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听着殿内传来的计数声,眼眶不住泛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伸手扶上李沅两臂,颤声道:“还要打多少下呢,啊?”
煎熬的计数声还在继续,周惟卿紧紧咬着下唇,跪在地上,沉默地数着。
十三……十四……
他的双手紧紧蜷握成拳,心中忍不住阴暗地想,还好没让赵旻澜那样轻易地就死了。
他要把她今日所受之痛苦,千万倍地加诸在赵家人的身上。
宁扶蕊从没觉得时间能过得这么慢。
她脑袋有些昏沉,感觉到自己整个背部已经皮开肉绽。
铁定要留疤了,不知道那人见到她,会不会又要掉金珠子……
周围的众人都纷纷转头,不忍心再看。
她紧紧地咬着牙关,脸上血色褪尽。
太监蹙着眉,心中也在默默祈祷,此人心性坚韧至此,疼到这种地步还在坚持不求饶。
寻常犯人不过五杖便开始惨叫,而今二十杖过去了,这个女人依旧一言不发。
看来,这便是身为将门的骨气!
终于打到最后一杖,宁扶蕊好像在一片模糊中看到了她太奶。
嗯?
怎么她太奶还戴着冠?
“阿蕊!”
宁扶蕊神智不清地朝那人笑笑,随即被人紧紧地拥在了怀里。
清苦墨香充斥鼻翼,宁扶蕊微微阖上眸,原来不是她太奶,而是周惟卿啊。
她气若游丝,手臂也没了力气。
可察觉到那人身体上的颤抖,她还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拍了拍他的背,轻道:
“我没事呢……”
长公主似乎也来了,在她身旁哭喊着什么,可是她耳鸣有点听不清,只觉得有些吵闹。
背后传来一阵剧痛,汗与血交织在一起,加倍的疼痛令她快要晕厥。
还好受完这关,后面都是走程序,就不用她再出面了。
太监拿过她提供出来证据,恭敬地呈给坐在殿上的李沅。
他随即打开木盒,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封直冤状。
旧时她与他通书信时,那字迹便有些歪扭,格式也不大正确。
现下这封直冤状,字迹工整无错,看得出是她精心写了很多遍的。
上面字字泣血,情真意切。
在写到受害名单时,那字体便由墨转赤,暗红色的血书将她伸冤的决心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将直冤状递给了太监,又翻阅了宁侑与其妻子所写的家书。
心中不禁涌上深切的哀痛。
看他久久不能释怀的模样,太监又善意提醒道:“陛下,这下面还有呢!”
太监按上木盒的暗格,霎时弹出几张泛黄的羊皮卷来。
李沅蹙着眉,手指微颤,又将那羊皮卷翻开来看。
周围的官员多了起来,垂着脑袋,敛着目,心下诧异得不行。
李沅越看脸色越黑,他捏着羊皮卷,清嗓漠道:“宁扶蕊,你可知错?”
宁扶蕊虚虚地推开了周惟卿。
第139章 等得太久 (500收加更)
她紧紧咬着下唇,颤抖地挺直了脊背,恭声问道:“臣女一生光明磊落,不知该当何错?还请陛下赐教!”
因为忍着身上剧痛,她每一句话的尾音都带着颤。
周围的人都在等李沅发话,温润的人生起气来都是这般不声不响,又让人心中有股压迫力。
若是她冒犯了这位新帝,新官上任三把火,血溅当场都是有可能的。
沉默萦绕在大殿内,只有李沅头上的九旒冕还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只听他沉下眉眼,缓道:“……你可知,朕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你让朕等得太久,此为一错。”
此言一出,众人皆懵!
宁扶蕊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不过她一笑,面色瞬间又惨白了不少。
胸腔发出震动,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她笑着笑着就咳出了一大口血。
长公主不禁睁大双眸,想赶紧上去扶她,可宁扶蕊却用尽肘关节的力气,推着她,拒绝了她的搀扶。
“看你今日心诚,朕便不再追究,此羊皮卷翻译后交由提刑司再审。”
他挥了挥手,道:“都退下吧。”
因为还要审查,宁扶蕊要被暂时押入天牢。
不过李沅贴心地给她安排好了最好的一间,上面床褥被铺应有尽有,还给她派了一个太医替她疗伤。
众人都退下之后,宁扶蕊便彻底晕了过去。
待她再一睁眼,她便被人翻了一个面。
身下是柔软的床铺,她稍微动了动手,周惟卿便牵起她的手,附在她耳边道:
“上过药了,莫要乱动。”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还带着点艰涩,宁扶蕊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她如今没力气转头看他,便轻笑着问:
“你哭了多久啊?”
周惟卿不说话了,只是攥着她的手,给她输送源源不断的温暖。
他的发丝有些缠绕在她的手上,像是诉不尽的绵绵情意。
“我背上是不是很恐怖?”
他哽着喉咙,半天没有说话。
沉默半晌,他只轻轻俯身,在她背上亲吻,以此表达自己的意思。
宁扶蕊穿的衣服很薄,所以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干涩的两片嘴唇印在她背上的动静。
对于这种行为,她只能报以无奈一笑。
她吸了吸鼻子,又道:“周惟卿,我饿了。”
“你有没有给我带好吃的?”
他轻声道:“带了。”
他托起宁扶蕊,在她身后的墙边垫了一块厚厚的毛毯,让她能轻松靠在毛毯上。
这下她终于能看见他的模样了。
他此刻散了冠,头发凌乱,面上也带了些炭灰。
她止不住唇边的笑意:“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他浓密的睫羽敛着眸子,一副乖巧无辜的模样:
“我回家做了粥,但碗被我打破了。”
他把手上被碗刮到的伤痕摊给她看,而后又说:
“然后听太医说你醒了,实在来不及,我便到外面买了些面食。”
“他说他要给你擦药,我不允,便把药拿了过来,可它滚到了地上,我又翻找了一阵……”
他愈说愈委屈,到最后只抬起一双墨眸静静望着她。
宁扶蕊伸出手又将他揽在怀里,笑道:“傻子。”
他不敢将身体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只能轻轻靠着她的肩头。
她静静地开口道:“你是故意的么?”
周惟卿身体一僵。
她心里发苦,却轻轻淡淡地开口道:“这又让我怎么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呢?”
听罢,他心中一动,又往她肩窝蹭了蹭,头发撩着她的脖颈有些痒。
他听见自己用恳求的语气,低声同她道:“那便不走了,好不好?”
宁扶蕊不回答了。
“我要吃面。”
周惟卿心知她无法回答,眸色转暗,伸手拿过食盒上的一碗面,用筷子挑起几束,慢慢地喂她吃着。
宁扶蕊在心中默默倒数着最后能与他相处的时间。
第140章 如汤沃雪
狱中的光景不分日夜,墙壁上燃着一盏昏黄的石灯。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有两个侍卫走了过来。
他们先是恭敬地朝二人一拜,随后俯身道:“劳烦请二位随我们走一趟罢。”
宁扶蕊动了动脊背,霎时疼出了一声冷汗。
周惟卿已经束好冠了,他站在宁扶蕊面前,屈膝躬身道:“我背你。”
“谢谢。”
她毫不客气地攀了上去。
外头下了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她的脸上。
从天牢出来后,到朝堂还有一段路。
她有幸听到了宫门外许多人哭闹与叫喊的声音。
其中有一个声音特别耳熟,她思索几瞬,原是赵家那几个女人也来了。
特别是那个大夫人,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宁扶蕊一时心中有些感慨。
她听柒柒说,那年宁家女眷被迫赶赴刑场时,无一人哭闹。
她娘更是如同一个无事人一般,冷静平稳,出门前还穿上了诰命服。
她不开口,不辩解,甚至她在死前,脊背还是直挺的。
宁侑远赴边疆,她便是宁家唯一的支柱,端的是宁家的风骨。
到最后,只有天上飘的雪,肯替她们无声地诉说……
宁扶蕊被人接到了偏殿,偏殿珠帘外的另一边就是朝堂。
李沅高坐在殿上,只见太监捧着拂尘站在一旁,高声念道:“把人带上来!”
几个侍卫架着一个没了人样的男人走上前来。
他被他们拖行着,两足似乎已经废了,脸色灰败,新的血混着旧的血,浸透了他的囚服。
他一双凸出的眼大睁着,狠狠地瞪着在场所有人,再也不复旧时的斯文。
宁扶蕊小心翼翼地从帘后探出了个头。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在这个殿里。
赵旻澜身上散发出的腐烂臭味当即就令周遭的官员面如菜色。
李沅神色不动,一双眸子微弯,睨着赵旻澜:“赵旻澜,朕且给你最后一次体面,暂且尊称你一声赵太傅。”
被压在棍杖下面的赵旻澜轻轻嗤笑道:“呵。”
他向李沅的方位吐出一口血沫星子,随即垂下了头。
在场众人心中纷纷暗斥他的无礼,可李沅惯是个脾气好的人,无论如何唇边都会抿着抹笑。
只听他继续道:
“你爹勾结外族里应外合围剿大梁兵士在先,动用风水禁术敛财在后,害得无数冤魂埋骨他乡,镇国公府满门忠烈,却替你赵家蒙冤数十年!”
“如今你依旧毫无悔过之意?”
赵旻澜听了心里发笑,人的欲望犹如高山滚石,一旦开始,便永无停止之日。
悔过?
与他谈悔过是他这辈子听过最好笑的事。
想罢,他抬起一张血污的脸,仰头凝着李沅,极具挑衅地轻道:“杀了我。”
李沅蹙起眉,刚想抬袖判决他死刑,珠帘内却径自走出一个人。
“且慢。”
“臣想最后同他说两句体己话。”
赵旻澜微微睁大了眼。
只见那人定定站在几位大臣身后,弯起一抹与他旧时极为相似的笑,幽幽地望着他。
这是他一手养出来的畜生……
只见他缓缓来到赵旻澜的身旁,弯唇悄声道:
“惟卿还没报答舅父的养育之恩,舅父怎么能这般轻易地就死了。”
“你还要做什么?”
“听说三弟今日已经出了城,他走得这般仓促,我实在拦不住他,便送了他一份大礼。”
赵旻澜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偏过脸望着他。
周惟卿知道,此人最看重的便是他那个废物赵三郎。
他细细想来,那日舅母来他府上闹事,这赵三郎还颇不识相,想同他要女人。
“他的眼睛太脏,我便帮他取下来濯洗了一番,”说罢,他轻叹一口气,又摇摇头,“却怎么也洗不干净。”
说这句话时,周惟卿连眉梢都带着春风化雨般的笑意。
那语气无辜得似乎只真的只是想要帮助他的弟弟,却无能为力一样。
赵旻澜胸中一闷,随即喷出一大口血。
周惟卿还记得,赵三郎听说他爹要被处决的时候,吓得裤裆子都湿了。
他躺在地上,抽搐得像条砧板上的鱼。
还要抓着他的衣角哭着同他求饶,说什么放了他。
“你……你杀了我爹……便不生气了罢?”
“你放了我,我日后便不扰你了!”
旋即,周惟卿喉中便溢出一声轻笑,语调轻柔地同那条鱼说道:
“可惜了,我比较相信死人。”
沉默了一会,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抿唇幽声道:“她也应该不会希望再见到你。”
最后一句话说完,一把匕首便贯穿了赵三郎的喉管。
画面回转,赵旻澜颓然地笑了几声,整个人似乎被抽去了最后一丝生气。
周惟卿不想与他多说,便朝李沅拱了手,退到一旁。
朝上没了动静,宁扶蕊又探出了半个脑袋来看,恰好撞进周惟卿眼里。
对上她的眼,周惟卿双眸微动,原本冷情的墨眸转瞬间如汤沃雪,笑得温柔。
她脸色一赧,不好意思地抿着下唇,给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只见李沅用食指敲敲御椅,立刻便有太监俯耳贴上去聆听圣意。
一刻钟后,只见太监双手拿起桌案上的手诏,朗声诵道:
“朕绍膺骏命,昔先帝在位之时,左中书赵褚林及其子包藏祸心,诬良为盗,觊觎大梁社稷之运,造滔天之恶,致使先帝成疾,今不悔过,更为天地所不容。”
“即日起废其子为庶人,先皇孝期过后,于朱雀门凌迟处死,全家诛连七族,余下永世不得为官,布告天下,显使闻知。”
殿上的官员全都举着朝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这应该是李沅即为以来,拟的第一份诏书。
他们还以为这位新皇心思太软,念及赵家根系发达,应该下不了狠手。
可如今看来,他们全都错了。
应该是模样越良善,下手越狠!
宁扶蕊心下热乎乎的,应该是原主的情绪作祟,她激动得浑身都在发颤。
“念及镇国公府满门忠魂,不得辱没,朕深愧于怀,即日起命史官更改史书,为镇国公一家正名,钦此——”
第141章 杏花繁盛
殿外的雨停了。
没有风,阴沉的云翳散去,只余下一片清艳的蓝天。
七彩的流光萦绕在大殿上空,云蒸霞蔚,鸟吐清音。
殿外的一众百姓纷纷止步,举目仰望着这副难得的祥瑞异象。
李沅遣散了众人,自己则一直垂眸坐在那位置上,思索着什么。
此时,偏殿内的宁扶蕊眨了下眼睛,浑身力气似乎都被抽空,她愣愣地坐在了地上。
释怒恩须报,天终相吉人。
耳边是自己颤抖的吐息,她的嘴巴机械地一闭一合:
“终于……”
一个人情绪极端到一个地步,眼神是空泛的,面上也无悲无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