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军大破羌国,接连攻下阳关、玉门关二城,收复失地,皆因安和公主用兵如神,骁勇善战。镇不敢揽其功,望上明鉴。”
楚云阔听到前面捷报时脸上终于露出点笑容来,正要说话,便听得后面的“安和公主”,面色陡然阴沉下去。
见他无话,底下的老臣们纷纷开口。
“陛下,我大周武科凋敝,正值用人之际,安和公主连破两城,英勇善战,可堪大用!”
“陛下,羌国杀了我大周皇室血脉,此仇不可不报,安和公主便是如今最好的人选!”
“陛下!臣请奏封安和公主为云麾大将军!”
“臣附议!”
“臣附议!”
楚云阔竟不知道这朝中竟然有如此多安和公主的支持者,不能不给大臣几分薄面,心下烦躁不已,只得说:“安和公主于江山社稷有功,封忠武将军,为西北军主帅,攻打羌国。”
忠武将军从正四品上,云麾大将军足足有正三品,楚云阔断不可能给她如此高的官职。
即便如此,大臣们好像也十分满意:“谢陛下。”
楚云阔听着大臣们继续对西北战事的解读,面上愈发阴沉。
朝中仿佛有另外一股势力,可他尚未立后,又没有皇子,上官越也死了,哪来的另外势力呢?
想到立后一事,不禁又想到顾霜染,心口一痛。
他不知她竟如此烈性,被他打发到江浙一带思过而已,竟然抹脖自尽!
他想到当初听到这个消息的自己颤抖地摔了杯子,苦涩地笑了。
她临走时那么深情而哀婉,自己竟是瞎了眼,没有挽留她,如此狠心地将她派远了。
也不知这世上还有没有如此烈性而纯洁的女子了。
楚云阔不知怎的又想到安和公主,可惜安和公主恐怕视他如死敌。
他不动声色地叹气一声,心思又慢慢悠悠地回到朝堂上。
安和公主获封忠武将军的诏书到了,卫潇潇刚谢完恩,军中便响起一片高呼。
“恭喜将军!”
“战神将军!”
卫潇潇对上自己身后战友们亮闪闪的双眼,面容似有松动。
这时吴镇上前笑着说:“恭喜忠武将军,今后这帅印终于能名正言顺地给你了。”
他身边的副将赵延凑过来:“忠武将军,属下不才,给将军筹办了个庆祝宴,也算庆贺我军此战大捷,重伤羌国,鼓舞一下我军的士气嘛!”
他说着说着发现卫潇潇的面色突然又冷硬起来,不禁越说越小声。
卫潇潇提起设宴,眼中如有血色闪过,她慢慢地说:“甚好。便让全军参加,除值守将士外,都解酒禁一次。晚上的宴……我会去的。”
周围和她共同作战的将士们都欢呼起来。
“战神将军万岁!”
宴席上,虽然按照官职吴镇最大,但军营不比朝堂,谁是主帅谁坐上位。
卫潇潇来了不过一月,就被底下的将士们叫着喊着撺掇上了主座,显得之前吴镇十几年都白干了似的。
不过吴镇也很佩服卫潇潇的胆识,也欣然接受此举。
卫潇潇见推辞不过,只得坐在上位上说:“感谢军中将士们对我的信任。”
“我不曾学过兵法,也不像吴将军一样经验丰富,我只是有对他们的了解,以及对羌国势不两立的恨意。”
“越殿下于我有救命之恩,他死在羌王手里,这仇我不能不报。”
“我在行军中多有鲁莽,但并非不顾及大家的性命,我的所有战术我一概冲在首位,大家可以放心,绝不会让大家白白送命。”
“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回家,”她举起了酒杯,眼睛里落了一些众人不懂的神色,“希望大家都能再和心爱的人重逢。”说罢一饮而尽。
众人大声叫好,也跟着干杯,一时间也热闹起来。
卫潇潇冷眼看着,控制不住地想到黎越死的那日。
如果那时候我能想到曲目是《斩单童》,如果我们能逃离那场宴会,如果我知道黎越身体已经那样不适,甚至躲不开致命的剑,如果我能在黎越前面站起来回答羌王,这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卫潇潇在心里又忍不住无声呐喊,伸手抹了把脸,和吴镇说想出去凉快一下便走出门去。
今晚月色极美,适合思念。
卫潇潇怔怔地看着。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你还能看到月亮吗,黎越?
这时一个士兵跑过来,看到卫潇潇一个人站在这两眼放光:“将军!”
卫潇潇等他又喊了两声才反应过来喊的是自己。
她从恍惚中回过神来,问:“有什么事?”
月色流淌,照的那小兵因为第一次见到“战神”而通红的脸:“将……将军,有驿站的人来,说……说是有您的信。”
“我的信?”卫潇潇心里一动,“在哪?”
只见小兵转过头挥挥手,从黑暗中走出个驿卒来,两手捧着一个竹筒。
“将军,这便是了。”小兵转头又问驿卒,“你可有捎带传的什么话没有?”
那驿卒回道:“大人,这信件来自临安。”
说完便退下了。
临安?卫潇潇思索了一阵,并没想到自己在临安有什么认识的人。
她伸出手打开竹筒,里面是卷成卷的纸张,就着月亮和房内通明的烛光,她打开了那封信。
「锦瑟郡主,
展信安。
当你读至此信时,我已不在人世许久。临别之际,思来想去,我这一生只算有你这一个朋友,故写信于你,还望你不要讶异,亦无须伤感。
长公主虽待我不好,却总还让我读书。不知你是否记得《晏子》?里面有段论“社鼠”,齐景公问晏子治理国家最怕何事,晏子答曰社鼠。有些老鼠居于社庙缝隙,若不放火烧之,便不能尽除,可放火烧之,社庙恐被烧毁。国君身边的奸佞小人亦如是,若尽全力铲除,国君便会包庇他们,宽恕他们。
如今江浙一带,社鼠满地,已是一片狼藉。
我因同你们通信的缘故,被他遣去江浙查看时疫。你莫担心,我同他早已不复当年,此举也并非因为你,这不过是他借机赏我的教训,想让我知错就改,重新对他信任依旧罢了。可人是不能走回头路的,沉湎于过去便是背叛当下。我想你是能理解我的。
我来到江浙,才发觉时疫究竟为何。患病者先是发热,随后从舌口起长出脓包,最后面上同全身上下遍布,直至一一结痂脱落方为痊愈。此病凶险,触碰便可染上,生存者不过患病者半。
甚为奇怪的是,临安时疫区有个名苏鲤的,不知命真如锦鲤,还是另有缘故,她同她的母亲都未患病,家中不过耕作、放牛,别无其他。我学识浅薄,寻不出因果,愧对你我的师长。
江浙一带时疫如此泛滥成灾,与临安知府脱不了干系。他与他下属几个州的太守沆瀣一气,领取朝廷下发的银子却不办事,只每日施粥了事,把发热的新患丢进时疫区,再从时疫区运出死去的百姓,实乃草菅人命,为人不齿。
我自知临安知府京中另有门路,也知他早已变了,不会再为天下忧,为天下乐。我想若我能以自己为筹,赌上他遣来的调查官心系民生,愿为百姓出头。
霜染势单力薄,人微言轻,能为临安百姓做的,不过就是这么些了。
不知你在羌国过得可好?想必有佳人在侧,定是风月无边。还望这封迟来的信不会扰到你的心情。
年少时我曾许愿,若有一日我能救一地百姓的命,我死也愿意。如今看来,倒是圆了当日志向。谁说只有曾许人间第一流的才是凌云志呢?
一腔心事无处抒发,望窗外月色,便想到了你。今夜月色甚朗,望那边的你也一样。
顾霜染
戊子年七月十六
」
卫潇潇一字一句地读,读到最后终于泣不成声。
今晚月亮真圆,原来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难怪他们要举办宴席。
卫潇潇看着月亮,仿佛能透过月亮,看到一个月前的顾霜染倚靠在书桌前的模样。
她一直以为黎越死后,她对这世界已经没有丝毫留恋了,直到她读到顾霜染的死讯,她才发现原来这位先前冷眼相对如今推心置腹的友人,早已扎根在她心底。
但她却不觉得过分痛苦,大概是她读到顾霜染死前的话语,那仍然积极的,乐观的,对世界充满爱与关怀的字字句句。
她仿佛被疗愈,因为如果黎越能在死前留下一封书信给她,一定也是希望她安好,无论是在大周还是羌国,都能健康快乐,就如同她对黎越的期许和祝愿一样。
卫潇潇拼命在战场上厮杀,并不为了功勋,只想亲手斩下羌王的头颅,以慰黎越在天之灵。再之后,她也一剑捅死自己。
可读完顾霜染的信,卫潇潇心理好像有什么东西化开了。或许黎越不想她这样,她应该带着黎越和顾霜染的遗志走下去。她卫潇潇和黎越都是新世纪善良而平凡的普通人,顾霜染更是渴望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如今他们都离她而去,剩在这世上的人唯有她一个了。
也只有她能帮顾霜染实现那理想了。
想必黎越也是愿意的。
卫潇潇抹干眼泪,又细细读了一遍顾霜染的书信,看到落款的“七月十六”。
“他们竟然是同一天……”卫潇潇喃喃,总觉得有些蹊跷,又觉得有些伤感。
七月十六之后,她再无亲朋于世间。
自安和公主迁为忠武将军后,军中将士能明显感觉她柔和了很多,甚至有时候有些笑模样。大家私下里都传这位神秘的“战神公主”生下来就是和块石头一样冷硬的冰美人,直到一天看到卫潇潇勾起唇角笑,惊掉了众人的下巴,这离谱的传言才不攻自破。
也许是因为羌国已然重伤,退回大漠深处,卫潇潇的行军策略不再激进,事事都与吴镇商量仔细,方能定夺。
她带兵出去过几次,只偶有碰上羌国的斥候兵,大部分时候都无功而返。
不只是她,大多数人都认同应该结束战争,大周只需继续镇守玉门关和阳关即可。
卫潇潇上了几封折子,数日后诏书下达,说大周大败羌国,夸赞了吴镇和卫潇潇一番,命他二人回京复命。
后又提到,应忠武将军的请愿,准许他们在回京前去往江浙一带探查时疫之事。
这不难猜,卫潇潇很笃定,只要她敢写,楚云阔就敢答应,楚云阔恨不得她染上病死在外头,或者是没治理好时疫,在朝中的名望降一降。毕竟,她现在可是举国闻名的“战神公主”,代表皇室出战,把羌国打出原本驻扎营地的百里外,在民众心中和朝中大臣心中的威望与日俱增。
楚云阔巴不得她自己去揽活坏事,别扰乱他“平静”的统治。
平静的统治?卫潇潇讽刺地笑了。
她并没主动断了与丽太妃的书信往来,是丽太妃知道她叛羌国回大周之后自己断的,可如今自己在朝野声誉提高的如此之快,没有丽太妃在背后做的手脚,她是不相信的。
不过无妨,羌王得死,楚云阔也得死。
卫潇潇云淡风轻地接下了圣旨。
即便是“安家军”快马加鞭,抵达江浙时,也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入了冬。
江浙的时疫几乎平息,因为所有人都染上了时疫,就连顾霜染信中提到的临安知府也患上病死了,卫潇潇得知此事时还在遗憾,不能亲手将这狗官送到刽子手底下杀头。
而如今时疫已经蔓延至江浙周边的各个地区,皇帝已经下令禁止任何通商的走动,就怕将时疫蔓延至京城。
故而卫潇潇一行人快马加鞭地进临安城时,引起了百姓的诸多关注。
卫潇潇面不改色,直奔原先南边的时疫区,飞身下马,举出自己的将印:“此处可有个小姑娘,名叫苏鲤的?我乃西北忠武将军,奉上命特来探查时疫。”
众人诚惶诚恐地跪下,道:“是……是有一个名叫苏鲤的,她家在城外种地。”
“带我去。”
等到了苏鲤家中,卫潇潇看到了一个小圆团团。时疫之后还能圆滚滚的孩子,在临安城里也并不多,看来她母亲和邻里乡亲待她很好。
她白净的小脸儿上写着好奇:“姐姐?”
卫潇潇扶起她母亲,蹲下身来摸着小孩的头:“你可记得四个月前,还被封在时疫区的时候,见过一个漂亮清瘦的官员姐姐?”
苏鲤的眼睛亮起来,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记得的!囡囡记得的!姐姐还夸囡囡懂事!她刚来那天,还是囡囡发现他的呢!”
说着骄傲地挺起小胸脯,又问:“好久没见官员姐姐啦,她什么时候再来呢?”
卫潇潇的心里涌上一股酸涩:“……等你长大了,她就会来了。”
既然已经确定就是这个小孩,她站起身来,问孩子的母亲:“您家可有牛?”
见对方点头,便说:“带我去看看。”
一边往那边走,卫潇潇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我看苏鲤身体倒好,早些年也不曾生病发热么?”
苏鲤母亲想了想:“一岁多开始满院子跑的时候,得过一次,也是发热很凶。”
“脸上手脚可有疱疹?”
苏鲤母亲慢慢地停下了脚步:“……将军这样问,我倒想起来当日囡囡身上真有疱疹,还会脱落结痂……”
看出了苏鲤母亲的惊恐,卫潇潇也站定,拍了拍她的肩膀:“不必担心,那不是时疫,时疫也同你无关,正相反,你于治理时疫有大功。”
见卫潇潇转身就走,苏鲤母亲奇道:“将军不去看牛了吗?”
“不必了,”卫潇潇摆摆手,“我已经知道了。”
作为二十一世纪的编剧,最不能缺少的就是常识。她在看到顾霜染写的信时还不能确定,直到亲眼所见痊愈者脸上的粉嫩疤痕,心下已经信了一半,最终问到为什么苏鲤没有得过病的时候,她已然能百分百确定了——
这时疫是天花。
苏鲤一家没有患上天花病毒,大概是与放牛有关,患过牛痘,牛痘并不致命,小孩子发热两天好了,大人也都没当回事,可得过牛痘的人是不会再得天花的。
卫潇潇没想到这么经典的案例能给顾霜染碰上,不禁笑着感叹她的命也算很好,如果没有她发现了这个小孩,恐怕卫潇潇还不能确定呢。
江浙一带已经感染完了,如今天花在淮南、荆楚和江南等地肆虐。
事不宜迟,卫潇潇飞速前往最近的淮南,派兵张贴告示,全州府寻找“经常独自放牛的孩子突然发热”的病例,同时直接接管了淮南府对于时疫的一切治理。
淮南知府害怕到要死,正愁自己也步上临安知府的后尘,就有冤大种来接盘了,恨不得把淮南知府的位置都丢给卫潇潇做。
卫潇潇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再加上有自己的军队负责执行,她也不怕落实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