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霜染走出上书房,将将绕到小路上,迎面便被一个人撞上了个人。
那人一身黑衣,停留都不曾停留,只说了一句“抱歉”。
顾霜染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才继续走了。
等走到安静无人的地方,顾霜染蹲下身,装作自己在拨弄花草的样子,悄悄展开了那黑衣人塞到她手里的字条。
“亥时一刻,甩掉你身后无时不在的人,西南角门见。丽太妃。”
第一百零一章 变故
今夜月色半浮,无星,墨一般的暗压满深宫。
顾霜染提早半刻翻窗出门,驾轻就熟地甩掉了身后的尾巴。之前她不曾留意,现下既然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甩开也并非难事。
等她翻越宫墙悄无声息地在西南角门落地时,已经有一个人等在那里。
“顾大人,”那并非丽太妃的声音,“请随我来。”
顾霜染跟着这人在宫里走了一阵,直到最西侧偏僻的亭子前停下来。
“并没有人。”顾霜染看了看亭子。
“顾大人请看脚下。”那人恭恭敬敬地说。
顾霜染于是低头,看到亭子旁的假山下有一堆枯树叶子一样的东西。很用力才能分辨出,那是一口井。
那人走在顾霜染前面,跳了下去。
原来是暗道,顾霜染暗暗沉思,也跟着跳了下去。
跳下去后,她反手摸了摸四周的墙壁。有两侧是空的。
那人果然动了什么机关,打开了一侧的门,闪身而进,示意顾霜染跟上。
顾霜染心里想着另一侧墙壁门前遍布枯藤蔓子,猜测那已经被封上。不过既然那人不曾介绍,也不必多问一嘴。
底下路却曲折,却不曾有岔,走了一阵子便到了。那人推开门,再把顾霜染扶出来,满眼金碧辉煌。再一瞧,步寿宫寝殿的地板正敞开着。
西门原来直通步寿宫寝殿,顾霜染面上不显,微微冲那人点头以示感谢。
那人摆摆手:“属下送大人到这里,返程麻烦大人再走回去。”说完便重新钻了进去,顺手扣上了地板。
合上以后的地板连接紧密,完全看不出有暗道的样子。
“顾大人可好?”丽太妃的声音从身后远远地传出来。
顾霜染没再研究,循着声音走过去坐在丽太妃对面的塌上。
许久不见丽太妃,她看起来散漫许多,不再有以前的娇俏劲儿,如今不施粉黛,头发松松地挽着,大部分都披散下来,正懒洋洋歪在塌上看书。
顾霜染回道:“不太好。倒是看着太妃也不太好,如今约客前来,竟是这副模样。”
丽太妃笑了,放下那卷书:“又没皇上,又没下人,梳妆给谁看?一点好处得不到还白费劲的事不如不做。”
顾霜染心里一动:“太妃是指?”
“顾大人,我们毕竟同为太子党一场,我也不与你打哑谜了。”丽太妃坐正了身子,“你我都曾为他肝胆涂地,如今他要卸磨杀驴,我咽不下这口气。”
卸磨杀自己顾霜染能理解,毕竟“背叛”在先:“……他为何要针对你?”
丽太妃翻了个白眼:“因为我知道的多呗。你看看万崇,当初一个是如何衷心为主,一个是如何海誓山盟,结果呢,事成不过几日便被死在野外了,荒郊野岭都没人去收尸的。”
说着,丽太妃直起身来给顾霜染倒了杯茶,好像才想起来要待客似的:“我可是给先帝送药的,论理比万崇知道的还多,可不得被他视为眼中钉吗。”
顾霜染没有动那杯茶:“丽太妃有什么事,不如直说罢?”
“茶里没毒,唉,”丽太妃那双素净的杏仁大眼如今装模作样地写满了哀怨,这倒是有几分像她曾经的模样,“枉我把你当战友了。”
顾霜染笑了笑,她不知为何,在看到丽太妃披头散发的模样的时候就觉得她不会害自己,不过她真实意图还未挑明,在确认立场前,顾霜染还是决定小心为上。
丽太妃自己抿了一口茶,问道:“你知道我为何会帮你们吗?”
顾霜染不等她说完就先打断:“他是他,我是我,不是我们。”
丽太妃好似有一瞬间的怔愣,然后又笑出声来:“好好好,是他,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帮他吗?明明之前先帝对我不错,甚至告诉了我这条暗道。”
这条暗道竟然是先帝告诉她的?顾霜染颇为震惊。
对面的人不等她回答,好像只想找个人倾诉一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的本名叫魏桢,还有个双胞胎姐姐叫魏姝。”
“不过姐姐生下来的时候比我瘦很多,可能是我在娘胎里太能吃了,害得她总是生病。”
“桢,意为栋梁。不难看出来,我们家把我当男孩儿养,希望我能长大后保护姐姐。”
两姐妹家中清贫,却从小看过许多书。魏桢的父亲是一名县丞,科举高中二甲,却不愿顺从朝中结党营私,便被发配到那江南小地方去做一名七品官的县丞。
官虽然小,却也是百姓的父母官。县丞不像知府,升官调任都是常事,县丞往往一干就是许多年。魏桢的父亲于是扎根在这里,从一开始被当做外人排挤,到整个县衙上上下下的官吏都对他称赞有加。
魏桢从小便熟读诗书,姐姐总是病歪歪的,她就帮姐姐拿这个拿那个,有时候姐姐淘气想玩,后来被父母发现了责骂的时候,魏桢总是挡在姐姐前面说是自己要玩的,好让姐姐少挨些骂。
及笄那天,总是穿着男装出门的魏桢换上了和姐姐一样的裙子,姐姐不能多出门,魏桢自己想出门瞧瞧买点好吃的回去和姐姐一起吃。在大街上买着,发现有个穿着象牙白色长衫的男人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
魏桢觉得那种眼光令她很不舒服,便拨开人群上前理论了几句。那男人问她可曾婚配,她第一次被问这种问题,气得不行,说实话怕他图谋不轨,说自己婚配了别人又怕给别人引来祸事,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弱势的魏桢灵机一动:“我是城门南边带发修行的小尼姑,不沾红尘,不能婚配的!”
说完她便掉头就走,怕人跟上还绕城跑了好几圈。
谁知道她跑回家才发现姐姐不见了,家里做饭的阿妈说是想出去找妹妹,怎么也拦不住。
魏家急坏了,城里一通找,那时天黑了,家家户户都闭门休息了,就怎么也没找到。
魏桢还想出去,她父亲制止了她说天黑了外头不安全。
魏桢原本觉得这话没什么,但经历了今天这一遭却只能承认,待在家里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父亲是县丞,大多数城里人都认得魏桢,应该都会送她回家的,魏桢这样安慰自己。
“然后第二天早上天不亮,我就迫不及待地打开家门准备找人。”
“迎接我的是姐姐鲜血淋漓的尸体。”
魏姝不太记得路,兜兜转转不知道怎的就转出了城。
城门的姑子都认得魏桢,就以为这是魏桢,和她说天黑了走在路上不安全,先在庵里歇一晚上,明儿天亮了再回家。
魏桢便留在了那里。
“白天和我说过话的那个男人,晚上找到了尼姑庵,让人把所有尼姑都赶出去,然后……玷污了姐姐。”
丽太妃的表情狰狞而绝望。
“我看到我姐姐的时候,她是拖着血淋淋的身子爬回来的……爬到半路,她的腿被磨破了,于是地上有了血痕。”
“那道血痕一直延伸到了家门口。”
“但是我看到她的时候已经死了。可能是冻的,可能流的血太多了……”
她说着眼泪终于流下来,哽咽着从喉咙里挤出字来。
“那是我瘦小无力的姐姐啊,她连蹦一下都要喘大气的——”
“是有多痛,才让她爬也要爬回家的呢?”
“她死去的那个样子无数次出现在我的噩梦里,她才及笄!!”
丽太妃手死死地扣住桌角,凝视着地上不存在的虚无的一点,无助而愤怒地嘶吼:“从那一刻我就决定,我一定要亲手杀死这个男人——”
“我杀了你!”
“楚天成!!!”
是先帝的名字。
后面的故事无需多言,魏桢怀着恨意假装成和皇帝“春风一度”的少女,轻而易举入宫,没过多久便拿捏住了皇帝的心,青云直上。
顾霜染见多了她在皇帝面前装腔作势,泪雨涟涟,也见多了她飞扬跋扈颐指气使的骄纵,从没见过宠冠后宫的狐狸精丽妃,披头散发地爬倒在桌上嚎啕。
甚至回想那段故事,顾霜染也不禁落下泪来。
她递给魏桢一只手帕,魏桢没有接,却猛地抱住了顾霜染。
顾霜染怔愣一瞬,手轻轻地抚摸上魏桢的头。
“你已经成功了,”顾霜染声音很缓,“姐姐的在天之灵也得以安息了,魏桢。”
魏桢颤抖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呜咽。
“你的事不是为楚云阔而做的,而是为你自己。”顾霜染说,“你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
“我……可骄傲了!”魏桢还冒着鼻涕泡泡,却非要仰起头来捍卫自己。
鼻涕泡泡“啵”地一声在两人眼前炸开,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你今夜找我来,不会是为了和我说皇室密辛的吧?”顾霜染忍不住打趣,“我鬼鬼祟祟进来,在你这哭一晚上,再鬼鬼祟祟回去,算个什么事啊。”
说起正事,魏桢缓缓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却扯走了顾霜染的手帕擦眼泪。
她一面擦一边道:“今晚找你来,其实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但说无妨。”
魏桢的脸突然正色起来:“帮我联系上安和公主。”
“?”顾霜染实在没懂这件事和安和公主的关系在哪里,“为什么?”
魏桢泛着泪痕的脸上仍有红晕,却不影响她说这句话时的坚定。
“我要篡位。”
顾霜染慌忙看了眼四周,一面伸手捂住她的嘴:“你疯了!!!”
魏桢却显得不甚在意:“别担心,步寿宫里全都是我的人,楚云阔只敢放人在宫外盯梢。”
她轻轻把顾霜染的手放下来:“我想让十五皇子当皇帝。”
十五皇子是丽妃的孩子,刚出生就深得先帝喜爱,封为端王,就养在步寿宫里,据说被教养的极好。如果不是年龄实在太小,楚云阔也不会如此顺利地就当上皇帝。
顾霜染听到这话突然觉得异样,魏桢既然如此恨皇帝,怎么非要她和皇帝的儿子登上皇位呢?
却听见魏桢又扔了一颗惊雷。
“十五皇子不是楚天成的孩子。”
“只不过他不知道而已。”
顾霜染惊愕地下巴合不拢,正想说话,魏桢却反问她:“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我明明生了个皇子,楚天成又宠我至极,为什么不改立太子吗?”
顾霜染已经愣住了,完全不敢接魏桢的话,生怕她下一句又是什么惊天大秘密。
她猜对了。
魏桢不等她思考问题,便给出了答案:“因为我生的是个女儿。”
……
顾霜染离开的时候,走的非常干脆。
她鸽子留给了魏桢,只从家里收拾出一些平常衣物,和一些生活用品。这些细软不大,她一个人就能把包裹拎起来,那一瞬间她恍惚觉得把自己过去所有的人生都拔起来了一样。
宣谕使在中央没什么用,但在地方上毕竟是朝廷命官,专为某事而来,完事后还要回京和圣上禀报,因而还算有一定威严。
可听名字也知道,“宣谕”,宣读皇上的圣谕而已,威严可谓有,权利可谓捉襟见肘。
虽然宣谕使不过一个“兼职”,等宣谕完成便回京复命,但从大理寺少卿变为宣谕使,顾霜染其实是被暂时放权了。
她并非在意降职,只是觉得,有些东西好像还没有真正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如同她的神探志向,如同她的兴国安邦的渴望,如同她和曾经的楚云阔。
离开的马车快要走出外城门时,顾霜染掀开帘子回头望。
正是个傍晚,京城的天仿佛也在不舍她的离别,染出来如血的红云来挽留。
晚霞之下,遥远的午门也显得金光璀璨。一阵风起,她仿佛听到了午门上的铃铛随风吹过的叮当作响。
合上帘子的那一刻,顾霜染突然冒出没有来由的念头。
我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顾霜染从没有离开过京城,此次离京虽并非她所愿,在怅惘中仍然忍不住对其他的世界有些许的好奇。
常说江南富裕,山明水秀,百姓亦是安居乐业,想来也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可随着顾霜染离京越远,越发觉得荒凉。
她是命官上任,平日夜里歇在驿站,大部分时候身边都是荒郊野岭,只有一条看不到头的官道静静地蜿蜒在那里。偶尔经过村落,也看着十分质朴,甚至听不太懂官话。再极少情况下经过城镇,倒也确实繁华不少,可相比京城仍是逊色。
难怪人人都渴求上京,只求得贵人青眼,从此飞黄腾达。
可随着越来越靠近江浙一带,顾霜染看到的百姓便越显得饥寒交迫,有的甚至脸上和脖子全是坑坑洼洼的疤痕。
她问了当地的人,他们说那便是时疫,只不过留下坑坑洼洼的都是命大逃过一劫的。
原来那深浅不一的疤痕都是伤口结痂后脱落留下的,时疫发作时高烧不退,浑身剧痛,几日后身上便开始冒出大小不一的红点,从唇舌到皮肤,不过多久这些红点就会化作脓包。能熬到这阶段的人已经幸运,可更多的人死在了脓包结痂脱落前,毕竟脓包脱落须十日之久。
有命大的,没死在时疫里,虽然再不会感染时疫,可脸上身体上都留下肉眼可见极为可怖的疤痕,新生的皮肤粉嫩而狰狞,与原本的皮肤格格不入,像全身长满了麻子。
这样的人即便逃离了江浙,流亡到别的地方讨生活,也备受冷眼与嘲讽,还有人觉得他身上仍有时疫,联合一个村子的农民把他们拒之村外,朝他们扔石头扔土块。
顾霜染先前只从奏折里听说过时疫,“时疫泛滥”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背后,却是如此多的人的病痛和死亡。
即便熬过一劫,身体上也永远刻印上时疫的痕迹,如同黔首,成为日后被人侮辱谩骂驱赶的凭证。
“那时疫可有治法?可有医师照顾你们?”顾霜染问那人。
那人面部深浅不一,已是痊愈了:“哪有什么医师?只有传言说用上好的蜜抹在身上,再刮下来食用,还有可能治愈,可是那有钱的早在时疫有个苗头的时候就卷铺盖走人了,只剩下我们这些走不得的穷苦人,哪来的钱用蜜呢?”
顾霜染皱紧了眉头:“再好的蜜也不过补气清肺,怎能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