个跳跃在田垄间,大声喊着自己有名字了的女孩,宁扶蕊心绪被牵动起来。
“她入了国子监。”
宁扶蕊原本低落的一双眸子瞬间便焕发出光彩。
她定定望着周惟卿:“真的?!”
若她没想错,国子监便是大梁朝官办最高级学府。
四舍五入就是她无心栽了一棵树,栽进清华北大里去了?
周惟卿点点头,见她开心,又多说了一句:“她虽会试落了榜,但祭酒见她资质非凡,不忍埋没,便亲自考教了一番,破例收了她。”
“阿蕊日后若是得了空,便与我一起去看看她罢。”
原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宁扶蕊望着那双微弯的眸子,装模做样地嗯了一声。
她又怎么会不清楚他的私心。
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已经不早了。
是时候重新拿起罗盘干活了。
还差一个阵眼,到底在哪儿呢……
“系统系统,你还在吗?”
“能不能提示我一下,最后一个阵眼在哪儿?”
一句飘渺无比的电子音在脑内响起:
“——万事皆在收因结果处。”
宁扶蕊:“……”能不能说点人话。
刚想仔细思量一下,便发现周惟卿还杵在她面前。
“你怎么还在这?”
正欲继续赶人,只听得周惟卿启唇道:“上次在下绣的那个香囊,阿蕊可还留着?”
“什么香囊?”
宁扶蕊微微一怔,不禁又回想起那段艰苦日子。
是哦,他的香囊……
还放在自己床头来着。
一时间,自尊心开始偷偷作祟。
宁扶蕊想了想,就算是打死她,她也不会说出真相的。
迎着他在意的目光,宁扶蕊没良心地随口胡诌了句:
“早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说罢,她用余光瞟着周惟卿。
周惟卿神色倒是意外平静,淡淡的也看不出喜怒,他垂下眼,很久都没有说话。
宁扶蕊不忍气氛再沉默下去,便又主动开口道:
“时候不早了,你不还要上值么,回去罢。”
周惟卿微微颔首,转过身走出了房间。
宁扶蕊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身洁净白衣,果然如同刘期归口中所述一样轻淡。
直至再也望不见他的身影,宁扶蕊松了一口气。
这次倒是肯走了。
她掀开被子,坐在一张不大的书桌前,将系统提示的那句话写在纸上,杵着笔杆子思量起来。
第86章 狐狸拜年
她来这里是因为要将赵褚林动用了五鬼之局打乱风水的大梁拨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