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人的脸色这才开始有些好转:“算你还算有些读书人的体面。知道人家过寿,哪有‘空手过府’的道理?……”
可是胡大人很快就说不出话来了:岳奇从袖中掏出的东西,是像“奏章”一样的东西,可是那“奏章”却无比之厚,一折叠一折,倒很像是一把粗苯的扇子。
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成心的,岳奇一不小心手抖了一下,那奏章的一面“哗啦啦”地都朝地上散去;
可是一面都到底了,岳奇手中的另一面还牢牢地攥在手中。
“哎呀!~”岳奇做作地说:“骆家这些年所欠钱粮的汇总单,不小心掉出来了呢!~”
关与君:大哥,你这也有些太刻意了吧!——
不过人家岳奇倒是丝毫不在意这本应该热闹非凡的宴会上忽然之间针落可闻,尴尬的气氛都要变成实质,如熔岩般缓缓流动。
他就那么容那张“欠单”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明明是白纸黑字,却好似比金箔子还要耀眼刺人。
往日,在场诸人没有一个会将官府文书放在眼中,甚至往往对让他们缴纳钱粮的公文还会嗤之以鼻。
如今被人用他们惯常视若无物的、与一纸空文相差无几的官府文书,用来在同类面前狠狠地践踏着自己个儿的尊严、脸面,还是今天这个日子。
这种滋味,真是少见而又羞耻。
骆万仪的羞耻感,并不是来自于她的拖欠……
第153章 水银
骆万仪朝敬大人使了个颜色,又若有似无地瞟了眼左布政使大人:她要不要现在就将这个不知死活的岳奇拿下“下酒”呢?……
反正他们的计划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早一步晚一步都无所谓的吧?这个岳奇,实在是欺人太甚……
骆万仪刚打算将攥紧的拳头松开,打算待会好一并扯烂那本“欠单”和岳奇的嘴脸,可是忽然落遥空,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
落遥空转过脸对她温润一笑,上前几步,来到岳奇的面前。
半蹲下身子,一一将那“奏章”散落的一页一页纸逐渐归位,也逐渐从半蹲变成了和岳奇平视,顺手接过了那本“欠单”。
“‘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讥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齐威王的胸襟气度堪为我等表率;
岳大人放心,骆家定会按照这‘欠单’上所记载的数额,一一连本带息缴清款项;毕竟‘小人无错,君子常过’……”
他这般不软不硬地回了个软钉子,连岳奇都不好再说些什么……
不过岳奇心里可是阵阵嘲讽: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些豪强士绅,说得难听点叫“地头蛇”,竟能拿齐威王自比?严重点,都可以治他们个大不敬之罪!……
不过为什么,他总感觉这个落遥空有点眼熟,似乎是在哪里有过一面之缘……
没等他想明白,落遥空又接着说:“还有,我觉得岳大人是误会了,这只是我的妻子给众人表演的一出‘障眼法’,而非什么‘人彘’……想来是岳大人对骆家误会颇深才是……”
说着他拍拍手,一些婢女们鱼贯上台,一一将台上的东西揭秘给大家看……
戏台上是个八仙桌,上面搭着一个宛如佛龛般的东西,四四方方,由黑色的帷幕所围成,佛龛正中间就摆着那个硕大的花瓶,花瓶上顶着一个女人的脑袋;
由花瓶开始,分别向着“佛龛”的四个角延伸出彩绸,像极了捆住棺材四角的绸花;
而且八仙桌底下的空空荡荡的没有脚,如何会不让人联想到人彘呢?
婢女们一点点地将帷幔拆下,露出了八仙桌上搭起来的木头架子,而关与君就蹲坐在八仙桌上,怪不得看不见她的脚。紧接着婢女们拿走了那个“暗藏玄机”的花瓶……
同时,缘何能做出“花瓶姑娘”的奥秘也已经明晃晃地出现在日光之下了:
关与君的身子,就藏在两面朝外的琉璃镜合起来的夹角之间,许是因为正好摆成了什么角度,让那琉璃镜倒映出来的是黑色帷幔的模样,就和真正的黑色帷幔,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
这完全就是一出障眼法嘛!——
在场诸人无不流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并对那两面神奇的琉璃镜产生了诸多好奇。
“骆夫人,我们家托了不少人,也只得巴掌那么大一块的镜子,我夫人每日都爱不释手;夫人是从何处寻得如此大又完整且光滑的整整两面琉璃镜子呢?——”
“对啊对啊,如此完整的琉璃已是难得,请问夫人又是如何制成穿衣镜的呢?……”
一时之间,众人纷纷叽叽喳喳地问着各种问题,冲淡了因为岳奇的到来而带来的不愉快,真正回到了寿宴时该有的氛围。
岳奇却是一点都不在乎因为揭秘而又引起的阵阵讨论热潮,他的眼睛,一直都不错眼地盯着婢女扶着从八仙桌上下来的传闻中落遥空的少夫人……
这个人的身形缘何这么眼熟?甚至方才的声音都是……虽然蒙着面纱,但是面纱外面的那双眼睛,那双总是狡黠如狐让人摸不透在想什么的眼睛……
是、是——
岳奇将自己不住颤抖的双手背到身后去,借此掩饰心下极度的震惊。
过了一会,他再次将视线不动声色地投向小关公公关与君:往常总是戴帽的脑袋上梳成了妇人的发饰,脸色依旧白净、一副不施粉黛的模样,身量还是很小、但是套在钗裙里似乎看着合理了许多……
岳奇心下有诸多疑问,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况且情势紧迫,骆家人能不能让他单独和小关公公见面也是个问题……
但是有一点至少可以肯定,小关公公和皇上形影不离,皇上定然也在岳阳,甚至眼下此时此刻很有可能就在君山岛!——
可是小关公公的言行举止又很奇怪,刚才还作诗嘲讽,现下又丝毫不像是被胁迫一般,甚至兴致勃勃地让人搬来透明的琉璃镜和锡箔纸,拿来地窖中存储的水银,现场给众人们演示如何制作镜子。
湘王远远瞧着,心里跟被猫抓一样,也跃跃欲试地想要上前,却被岳奇一把拽住——
“湘王殿下知晓,台上那所谓的‘少夫人’,就是小关公公?”
湘王抻着脖子点点头,“知道啊……”
岳奇心下暗恨,骆家委实可恶!由此可见知府大人也不是什么好鸟……
他悄悄拉着湘王不退反进:“湘王殿下,您知道皇上在哪里吗?——”
寒富德哑着嗓子跟岳奇说道:“你放心,寒隐……咳,皇上他今日也来了,反正据他自己说他是‘胜券在握’的,眼下应该是去哪布局了;
咱们等会只等他的信号,护好自身周全就行了……等到场面一片混乱的时候,我去救台上那小关公公,不至于让他被让人辖制……”
岳奇也点点头,在理,小关公公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他们一行俨然已经由细流汇成一条大江,只要找准正确的方向,便可荡涤一切藏污纳垢之地。
浩浩汤汤,势不可当……
正想着,看台那边忽然又叽叽喳喳地吵嚷起什么,岳奇仔细地听着,好像是有人再问“水银是怎么制成的”?……
湘王有些纳闷,搔着头问岳奇:“他们要自制水银做什么?”
“水银可以做药材、女子的胭脂水粉,还能炼丹做长生不老的药材之用……有的是用处呢!——”
第154章 做戏
紧接着,让寒富德如同噩梦一般不愿再回想起的第二幕开始了……
“夫人、夫人!——”寒富德见过的那个小胡子管家急匆匆地向他们这边跑来,脸上是一幅惊慌至极、如丧考妣的神情,甚至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许是因为惊慌失措,鞋都跑丢了一只,正好在寒富德面前摔了个狗啃屎。
寒富德忍着心下的恶心扶起失态的管家,自认为对他这幅模样再熟悉不过……
他本来想掏出花花、柳柳给自己缝的手帕,但是一看鼻涕、眼泪还有泥土糊了满脸的管家,霎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寒富德做宽慰状地拍了拍小胡子管家的肩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管家,注意场合啊!即使家里有人去了,也要考虑主家的心情啊!……”
寒富德表示:这种“报丧”的场面,他见多了好吧!——
那小胡子管家看着寒富德,却是一脸懵,挂着一条浑浊的黄鼻涕,不知所措。
小胡子管家不怕死的说了句:“湘王殿下,不是我家死人了,好像是您家……”
“放你娘的屁!——”湘王立马就扇了管家一个大逼斗,管家不自觉地就被扇得绕了原地一圈;转过脸来后,捂着一边肿起的面颊,脸上露出了些许天真的愚蠢。
而在戏台上高高在上的骆万仪差点气炸了肺,那湘王说什么?有人在她的生日宴上死了?她唯一希望死的就是他们这些姓寒的!……
而且那寒富德打人是什么意思?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小胡子管家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赶忙整理着心情,梳理着被湘王打断的思绪,继续他们所计划好的一切……
小胡子挣脱了湘王的桎梏,“蹬蹬蹬”地跑到围得水泄不通的看台那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用恍如天塌了一般的哭腔说道:“夫、夫人,大事不好啊!咱们的渔船打捞上来一句尸体……”
在生日宴会上发生这种事情,饶是谁的心情都不会好到哪里去,哪怕是做戏。
所以骆万仪并没有怎么作态,并没有什么岁月痕迹的脸霎时就沉了下来:“狗奴才,今日是说这种事情的时候吗?大惊小怪……走正常报官流程即可,跟本夫人说什么?……”
落遥空也挥挥手:“下不为例了管家,你先下去吧……”
小胡子管家跪倒在地,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声泪俱下:“不是啊夫人,捞到的那人,正是那日晚上,咱们看到的跳湖的那个人……左布政使大人说很像皇上的那个……”
管家此言一出,四下皆静,随即四下响起的皆是一片片抽冷气的声音。
被推到风口浪尖的左布政使大人立马上前一步:“大胆!你这狗奴才信口雌黄些什么?!”
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他本来以为这事都要过去了,忽然告诉他,这事居然就要在他的地界上,盖棺定论了!——
“是真的……”小胡子继续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没有接着任何人的命令,就挥挥手,让后面的人把那尸体抬上来。
只见两个侍从模样的人,抬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正是一具泡到肿胀的尸身;
本来尸体的身形就高大,如今这么一泡发,像是日光下一个被吹起来的皂角泡泡,已然肿胀到透明。一针戳下,泡泡会顿时消失在空气之中;可是这样的尸体一刀下去,会发生什么恶心的事,想来就不消多说了……
寒富德懵了,还真是他家的人死了!寒隐初不是自己悄咪咪的去办事了吗?就这么把自己给办死了?……
他壮着胆子去认尸,已经肿胀到青白的脸很难再窥见少年生前时不苟言笑的面色,只能依稀从隽秀的五官之中一窥人还活着时的风采……
若是只看五官,当真和寒隐初无异。
左布政使也看到了,把求助的眼神投向寒富德。
寒富德没有经历过宫里“人皮面具”那一出,所以他对现在的情状更是吃惊到不敢相信:寒隐初就这么轻轻松松的死了?!——
但是面对左布政使的眼神,还是下意识地说了句:“单看脸,确实是皇帝陛下不假……”
那管家的话,犹如“追魂索命”一般,生生往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灌:
“自从那日左布政使大人说落水之人像是皇上,夫人下令,小的就一直不遗余力地在寻找,发动了整个洞庭湖上的渔民……两位布政使大人当时在场,也是知道的;
后来听说岳州知府胡大人也在暗中帮忙查找……”
岳奇一旁听得只想发笑,整个洞庭湖和岳州府都在找,就他这个眼皮子底下的岳阳知县不知道是吧?!——
“可是没成想,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哇!都怪小的!若是小的找得再勤一点,皇上说不定就不会发生不测……”
小胡子已经将这具尸体“盖棺定论”成了皇帝,一边磕头一边恸哭,恨不得哭得肝肠寸断。不明情形的人,说不定还以为死了亲爹呢!——
岳奇和关与君看得可是啧啧称奇:骆万仪可是真豁得出去啊,在自己的寿辰上,真找来一具淹的恰到好处的尸体……
不过事情哪有那么赶巧的?会不会是她,真的杀了一个人?
一想到这个可能,岳奇和关与君的脸色又难看了起来。
一边的右布政使敬大人说:“唉~这如何能怪其他人呢?就像小关公公说得什么‘墨菲定律’: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胡大人立马搭腔道:“小关公公,又是小关公公!皇上为什么要招呼都不打一声的来到湖广?是不是又是小关公公撺掇的?还有来就来吧,为什么不多带几个会水的人保护?……
要本官看,他才是最大的元凶!自从皇上宠信于他,这朝中发生了多少事情?……”
他们二人脸上死了皇帝的悲伤倒是没多少,迅速地开始找补起来倒是真的。
第155章 相遇
“朕死了?朕如何不知道?!——”
终于折返而回的寒隐初,手上擎着一把锋利的短剑,正将两个人毫不怜香惜玉地推着往前走。
那磕磕绊绊被迫向前走着的人,不是骆玲珑和骆遥远又是谁?
寒隐初还是一身随从的打扮,却再不掩饰其身形气度,渊渟岳峙,使人感觉步步力逾千钧,像是踏在人的心上而来。
而且随着他的行进,在场所有人无不被他的气势所慑,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寒隐初路过地上那具“他的尸体”时,半个眼神都没有给予,将脸上的那张易容面具轻飘飘地撕下,扔到那身体上面。
台上那些人,唯一真心高兴的也就剩了关与君和左布政使,后者快速的一溜小跑来到了寒隐初的跟前,行了个大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发自内心的喜悦使他喜上眉梢,不经意地往后一瞧,身后的那些同僚、士绅们,面无表情,宛如泥陶所塑的陪葬俑人,无喜无悲的脸上,甚至还有一丝扭曲的挣扎。
左布政使一怔,许是自己看错了?
他揉了揉眼睛再向后看去,却又发现那些人逆着光,他根本就看不清他们的神色。
“敬大人、胡大人、骆夫人……圣上就在这里,你们怎么都不来跪拜啊?!——”
敬大人先是四下打量的一番,紧接着面露为难,脚下却是纹丝不动:“啊这……这有两个‘皇上’,咱们不知晓哪个才是真的啊……”
左布政使大人眨了眨眼睛,还有点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皇帝不就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他难道希望地上躺着的那个死人是皇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