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口干舌燥,整齐地排排蹲街头,像几颗小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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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是部队的政治日,几乎要开一整天会。傍晚,陈昭去食堂吃饭,收到几条消息。
陈闯:【小舅我今天来帮忙做市场宣传!】
陈闯:【大概一个小时】
陈闯:【卖出去三个发夹】
陈闯:【第一桶金!】
然后是两段视频。
第一段刘婕侧对镜头,正在微笑着跟路人介绍自己店里的主营项目,客人表示出兴趣,但怀里的小孩着急回家,两人匆匆离开。
第二段刘婕蹲在路边,小小的一只,她用手撑着下巴,笑意消失,只剩下满脸疲倦与落寞。
她笑与不笑是两张脸,像风和日丽与阴雨连绵的对比。
“看什么呢?”罗林茂偏头凑过来,“进度条来来回回翻好几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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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丧气了多久,刘婕平复心情,露出平时一贯的甜软笑容,“我们回去吧......陈闯呢?”
身后只剩两个小同学。
“这里这里。”陈闯气喘吁吁跑过来,手里拎了个塑料袋,他往刘婕手里塞一只可爱多,“陈昭让我帮忙哄哄你。”
第9章
“欸?”刘婕低头瞧手里的小东西,眨了眨眼睛,她有点懵,四下寻找陈昭的身影。
“别找了,他没来。”陈闯笑说,“我刚才跟他发微信,讲了下午的事。”
陈闯继续从塑料袋里掏冰棍,分给两个同学。
“他回你了?”刘婕问。
陈闯挠头,露出两排大白牙,扭头催促同学,“回去吧回去吧,该回家吃饭了。”
果然是他编的。
什么哄哄她......
陈闯和两个同学走在前面,刘婕稍稍落后一步,用胳膊夹着塑胶娃娃,手指揭开可爱多的包装。
陈闯回头看她一眼,慢下脚步,“小舅妈。”
“嗯?”
“虽然陈昭没回我,但是我觉得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你这么懂他呀。”
“那当然,我们可是亲舅甥。”
“谢谢你的可爱多。我好多了。”刘婕举了下手里的东西。
“虽然陈昭这么拽,但是对小孩都挺好的,不管我闯什么祸他都替我兜着......”陈闯掰手指头,想举一个具体事例,然而大多数太丢人,他想了半天,说:“上回我想要姨姥爷的核桃,就是他帮我要的。”
刘婕想起上个月见面,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摆弄核桃,随性又自然,性张力似有若无。
“反正嫁给陈昭不会吃亏的啦。”陈闯总结道。
原来这么半天,是在推销陈昭。
刘婕忍不住笑出声,“给你小舅舅做僚机这么熟练?”
“那当然,我是谁......”陈闯洋洋得意。
他忽又摆手,“没有没有,僚机这种东西,我以前从来没做过。”
刘婕:“嗯?”
陈闯说:“我可没帮他追过别的女生,他以前......”
“陈闯。”走在前面的男生叫陈闯,陈闯嘿嘿笑了一声,跑过去跟他勾肩搭背。
他以前,他以前什么?追女生不需要僚机?
刘婕忍不住想
陈闯没说完的半句话。
陈昭那张脸,大约是不缺情史的。
刘婕十六岁考进卫城实验高中,连班里同学都没认清楚,就听说过陈昭这人,只是那时还不认识他。
直到深冬的某个夜晚。
卫城年年大雪,被称为雪窝。这天从下午开始,鹅毛雪花飘散整整一天,直到晚自习开始也没停下里,第一节 晚自习下课时,外头积雪已经末过过脚踝。
学校怕雪深路滑,允许走读生提前一节晚自习也就是第三节 课下课回家。
在校住宿的人不多,那天教学楼少了一多半人,格外安静。
第四节 晚自习下课,剩余的学生蜂拥冲向教学楼外,刘婕是其中一员,但她走了一半发现自己新买的牙刷落在教室了。
旧牙刷已经被丢掉,又不能不刷牙......
暖黄路灯底下,鹅毛似的雪花被大风横斜吹落,扑在刘婕的棉服上,她低着头顶风折返。
“......这是我特意从......带来的......”
女孩温柔细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刘婕眯眼看过去。
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两个人站在广场边缘的银杏树旁,女孩手里是个礼物盒,粉色丝带随风扬起。男生站在她面前,抄兜站着,不为风雪所动。
刘婕一心拿牙刷,匆匆路过,返程时树旁已经不见人影 ,风雪吹走脚印,不留一丝痕迹。
刘婕忽然想起,路过时,那人似乎看了她一眼。他的衣领被吹得立起,只露出瘦削脸颊与墨色漆眸,漫天飞雪迷人眼,瞧不清他的神情。
她知道那男生就是他,在接受一个本校艺术生女孩的表白。
......
刘婕认识许多其貌不扬秉性也一般但女朋友很优秀漂亮的男生,如果是陈昭这样的人,追女孩子大约不太费力吧。
不过再如何,现在不也是来参加相亲了么。刘婕笑着摇头,快步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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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匆匆而过。
六月初,刘婕清早起床,从冰箱保鲜层拿出昨天吃剩的包子,用蒸屉热了一下,一边吃一边往外走。
“吃早饭不许这么匆忙,好好坐下吃。”李宝梅刚从外面买菜回来,摘掉丝巾和遮阳帽,“坐下。”
准备从旁边溜走的刘婕定住脚步。
“妈......”
“说过多少次了,早饭好好吃,你想把胃吃坏是不是?”李宝梅做了十几年的班主任,不怒自威。
刘婕将包子从嘴里拿出来,灰溜溜坐回餐桌。
李宝梅换了鞋,去厨房洗了洗手,她收拾菜一边问,“今天也得去你那个店?”
刘婕点头。
“这几天经营得怎么样?”
“挺好的。”刘婕声如蚊蚋。
实际上仍然很一般。靠她微薄的稿费养着。
“我看你什么时候把手里攒的那点钱花完。”
刘婕:......
“你这辈子总不能就这样了吧?”李宝梅又问。
刘婕啃包子,不说话。
她挨批评时最擅长的就是沉默。
半晌没听见刘婕搭话,李宝荣加重语气,重复问题。
“我喜欢这种生活,让我觉得自在......”
虽然开店很难,虽然生意不好,虽然很累,可这是属于她自己的小店,自己的时间,可以自由安排,而不受人摆布。刘婕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垂着脑袋想。
“人活着得有点责任心,刘婕,不能只想着自己高兴。”李宝梅语重心长,“你高中那个同学,当年成绩没你优秀呢,现在在税务局工作,多体面。你现在去市人社局查查,什么时候能考试。刘菲我是指望不上了,天天伸手朝家里要钱,你是姐姐,要给弟弟妹妹做榜样。”
房门打开,发出轻微吱呀声,刘新荣从卧室里走出来,他带着一脸宿醉后的茫然,挠了挠光洁的脑门,瞄着坐在餐桌上的母女俩,一言不发地走进厕所。
李宝梅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继续说:“下半年还有教资考试,现在准备也来得及,一切都来得及,就看你用不用心,还是想像现在这样混日子。”
厕所传来抽水马桶的声音,刘新荣甩手上的水渍,“混日子?”
语气玩世不恭又颇为挑衅。
“你们老刘家的光荣传统。”李宝梅冷声讽刺。
刘新荣霎时脸色阴沉,看了眼刘婕。
李宝梅和刘新荣过了能折腾的年纪,已经不怎么大吵大闹了,他们现在擅长冷战和挂脸,日常每句交流都夹枪带棒。
刘婕不喜欢这种氛围。其实她自己挨骂没什么,早就习惯了,但是每当父母明枪暗箭看不惯对方,她心里就闷得慌。
“我知道了。”刘婕蔫蔫地拎起包往外走。
“哎,先别走,你庞阿姨说你前段时间去相亲了?”李宝梅叫住她。
“发展得怎么样了?”
刘婕胡乱应了声还行,将门带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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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炸鸡店不忙,郑希文搬了份炸鸡过来,跟刘婕分享晚餐。
“最近怎么没见飞行员过来?”郑希文用勺子拌开鱼籽生菜和米饭。
不知道什么开始,陈昭在郑希文嘴里成了没有名字的“飞行员”。
“忙吧。”店里这会儿没客人,刘婕坐在工作台前,头也没抬。
“不是说周末休息吗?”
“有时候周末也要出任务。”
“哪种任务啊?驱离外国战斗机那种?好帅啊。”郑希文抱手,“你要把握住。”
“不能对他太上头啦。”刘婕说。
这话很耳熟,是上次郑希文劝刘婕的话。
“我那时候也不知道他这么忙啊。你不是说他后来来找过你嘛。反正是他主动送上门来的,咱这叫不挑事也不怕事,抓住机会把他拿捏住!”郑希文翻日历,“明天就是周末,他会休息吗?”
刘婕摇头,“不知道。”
“你是怎么回事,一点都不积极。”郑希文怀疑。
刘婕勉强一笑,把手里拼一半的手机壳展示给郑希文看,“好像搞坏了。”
店里之前进了写小贝壳,客人不太喜欢用,剩了许多,她闲着没事,就拿来弄自己的手机壳,因为动手时心不在焉,摆出来的造型一言难尽。
“快销毁我认真的,影响你生意。”郑希文一本正经地开玩笑。
“你想做什么?兔子吗?可以改成别的。”
“好。”刘婕微笑着,垂下眼睫,盯着手机壳思考。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几天都丧丧的......可能是因为搬回家住了吧。”
“搬回家多爽啊,不用自己做饭,也不用打扫卫生,水电费都不用交。”郑希文说。
刘婕苦笑,“我宁愿自己做饭、打扫卫生、交水电费......郑叔叔和阿姨应该很很少拌嘴吧?”
郑希文点头,她戴上手套捏炸鸡,送到刘婕嘴边喂她吃一口。
“你家经常吵架啊?”
“也不是,就是......氛围不太好。”刘婕顿了顿,一时想不起自己有什么好抱怨的,于是调整自己,露出笑容,“不过我都习惯了。没什么。”
手里的小兔子被她做得像个鸡腿,她比划半天,决定改大一些,做成鸽子形状,郑希文说像航空公司的logo,还让她拍照发朋友圈。
“发了。”刘婕放下手机,拆开筷子。
吃饭时,外头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持续许多秒,刘婕意识到有飞机在巡航。
“出去看看。”郑希文原本对这些没什么兴趣,现在可不一样。她放下筷子,拉刘婕一起走到店外,趴在栏杆上向外眺望。
穹顶是群青色旷野,云色淡白,因为距离不算太远,隐约能看到战机轮廓,红灯闪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划过天空,留下一道花青尾流。
卫城经常有战机巡航,但刘婕以前很少驻足观察过。
今天忽然发现那抹尾流极威武。
“刘婕,刘婕。”
刘婕手肘被撞了一下,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郑希文问。
“欸?我在想什么呢。”刘婕茫然地碎碎念。
“少跟我装。”郑希文一副“我懂”的表情,贱兮兮斜眼看她。
刘婕无奈地笑了笑。
其实她真的在想,驾驶战机的是陈昭吗。
他能看到灯火通明的这栋楼吗。
“回吧回吧,不是说待会有客人过来吗。”郑希文挽她手臂。
刘婕习惯性看微信消息
,脚步一顿。
三角船业赵小姐:【你好刘小姐】
三角船业赵小姐:【我是上次进克林问路的】
三角船业赵小姐:【刚才在你朋友圈里看到不少作品】
三角船业赵小姐:【正好我们部门最近在组织团建,大概十到十五个人,有大人也有小朋友,想做些小玩意】
三角船业赵小姐:【不知道你有没有意向承接呢】
“完蛋了,希文,”刘婕喃喃,“我要发财了。”
第10章
三角船厂的赵小姐预约了周一团建,周天这天刘婕起了个大早,打算过去准备材料。
上厕所时刘婕发现盆里泡了许多件衣服,看样子泡了许久,心里咯噔一声。她走出来,竖起耳朵,果然听到咣当一声,锅盖被丢到锅里的声音,李宝梅从厨房里走出来,瞥她一眼,怒气冲冲拿外套。
“妈......”
“你又上哪去?”刘新荣只穿了条长裤,睡眼迷蒙,带着一身起床气。
李宝梅蹬鞋,“打牌去,打到半夜两点,然后把自己喝死。”
“你少来这一套,我不就是打个牌,输赢几百块,也没耽误事,怎么别人家里都不说什么,就你天天甩脸?我欠你的。”这几天李宝梅没给刘新荣留一顿饭,他心里窝火,忍不住对呛。
怒火不是一天攒出来的,李宝梅冷着脸回头瞪刘新荣,刘新荣亦没好气。
气氛冷至冰点。
刘婕从小最怕这种场景,仿佛这二十六年都白活了,现在还是六岁的孩子,只能无措地看看爸妈,心里害怕地想要流泪。
眼见着李宝梅要出家门,刘婕呵斥刘新荣,“你少说两句,打牌本来就不对啊。”
她又对李宝梅说:“妈,今天天气不好,你不要出去了......”
“我走了不是正好随了你们父女俩的意?一个两个的都不想回家。好,那我走。”李宝梅说。
砰。
大门被甩上。
“爸你......”刘婕气得跺脚,“你就不能少打一次牌吗?都吵过多少次了。”
刘新荣觉得自己不抽烟不酗酒,难道连打牌都不行了?
“小孩别管这么多。”他说。
刘婕没办法,连早饭都没吃,回房间收拾包,匆匆忙忙赶出去。
刘婕一路追着,一边给李宝梅打电话想知道她去哪了。
天色阴沉,雨前闷热。
刘婕顶着满额的汗,终于拨通李宝梅的电话,后者说自己回她姥姥家了,叫她不用担心,这几天也别找自己。
刘婕应着,挂断电话。
依照以往经验,这场大战还没爆发,父母大约还会持续冷战一段时间。
手机屏幕模糊,刘婕后知后觉,下雨了。
这场雨来得急,几乎瞬间成瓢泼雨势,干燥地面水迹越来越密。刘婕擦了擦屏幕,茫然地寻找能避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