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扶蕊与他对视一眼,纷纷嗅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气息。
因着废太子一事一直没有着落,身为三皇子的齐王在滁州起兵了。
而李沅打算在腿脚尚未好全之前离开汴京。
若是他的腿疾被上面的人知道已经治好,不但跑不了不说,还可能会面临大义灭亲之灾。
凉州是西北蛮荒之地,又缺乏管制,不容易惹人生疑。
他自己肯定也是有反意的,只不过现下必须要静静地蛰伏一方,在太子登基之后再行动。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要等。
宁扶蕊打算过几日去送李沅,她买了粮油米面,做了一些点心跟干粮,还写了一张长长的注意事项。
周惟卿见她写得那般认真,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他需要你那般费心么?”
宁扶蕊点点头,心无旁骛地写着信:“人家第一次出远门呢,而且那地我熟,我写了这些,也能规避很多麻烦。”
周惟卿顿了半天,又酸溜溜地抛出一句:
“阿蕊真是多情多义,周某自愧弗如。”
宁扶蕊终于品出些不对劲了:“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别扭呢,我就写点注意事项!”
周惟卿却是垂下眸子,抿起一张薄唇,不再说话了。
写完信,宁扶蕊就准备出发了。
她换上一身轻骑装,独自一人上了马。
周惟卿便紧随其后,扯着她的马鞍,也跟着坐了上来。
“我随你一起去。”
宁扶蕊没说什么,他愿意跟着就跟着,她没有阻止他的权力。
来到城门口,宁扶蕊便隐隐看见一辆熟悉的马车了。
长公主站在一旁絮絮叨叨,李沅听着她的唠叨,颇有些哭笑不得。
见她来了,他便露出个会心的笑来。
宁扶蕊开门见山,卸下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又递给他一个竹筒。
李沅眼前一亮是,顺手接过竹筒:“这是?”
周惟卿抱臂站在她面前,替她答道:“怕你到了边疆把自己饿死,特地给你写了封信。”
宁扶蕊掐了他的胳膊一下,轻斥道:“啧,好好说话!”
她认真道:“届时您到了凉州,可以再差人送信于我,那边会有人接应的。”
李沅几乎是一瞬间便领略了她说的接应是什么意思,他点了点头,对她郑重地道了句谢谢。
傍晚时分,宁扶蕊站在长公主身旁,目睹着他被人抬上马车。
血色的残阳洒落在荒芜的城郊,生起了些荒凉。
马车开动了,宁扶蕊将手放在口边做了个简单的话放,朝那辆马车喊道:
“一路顺风,千万珍重!”
长公主忍着泪意,望着那渐渐远去的马车,欣慰笑道:“阿沅长大了。”
宁扶蕊心中也是万千感慨。
历史的车轮缓缓转动,一刻不停地推着人向前。
直至再也望不见那辆马车,长公主上了自己的轿子,宁扶蕊还呆呆地望着。
周惟卿牵起她变凉的手,问道:“你还在看什么?”
她第一次对时间生出了些惧意,她转头望着周惟卿,心情有点低迷。
“没什么,上马吧,我们回家。”
第113章 不可避免
宁扶蕊摸上自己枯黄的发尾,忽然觉得自己跟院子里那些凋谢的花也没什么区别。
每日清晨,周惟卿上值前都会悄悄在她枕边放一朵茉莉。
她知道,他在逐渐接受她要离去的事实。
她依旧每日都去上课,可今日上完课后,她便多了一项事情要做。
那便是——等周惟卿散值。
她答应过他的,可不能叫他失望了。
外面等夫君散值的妇人很多,大多都是端庄地坐在马车外,梳着高发髻,颈间戴着项链。
见她是新来的,还梳着少女样式的发髻,一时都有些好奇。
有时候她们会聚在一块,讨论她神秘的家世。
宁扶蕊能感受到这些夫人心中纷繁的心思,大多数人都无甚恶意,她便任由她们去说。
朝臣们鱼贯而出,一些女人便拿出手绢,替他们擦汗,或者是手里捧着一个饭盒,就等着夫君劳累一天,能吃上一口热饭。
宁扶蕊看着两手空空的自己,颇为不好意思。
周惟卿出来得总要比别人晚一些,而且别的朝臣都是三三两两,几个一群,有说有笑。
他永远都只有他自己。
没人敢跟他一起走。
他为她做的那些事,几乎把朝臣得罪了个遍,在这种封建时代,他简直就是离经叛道的代名词。
不过因为他辅政的能力实在太强,深受梁帝重用,大家都只能在底下敢怒不敢言。
宁扶蕊瞅见那抹熟悉的红色,便离了座位,走上前去。
只不过周围的人太多,他似乎还没看到宁扶蕊。
他背着一只手,眉目冰冷,周身气场散发着生人勿近四个字。
宁扶蕊在一旁朝他招招手:“周惟卿!”
周围的人硬是被她喊得一愣,纷纷朝她瞧过来,有谁敢这么大胆地喊当朝首辅的大名?
只见一个红衣姑娘,站在众人面前,朝周惟卿的方向不断招手。
一些看热闹的妇人知道周首辅凭借自己出众的相貌,是无数闺阁女子茶余饭后肖想的对象。
原来她也一样,不过别人都只敢在一旁偷偷瞧他,她为何那般大胆,直呼其名?
周惟卿听见她的声音,垂眸扫视了一圈。
宁扶蕊又被人群淹没了,她皱皱眉,只好站在原地,耐心地等人散去。
周惟卿也在等人散去,他也不习惯周围人那么多。
方才那一声被他当成了幻听,依照宁扶蕊的性子,她才不会有那个耐心去等一个人才是……
他的眼里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落寞。
宁扶蕊看他停在那里就不走了,心里泛上几分着急。
她绕开人群,准备从后方给他来个出其不意的袭击。
周惟卿只觉得身后传来一抹凉意,一双手臂便缠在了自己腰际。
“傻子!”
他浑身一僵,就连呼吸都出现几分紊乱,似乎并未料到宁扶蕊会出现在这里。
他眼睫不住颤动,慢慢握住她作恶的手。
在一旁的众人纷纷给宁扶蕊点上了蜡,祈祷她能在这位大人手下留下个全尸。
不过很快,他们便发现自己错了。
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疲累的哑,似乎一天之内说了很多话:“阿蕊来了?”
她的手指还是一如既往地冰凉,宁扶蕊被他一牵,瞬间老实了不少。
“怎么啦,你不希望我来看你么?”
未等他回答,她便径自来到他面前,亲昵地捧起他的脸,捏了捏。
众人能看见这位大人的耳朵瞬间漫上了点红意。
他破天荒地脸红了?!
众人纷纷盯着他们两个瞧,这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与他亲密至此?
就算努力适应宁扶蕊这种大胆开放的相处模式,周惟卿不免还是有些羞怯。
他捉住她的手,敏锐地察觉到她身体发生的变化。
她似乎比旧时瘦了些,青年唇角刚勾起的笑意悄然顿住。
她的锁骨比旧时突出很多,肩头也薄了下去,没了旧时的圆润。
也不知道是因为劳累所致,她的脸色也变得微微发白。
即便是在这种还有些炎热的夏末秋初,也依旧掩盖不了她身上的冰凉。
心脏似乎被一双手紧紧攫住,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周惟卿?”
只听他自己微微张口,摇头淡笑道:“无事。”
他拉起宁扶蕊的手,缓缓朝马车走去。
宁扶蕊提议道:“这几日可以吃蟹了,我想买些蟹回去吃呢……”
“蟹太寒凉。”
宁扶蕊絮絮叨叨地嘟囔道:“哎呀,吃两只没事的!”
周惟卿一向是顺着她的,便让车夫变了路线,去买了几只蟹回家。
吃完饭,她照例窝在自己的房间写教案。
窗外下起了淅沥的雨,窗外的花才刚开没几天,又被雨打蔫了。
她披上雨衣,走出去将花搬到屋檐下。
搬着搬着,周惟卿撑着伞,走到她面前,另一只手将她拉住:“雨太大了,你会着凉的。”
她皱起眉头,心中有一股无名的恼意漫上。
“你怎么像个老妈子一样,放手……”
她说着就要走出去继续搬花。
周惟卿态度也很强硬:“不准去了!”
他两只手都用来拉宁扶蕊,雨伞顺势掉了在地上。
望着那些花一片一片凋零,宁扶蕊心中愈加难受。
她的生命也如同这些花一样,走向了不可避免的衰亡。
想罢,她有些哽咽地气急道:“就剩几盆了,你放开我!”
晚间的秋风吹来,她瑟缩一下,到底还是挣开了他的手。
周惟卿见拉不住她,自己也冲进雨里陪她搬花。
搬着搬着,她忽然站在雨中不动了。
腰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她一边疼得抽着冷气,轻轻捶打着这具日渐不中用的身体。
捶着捶着,她不知又想到什么,又呜咽一声,缓缓坐在了地上。
周惟卿赶紧将地上的伞拿起来,替她挡雨。
宁扶蕊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面上,冰冷的雨水顺着额角,混合着眼角渗出的泪缓缓滑落。
她累得伏在他的肩头,望着那些无可救药的花,轻轻开口,语气轻得几乎支离破碎:
“算了,不搬了……”
周惟卿轻轻嗯了一声,将她拦腰抱起,走进了浴间。
好不容易在浴间给她捂暖了身子,宁扶蕊又独自走出浴间,披着湿发坐在铜镜面前,拿起梳子,替自己梳头。
第114章 脱颖而出
周惟卿从她手上拿过梳子,轻声道:“我替你梳。”
可是断发愈来愈多,宁扶蕊见他愈梳愈沉默,望着镜中的他,开口道:“你莫要笑我。”
他握着枯草般的断发,又喊来管家给宁扶蕊加了一床棉褥子。
晚上,周惟卿陪着她入眠。
因为晚间淋了太久的雨,她受了凉,半夜睡得也不安稳,经常因为呼吸不畅要坐起来顺气。
她捂着心口咳嗽着,周惟卿便默默递给她一杯温水。
她抓住他的衣裳,久久凝视着他。
昏暗的灯光下,他的面容有些不真切。
周惟卿抬眼望着她,不知她又要说什么。
她道:“周惟卿,替我画张相吧。”
他点点头,走回自己房间去拿笔墨。
房间里的灯尽数被他点亮,他这才看清,她的书案边还放着他送的茉莉,她将它们都装进了花瓶里,很好地保存着。
他已经画了很多个她了,即使他闭上眼,也能知道她的眉、她的颧骨,鼻子该画在哪里。
真实的宁扶蕊跟面前这一张脸还是有区别的。
他旧时宿在她的房间,经常端详墙上的相片。
她的脸没有现在这么圆,有点儿棱角,细细的柳叶眉下面衬着一双微弯的桃花眼。
若是仔细观察,还能看见那左边的面颊上点缀着一颗极小的痣。
宁扶蕊能看见他一双眼睛微垂,握笔的手腕很稳,一副十分认真的模样。
待他要落笔,她又从床上坐起,从衣柜里拿出他亲手设计的婚纱换了上去。
周惟卿握笔的手就要放下,想给她披一件外袍:“……会着凉。”
“你别过来,”宁扶蕊伸出手,如临大敌地说着,“我就要这样,就一会儿,不碍事的。”
周惟卿拗不过她,便又坐回座位上。
她嘴角微微扬起些弧度,头上的发髻垂在裸露的肩头,在昏黄的灯下,显得她愈发柔美。
他在淡黄的宣纸上细细地描摹勾勒,怕她觉得冷,便加快了些速度。
有时,宁扶蕊忍不住会捂着嘴,轻轻咳嗽几声。
她即刻感到有些后悔,她应该要在状态最好的时候找他画的。
过了半刻,她动了动有些僵的肩颈。
周惟卿搁下了笔。
“画完了?”
宁扶蕊穿着一双袜子便走下床去看,顿时有些呆愣。
他画的是她原本的模样。
她犹如神女一般,静静坐在上面,低眉垂目,面上一片圣洁的祥和。
她脸上浮现一抹赧然:“我,我哪有这么漂亮……”
他笑着没说话,将画收起来,静静拉着她又走到床榻边。
“该睡了。”
宁扶蕊换回原来的衣服,躺回了被窝里。
第二日,待她再醒来,院子里的花已经被人换走了。
她支撑着从床上坐起,管家便让她再睡会儿。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怕她不放心,便又告诉她,周惟卿今日休沐,已经替她上课去了。
她算了一下日子,还是执意起身去了印坊。
距离明年二月份的春闱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她的备考书已经差不多打板完成了。
就差最后的押题部分,她还要找周惟卿商量一下的。
他是她书中的压轴部分,书好不好卖就看他押题的含金量了。
她偷偷来到书院,周惟卿还在上课,远处的教室能听见他清润的声音。
她悄悄走近教室,林苑苑见她鬼鬼祟祟的模样,便从身后拍了一下她。
她猝不及防被吓了一大跳。
“你鬼鬼祟祟的干嘛呢?”
“我,我视察一下新入职教师的教学质量!”
“……受不了你,”她跟着宁扶蕊躲在一边,继续悄声问道,“那你看出什么来了?”
宁扶蕊憋了半天,莫名道了一句:“咱们书院后继有人呢。”
“怎么,你不想一直做下去么?”
宁扶蕊觉得依照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熬不出两年。
她不想跟林苑苑说太多,便含糊其辞地开口道:“怎么说呢……”
见她怎么说了半天,也没说个什么出来,林苑苑索性不再理会她,看着那三尺讲台上的周惟卿,神思恍惚。
课堂上有点儿低气压,可能学生们还没适应他的教学方式。
她又花了半天,将书院门口里那一池枯萎的夏荷给清理了去。
因着一些莫名的心思,她真的有些看不得这些东西。
就要回家了,她想,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