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宁扶蕊很想哭,眼睛却干涩得怎么也哭不出来。
她只知道自己做到了!
“恭喜宿主,您的任务进度已经达到99.99%,请宿主再接再厉!!”
嗯?
宁扶蕊脑中浮现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不对啊,剩下的0.1%是哪儿来的?
“史书更改需要时间,此步骤无需宿主参与,请宿主珍惜剩余的时间,任务完成后便会即刻脱离这个位面。”
宁扶蕊:“……”
身前忽然站了一个人,弯腰蹲了下来。
宁扶蕊愣愣地看着他,原本干涩的眼中瞬间泛起了一层雾。
“我要回家了。”
她要回家了。
周惟卿睫稍微垂,掩住眸中神色。
他轻轻地应了一声,伸出手想托着她站起来:“地上凉,起来说话。”
可当宁扶蕊再想站起来的时候,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器官衰竭的速度似乎加剧了。
她脸上忽然生了许多皱纹,皮肤开始发皱,肌肉也随之萎缩,身形愈发佝偻。
本来这女人一头银丝就十分惹眼,如今竟然直接变成了个八十老妪!
周围的内侍惊得手上的东西都掉了。
“大大大大人,她,她为何忽然变成这副模样了?!”
旁边有聪明点的内侍一把拉过他跪了下来。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什么也没看见哇!!”
亲自关押宁扶蕊的侍卫也很恐慌,以为他要追责,纷纷跪下来求饶:“奴才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大人!”
周惟卿微微偏过头,盯着他们惊恐的眉目,轻轻地捧起了她的手,贴在了自己的微凉的脸上。
宁扶蕊才意识到,他的爱意一直都是纯粹且坚定的。
无论皮囊的年龄身份与美丑,那双清明的眸子一直看的是她本身,爱的也是她本身,无关外界任何事。
她此刻心情异常地平静,还用指腹轻轻替他整理着额间的碎发。
她没有过多在意周围诧异惊慌的目光,径直对他笑道:
“周惟卿,雨停了,我想最后回书院再看看呢。”
他背着她一步步走出大殿外,一丝温暖的天光照在她的脸上。
前几日,她还是单枪匹马,意气风发地走上这个台阶,今日却只能由他背自己下去了。
宫门外被百姓围绕得水泄不通。
可见到了二人,众人又纷纷默契地闭上了嘴。
周惟卿的身影太过孤注一掷,甚至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决绝。
宁扶蕊偏头靠在他的背上,闭着眼,享受着阳光带给自己的暖意。
周围一车车的囚车里,坐着哭得撕心裂肺的赵家女眷。
“惟卿,救救舅母啊——”
“你不能这样忘恩负义啊!”
杂乱嘈杂的声音自他耳边响起,他眸色不变,只是稳当地托着她,静静地一直往前走。
人群给无言的二人让了一条道,李沅站在大殿外,背着手,凝着他们二人渐渐远去的身影。
开春了,街道上的杏花开得繁盛。
周惟卿静静地想,等她身体好些,就给她做些杏花糕吃。
他垂目望着她的鞋子,那鞋子看起来也发旧了,应该换了。
她那么怕冷,应该要置办两双带棉的麂皮靴,一双大点,一双小点。
小一些的可以如今穿,等养好了身子,脚丰盈一些,便穿那双大点儿的。
走过青石岩砖,荷塘里的春荷正含苞待放,盈盈地立在荷叶上。
桥下有几艘渔船在叫卖,周惟卿又想起了绛霄说的,抬眼去看那石桥。
他一路走,一路数着桥的数量。
宁扶蕊扒着他的脖颈,朝着太阳的方向伸出一只手。
她的手也变得如同枯枝烂柴一般,手臂上生出了许多老人才会有的斑点。
五个手指没染丹蔻,看起来也格外地寒碜。
只剩那一个戒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手可真难看啊!”
周惟卿脚步一顿,轻声道:
“阿蕊随我回扬州,我给阿蕊再打个镯子。”
宁扶蕊苦笑一声没有说话。
隐隐看见她书院的墙角,她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
“放我下来。”
周惟卿听话地止住脚步,躬低了身子,让她能走下来。
她颤颤巍巍地去敲了敲书院的门。
一刻钟过后,林苑苑姣好的面容便从门缝后露出来,她额头出了些微汗,院中有女孩子欢笑的声音,她似乎在与她们做游戏。
宁扶蕊一脸祥和地笑望着她。
她却没认出来宁扶蕊:“怎么了,你要讨饭吃么?”
宁扶蕊嘴角的笑容倏然顿住了。
“林苑苑你什么意思,我有那么老么?”
林苑苑将门缝开大了些,蹙着眉观察着她,这老妇怎么能直呼她的名字?
她上下打量着那老妇,忽然瞥见她身后那个长身玉立,穿着一身赤红官服的青年。
周惟卿?!
她又仔细地观察那老妪的脸,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眼熟……
林苑苑霎时懵了,眼睛睁得几乎要跟嘴巴一样大。
“刘翡?!”
“你,你你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宁扶蕊摇摇头,暗道她眼神不太好。
“你什么你,让开,我看看我的学生!”
“而且我不叫刘翡,我叫宁扶蕊。”
她背着手,走进了院中。
林苑苑一时不能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什么宁扶蕊?
对了,前几日似乎是有一个叫宁扶蕊的女子击登闻鼓。
满汴京的人都知道了,那镇国公的独女原来没死,折戟沉沙数十年,如今伸冤来了。
而今日也出了诏书,当年真正谋逆的人是左相赵褚林,不是镇国公。
她爹今早也在泪流满面地朝那大殿俯首跪拜。
原来宁扶蕊就是她。
第142章 一帆风顺
她愣愣地看着那个如同老妪一般的宁扶蕊,心下竟无故生出些难过来。
她再看向周惟卿,他只站在书院外,远远望着她。
那眸底静得如一池寒潭,毫无波澜。
林苑苑捏着手袖,她有点看不懂这两个人。
满园春色,小女孩儿们都扎上了轻巧的发髻。
教室里有些凌乱,很多书叠在桌案上,宁扶蕊忽然想起了自己上小学的模样。
她轻轻叹了口气,颇有些遗憾道:“不能教你们洋文了……”
林苑苑走了过来,站在她身边。
“你是得了什么病么?我让我阿爹给你找个郎中看看?”
宁扶蕊摇摇头,只说:“你记得给他们请个外教。”
“你什么意思?为什么是我?”
老妪模样的少女偏过脸瞧她,弯唇轻轻一笑。
林苑苑似乎明白了什么,眼里蒙了层水雾,颤声道:“你要去哪儿?”
宁扶蕊嘟囔着:“我累了,我要回家休息。”
一连串无厘头的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林苑苑倏然红了眼眶。
她委屈又生气地同宁扶蕊说:
“是你请我来教书的,你回家休息了,就留我一个人在这,你真过分!”
宁扶蕊噗地笑开了,额角的皱纹堆到了眼尾:“我不是把地契都给你了么?这书院以后就是你的啦!”
“可是,这些孩子们不能没有你!”
宁扶蕊哼着愉快的小调:“我不管,我要休假咯~~”
说罢,她转过身,背着手悠悠地朝书院门外走去。
在林苑苑看不到的那面,宁扶蕊也红了眼眶。
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轻轻地牵起周惟卿的衣袖:
“再带我去看看我爹吧。”
“嗯。”
周惟卿再度背上宁扶蕊,一步一步往城郊走去。
此时已过正午,太阳在两人头顶上晒着。
宁扶蕊手里把玩着他银白的头发,走了一会儿,又问他:“你累不累啊,累就把我放下来吧?”
周惟卿摇了摇头。
只听他轻轻开口问她:“还有时间么?”
“啊?”
宁扶蕊有些反应不过来。
原来他一直都在算着时间么?
宁扶蕊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还有点儿,还好大梁用的还是毛笔,记东西慢。”
周惟卿望了望远处的石桥,轻道:“……那再走走。”
绛霄说新郎在成亲时都要背新娘子过桥,希望她以后在夫家的日子能够无风无浪,一帆风顺。
如今他也要背她过桥。
希望她回家的路不那样难走。
他放她走,不再留她,也不会再以任何名义去困她。
只希望她可以顺顺利利地回家。
此后一生,一帆风顺,畅行无碍。
他一步一步地朝石桥走去,因为走得久了,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宁扶蕊便用手袖仔细替他抹去。
他偏过头,眼睫颤了颤:
“要回家了,你开心么?”
宁扶蕊狡黠地笑了一声:“你猜?”
他背着她走到一座石桥边,桥边的柳树下有老汉叫卖着竹蜻蜓。
宁扶蕊望着那座桥有点恍惚,仿佛看到了当年有个白衣少年,骑着马在桥边等了她一日的光景。
她摇了摇不太清醒的头脑,不知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回忆。
可能人快死了,脑就乱了吧。
她就这么想着,任由他背着自己走过一道又一道的石桥。
她的体重似乎在逐渐减轻。
周惟卿感受着背上愈来愈轻的重量,喉中像塞了一团棉花,哽得他不能呼吸。
再慢些走,再多陪他一会儿……
有小童路过,指着他们二人嘲笑不已,宁扶蕊便伸出手挥开。
“去去去,都哪来的小孩儿啊!”
清风拂过水面,漾起微波。
宁扶蕊替他拂起碎发,右手不停地抚着他的眉,他的眼,动作里带着不舍与留恋。
周惟卿被她弄得脸上发痒:“怎么了?”
宁扶蕊没有出声,她有些悲哀地想,这系统真不是东西。
她走后,这里的人会忘了她,可是她却不能忘了他们。
过了半晌,她才装作调侃般同他笑道:
“我要仔细记着你的模样,日后碰见你哪个转世,或许还能认出来。”
“那我若是不认识阿蕊了怎么办?”
宁扶蕊笑得花枝乱颤:
“哈哈,那我就要缠着你,一直缠到你喜欢我为止!”
周惟卿沉默下来。
走完了石桥,他有些体力不支了。
宁扶蕊又嚷着要吃云片糕,他又带着她去买。
二人稍稍休息了一会儿。
那老板颇有些不识相:“官人,您家老母牙口真好,还能吃得动云片糕!”
宁扶蕊不满地嘟起嘴,怎么她走到哪儿都要被人说老!
她干脆掀开他的外袍将脸埋了进去。
老板讶异地张了张嘴,颤颤巍巍地给二人包了半打云片糕。
这老母是不是跟儿子关系忒好了些?
她躲在他的袍子里,闷闷地开口道:“周惟卿,我的东西别忘了。”
周惟卿摸摸她的发旋,无可奈何道:“吃完再回去拿。”
她最后吃了一次云片糕,这回她不愿周惟卿背她了。
她颤颤巍巍地扶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家。
她觉得自己此时就像个拖累。
还好已经要走了,不然若是拖着这样一副身体过下去,她铁定第二天就要去撞豆腐。
回去拿了东西,她又牵着他走到了立着宁侑衣冠冢的那个山崖下。
周惟卿望着她的眸子里漾着清辉,嘴角一直含着笑。
可是宁扶蕊觉得他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
“你留着些气力,等我死了之后再哭。”
“你若是现在哭了,我就舍不得走了!”
周惟卿失笑,望着她的目光温情如水,漫天为之失色。
宁扶蕊不禁怔然地想,这张脸生得实在是好。
周惟卿今日是第三度在他的神佛,他的信仰面前躬下身子。
心情不由得愉快了很多。
他爱她。
他喜欢为她做任何的事。
“我背你上去。”
宁扶蕊双手攀上他温热的脊背,真诚地夸赞他道:
“周惟卿,你真漂亮。”
“你可以走慢些,还有时间,不着急呢。”
日头渐渐过了一半,红霞逐渐从西边冒了出来。
随着任务进度的发展,宁扶蕊越来越虚弱了。
周惟卿很久都没说话。
山林里传来空灵的鸟鸣,宁扶蕊的手垂在他的背上,颇有些无力。
随着海拔升高,她呼吸变得有些困难。
“你……别怕啊……”
她沙哑地开口。
“我还在呢……”
她伸手去摸他的下颌,果然摸到一点潮湿的水渍。
她艰难地扯动嘴角,调笑道:“你不遵守……约定……”
“怎么就先哭了呢。”
林中簌簌的风声逐渐掩盖了她发颤的声音。
他声线依旧平稳,低低地开口道:
“我只是从未见到这般好看的风景。”
宁扶蕊偏过脸,贴在青年的脊背上,闭上了眼。
“周惟卿。”
“……”
“周郎。”
“……”
“卿卿。”
周惟卿想起旧时在扬州,她曾问过他,能不能喊他卿卿。
他说了不能,她便一直记着。
原来一切心意都有迹可循。
“……”
“我的夫君。”
她轻柔的声音似乎透过这薄薄的胸腔,一路传达到他的心底。
周惟卿顿住了脚步。
到山顶了。
周围是一片迤逦的群峰,日暮时分,火烧般的赤霞蔓延到天际,几只飞鸟从远处啼鸣,拍着翅膀飞过。
她的声音如同烟雾般轻渺。
“你忘了我吧,你我相识,便算作大梦一场。”
宁扶蕊贪恋地抚起他鬓边的几缕发丝。
对不起。
这回真的要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