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来这里是为了清净,如今却日日被人打扰,心下不禁生出几分不快。
管家出门看了一眼,那媒婆就拉着管家的手不放,与他说了半小时媒。
管家嘴上挂着歉意的笑,他也有些说不清:
“我,我们家郎主已经,呃……”
媒婆面上一喜:“莫非,已经准备好上门提亲了?”
“哎呀我说你们二人这八字可搭了,错过了咱们这姑娘,您家郎主可就没下家了!”
正在管家十分为难之际,周惟卿走了出来。
“这是做什么?”
“郎主,人姑娘家来找我们说媒来了!”
“谁要说媒?”
周惟卿蹙起眉关,定定望着那媒婆。
媒婆喜道:“夏姑娘呀!”
周惟卿挑挑眉。
原来那个手脚愚笨的女子姓夏。
“不好意思,周某无心续弦继配,您请回吧。”
这下轮到媒婆懵了:
“续,续弦?!”
“您不是未曾婚配么?”
周惟卿十分不喜她这个说法。
他曾经辗转数夜捧着那封聘书仔细研读,他想,他曾经应该是有一位妻子的。
可他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
“那,那您还日日送夏姑娘东西,又是字帖又是什么的……”
周惟卿觉得有必要同这些人说清楚:
“周某无心蹉跎夏姑娘,她曾经同周某说要当个夫子,周某只是给她提供几个主意罢了。”
媒婆面上犯难了,搞了半天原来是个大乌龙!
“这这这……”
这叫什么事啊!
媒婆扫兴地合上手,悻道:“好吧,我回去同夏大娘再说说!”
周惟卿微微颔首:“有劳。”
第145章 言笑晏晏
春去夏来,草木葱茏。
夏桃茗的说媒计划失败了。
不过她依旧很执着,而且愈发大胆起来。
今日阴云密布,看起来十分适合夜潜。
夏桃茗望着院中那棵亭亭的小树,心下动容。
她觉得,肯定是亡妻束缚了他的感情,所以他才一直不愿意续弦。
她必须要让他彻底断了这个念想!
然后再凭借自己坚定的感情,一定能撼动周惟卿心里那根紧绷的弦,让他脱离亡妻的阴影。
她走的是救赎路线!
夏桃茗趴在檐上观望了半刻。
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估计那个老爷爷应该也睡下了。
这样想着,她蹑手蹑脚翻进了院子。
天空黑沉沉的,她有些看不清楚路。
院子是二进院,四四方方,后院只有一个书房,而周惟卿住的是一进院东边的主厢。
夏桃茗眸色一沉,看向西厢。
那里说不定会有些亡妻的线索。
想罢,夏桃茗捅破纸窗,翻进了西厢。
她利落地打了个火折子,往屋子里一照。
赫然见到正中央的桌案上,摆着一个牌位。
夏桃茗吓得脸色一白,又咬着牙走上前去。
火折子发出微光照亮了桌案,而那牌位上却什么都没写!
她又照了照房子的各处。
这西厢太简陋了,除了一张榻,一张梳妆台,一个衣柜,一个牌位,竟什么也没有了!
她打开了衣柜,一件暗红的喜服映入眼帘。
她望了眼静悄悄的窗外,索性再大胆了些,点燃了梳妆台上的一盏灯。
她拿起喜服仔细端详了一会,又放在身前量了一下。
夏桃茗想,他的前妻应该比她要矮瘦很多。
这喜服太小了,而且也没有花哨的装饰,着实有些磕碜。
她见过那些出嫁的新娘子,身上都要挂四五十个喜镯呢!
她又翻出了一个盖头,上门绣着龙凤鸳鸯,技艺看起来十分纯熟。
这样想来,他的前妻该不会是个绣娘吧?
掌握了关键线索的夏桃茗心中一喜,脑海中立刻勾勒出一个风情万种的娇俏女子的背影。
原来周惟卿也同许多男人一样,都爱那温柔如水的娇娇女!
忽然听得门外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少女心中的狂喜瞬间转变为惊骇。
她慌不择路,将喜袍与盖头胡乱一塞,躲进了衣柜里。
门被人打开了!
夏桃茗紧紧捂着嘴,一动也不敢动。
衣柜里十分闷热,流下的冷汗打湿了她的后背,更加瘆得慌。
她悄悄地躲进衣柜里,柜门有一丝缝隙,正好能看见他。
周惟卿没有束冠,一头银丝如瀑,显得他的眉目愈发清隽。
只听他轻轻开口,语气却是异常地轻柔:
“你是谁?”
“……”
什么意思?
他为何要问这个?
夏桃茗有些奇怪,他看起来也不像是发现了她的模样啊!
只见他缓缓踱步进来,望着梳妆台上那盏灯,眼中似有迷惘。
他坐在那张榻上,丝毫不在意有没有人能回答他。
只自顾自道:
“回来了便陪陪我。”
夏桃茗忽然有些可怜这个男人。
只见他唇角蕴着歉意的笑,柔声对空气道:
“对不起,都怪我把你忘了。”
夏桃茗从未听过他这般温柔哀伤的语气,眼眶不禁酸涩起来,想立刻跳出去安慰他。
夏桃茗等了半日,都没听见脚步声。
猜想他应该是宿在这里了。
她有些粗线条地打了个哈欠,自己也窝在衣柜里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她听见周惟卿出门的声音,便即刻从憋闷的柜子里跳了出来。
临走前她还不忘踢上一脚,恨恨道:
“这破衣柜,困了姑娘我一晚上!”
她轻手轻脚地探出窗外,仍然是一个人都没有。
夏桃茗这才放下心来,又在屋中探寻了一番。
今日是端午,周惟卿上街买了些吃的。
路过云片糕的摊子时,他下意识买了半打。
今日的天气格外晴朗,应是昨日那盏灯的缘故,他的心情也分外愉悦。
回到家门外时,却意外听见院中有动物在刨着什么。
他心情愉悦地推开门,兀然撞见了那副光景。
那个姓夏的莽撞女子,正艰难用双手拔出那棵桂花树,语气愤恨道:
“都是你害得夫子人不人鬼不鬼的!”
他的脑子空白了一瞬。
夏桃茗满头大汗,丝毫不知道身后周惟卿回来了。
他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抽动,勾出一个病态的笑,轻声问道:
“你要吃云片糕吗?”
汴京的天牢里,所有做错了事的犯人都是要先吃断头饭再上路的。
他本想直接杀了她,无奈自己今日心情实在是很好。
就让她再活一会儿吧。
夏桃茗顿住了,回头望着周惟卿。
他身姿如松如玉,脸上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似乎也没有很生气。
以为自己成功打开周惟卿心房的夏桃茗舔了舔嘴唇。
还从没人给她买过糕点吃呢!
他将那半打云片糕递给她,自己径自回房拿了把匕首。
还没意识到要发生什么的夏桃茗坐在院中高兴地大口吃着云片糕。
她对这种香甜软腻的糕点实在是没有抵抗力!
周惟卿回到院子里,坐在她身旁,怜惜地摸了摸被她拔了一半根出来的桂花树。
“你认为这棵树如何?”
夏桃茗摇摇头:“不好看,可突兀了!”
周惟卿莞尔一笑:“是吗,可我觉得很好看。”
夏桃茗微微愣住,转过头看他。
他嘴角的笑容,温软的语气,全都是那样令她目眩神迷。
“既然你姓夏,你应该很喜欢夏天。”
夏桃茗肯定地点点头。
“那你便永远留在夏天,好不好?”
周惟卿依稀还记得有人同他说过,做事之前要先询问别人的意愿。
可一想到这个愚蠢的女人马上就会死在他的匕下,那温热的血液会喷洒开来,当作养分浇灌他的树苗……
他握着匕首的手就会不住地颤抖,他已经忍不住了!
夏桃茗脸色一白,只见他手中白光忽闪,凛冽的匕刃就要伸向她洁白的脖颈。
“郎主!”
站在门前的老管家惊呆了,手中的烧鸭都掉了!
千钧一发之际,他赶紧跑上来抱住周惟卿的腰拼命往后扯,一边转过头同夏桃茗说:
“姑娘快跑啊,愣着作甚!”
没想到他年过七十,力气还挺大。
夏桃茗手中的云片糕都吓掉了!
周惟卿竟然是要杀了她?!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情爱,心中的恐惧与强烈的求生欲吓得她手脚并用,狼狈地跑出了院子。
第146章 丹桂袅袅(正文完)
天启三年,村里的人都知道周惟卿不愿续弦了。
任谁见了周惟卿,都会哀叹一声可惜。
而只有夏桃茗见到他像是见到鬼一样。
她心惊胆战地躲在夏大娘身后,怎样也不肯开口再同他说一句话。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闪着寒芒的匕刃,还有他那双看似温润实则暗藏杀机的墨眸。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她不就拔了他家一棵树么!
那日,周惟卿待她走后,又像个没事人一般,重新将那些裸露的树根埋进了土里。
他的嘴角还蕴着笑,但管家知道他是生气了。
时光如白驹过隙,这棵树实在是很有生命力,自种下的第三年伊始,便迫不及待地要抽条,长得飞快。
那葱郁的树冠如今都能替他遮阳了。
周惟卿抬头仰望着他的树,枝桠茂盛,估计明年就会开出一从从乳白色的小花,届时花瓣簌簌飘落,满院桂香袅袅。
他闭上眼,似乎一切事物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行进。
几只雀儿停在树上吱吱喳喳,倒是缓解了院中此刻的寂静孤闷。
周惟卿依旧维持着旧日里节俭的习惯,自己亲手下厨,不过他每次吃饭都要在一边添上一副碗筷。
吃饭的时候,也要对着那空空的位置喊上一句:“吃饭了。”
老管家无奈地想,郎主总是这样孤独,可他又不愿续弦。
那日好不容易来了个女孩,可惜太过冒失,做错了事。
或许出门走走能转换一下心态呢……
“郎主,听说西域马上要开那达慕大会了,您要不出门散散心吧?”
周惟卿筷子一顿,莫名有些心动。
“是么,好啊。”
他从来没去过塞外,如今去看看也无妨。
他当晚便收拾好包裹,包裹里装着三四件衣服,一些银钱。
第二日再买些干粮便能出发了。
翌日清晨,他来到西厢,本想对那牌位说一句便出发的。
可门外的风恰巧从袖旁灌进来,将牌位吹倒在他面前。
周惟卿有些愣神,随即眉目便放松下来,眉峰的冷意也渐渐散去。
他颇有些无奈地笑道:
“你也想去啊。”
他弯腰捡起那个无名的牌位,自顾自将它装进包裹里,出了门。
他孤身穿过浩瀚的戈壁滩,早上赶路,晚上便支个简单的蓬子,在背风的一面休憩。
戈壁滩很荒凉,寸草不生,唯一一点不同的便是天上星星繁密,有时如同白昼。
来往的人与商队皆为褐发,高鼻深目,而且性格也不似中原人那般含蓄。
若是没水喝,没了干粮,他便去买,只要他拿着银钱,一般都会卖给他。
大漠早晚温差很大,早中热得人发昏,晚上的寒风如刀割般掠过耳畔,冻得人麻木。
他偶尔会跟着商队一起走,晚上便宿在他们支的帐篷中,解开背上的包裹,抱着那块无字的牌位入眠。
他看了那达慕盛会,胡姬穿着胡罗裙,华丽的裙摆层叠,鲜艳明媚如同盛开的花。
到了晚上,他便借住在几个牧民的家中,牧民请他吃了酥油茶。
远处响起熟悉的伊州乐。
肃穆荒凉,十分悲怆,似乎寄托着谁的哀思。
他极目远眺,望向奏乐的方向。
依稀想起在很久以前,他也曾听谁弹奏过。
他在西域呆了整整一年,游历了大大小小的佛国。
这里的人有信仰,讲究渡人先自渡,放下我执,然后勘破妄念,获得新生。
他如今也算半个夫子,渡人已经做到了,可他的内心却始终缺了一块什么。
他一直在思索缺的那块到底是什么,他想自渡,却做不到自渡。
在外人眼中许多毫无意义的事,在这些有了信仰的人心中,便是格外地有分量。
域外的许多洞窟又冷又硬,洞顶高悬千尺。
可有信仰之人来了,便会不顾一切,花费数百年的心力,人力,时间,在洞中思索,落笔。
然后点燃一盏灯,日日守在这苦寒的洞窟前,不知疲倦地刻上佛经故事,人物传记,再衬以祥云宝树,这洞窟便成了佛窟。
他惊叹于这些人的执着,同时也在思考,他的信仰又在哪里呢?
天启四年春,他自长安回到了扬州。
他回到家,那桂花树已经长成了如盖的大树。
白色的花苞模样青涩地垂在枝头,看上去十分讨喜。
已经有几只蝴蝶未卜先知,翩然停在了上面。
这桂花树在秋天开花,那他便等到秋天。
他举目望去,隐隐约约感知到了自渡的答案所在。
一日,他坐在院中乘凉,老管家便佝偻着身子,同他说要告老还乡。
周惟卿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给他发了最后一次俸禄。
老人慌忙地推开他的手:“郎,郎主,要不了这么多!”
周惟卿摇摇头,执意握着老人皱皱的手,轻声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老管家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心有不舍。
他也早已将他当成身在异乡的半个儿子了。
“回家吧,有缘再见。”
周惟卿放了他,院子里只剩他一个人了。
春去秋来,他添置了几件新衣裳,给牌位旁边也添了些花哨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