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词·青玉案——沈鱼藻【完结+番外】
时间:2023-08-20 14:39:29

  方廷玉正自惭形秽着,博士站起身,朝他们走过来。
  他停在祝青青面前,轻轻地喊:“晚晚。”
  方廷玉喊了她整整五年的“祝青青”。而现在,却有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喊她“晚晚”。
  她明明是祝青青,怎么成了晚晚?
  可她偏偏就是晚晚。
  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祝青青”。
  晚晚是她的小名,是亲戚朋友们对她的昵称,说起来,这个小名,还是谢南邻,也就是这位化学博士,为她取的。
  因为她本名桑榆,《滕王阁序》里有一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她的父亲为她取名桑榆,隔壁大她几岁的小哥哥就开玩笑地给她取小名,叫她晚晚。
  是的,那年刚定亲,岳汀兰以为被好姐妹抢了心上人,找她对质,她说自己早有心上人了,是邻家小哥哥,那话不是胡诌的,确实有这么个邻家小哥哥。
  谢南邻,南邻谢家有少年,家里种着杏树。馋嘴的小姑娘晚晚,每到杏子结果时,就偷偷翻墙过去,吃奶娘怕伤胃不让她多吃的杏子。
  杏子的酸和甜,她早在别人那里尝过了。
  只有他,像个傻子,把那棵还没长成的杏树,当成和她的独家秘密。
  她和谢南邻,是桑榆非晚,有子南邻。
  而她和他方廷玉,是东隅已逝,嫁杏无期。
  他把她当揣在胸口的雏鸟,欢欢喜喜、战战兢兢地揣了整整五年,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她连名字,都是骗他的。
  还记得那年他开玩笑说,你的名字里有青,我的名字里带个玉,又有词牌名叫《青玉案》,难道就能说明咱们两个有缘?
  却原来,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青玉案。
  还是从头说起吧。
  她姓桑,单名一个榆字,河南项城人,父亲名叫桑含章。桑家虽然支庶不盛,到桑含章这一辈的时候,更是三服之内无兄弟,但因祖上出过几个翰林,在当地也算得上是书香世家。
  桑含章是个读书种子,十五岁便中了举人,只可惜命不好,中举的次年朝廷就取消了科举,十年寒窗化作泡影,少年意气,从此便连孔孟一并恨上了,以至于后来教女儿读书时,也绕过孔孟,只教些诗词老庄。
  聪明人总有新出路,科举的路是封死了,但又兴起了留洋风,光绪三十四年(一九〇八年),美国退还给中国一笔庚子赔款,和朝廷协议拿这笔钱建了清华学堂,每年公费派遣一百个学生去美国留学。
  桑含章就是这批庚款留学生之一。
  他在美国待了三年,攻读哲学,还有一年就能学成拿到学位时,国内爆发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大清被推翻了,古老的中国大地上第一次开始尝试共和体制。
  桑含章的书是再也读不下去了。
  他怀着一颗拳拳报国之心,匆匆回了国,想要一展所长,做些为国为民的大事。
  那时的中国乱极了,黄兴、孙中山,黎元洪、袁世凯……谁是对的?谁是错的?谁一心为了共和,又是谁想趁火打劫?不知道,没人能看明白,选谁都是赌。
  桑含章到底是选了袁世凯,无他,因为袁世凯也是河南项城人,和桑含章是老乡,虽然袁世凯在废除科举一事上牵了头,也算是和桑含章有旧仇,但桑含章也曾听说过他练新军修铁路的那些事迹,觉得他是个有手腕的乱世能人。
  但他赌输了,他在袁世凯手下待了也就不到两年,一九一四年袁世凯贪婪嘴脸毕现,改内阁制为总统制,又修改了总统的任期,背叛共和,背叛约法,举国哗然。
  桑含章本就是个书生,书生傲骨,是最经不起摧折的,他赌气别了袁世凯,回到项城老家,发誓从此埋头学术,不再与政治有任何瓜葛。
  当年他就娶了亲,女儿五岁那年,妻子过世,老家成了伤心地。那是一九二二年,恰巧邻居谢鹏举做了政府的外交官,要携子赴法国上任。桑含章和谢鹏举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他想着换个环境生活也好,去开阔一下眼界也不错,于是就带着女儿和谢家父子一起,踏上了开往法国的轮船。
  两家人在法国一待就是六年,这六年里国内政治局势动荡,南方政府北伐不停,北京政府这个军阀来了那个军阀走,总统总理走马灯似的换,在国外担任外交官的谢鹏举也受了牵连,他索性下野自保,和桑含章一样,带着一双小儿女在文化界出入,在巴黎这个艺术之都,结交了不少艺术家。
  那实在是一段衣香鬓影、如梦似幻的时光。
  直到桑榆十一岁那年,国内政局终于稳定下来,东北易帜,全国统一。谢鹏举和桑含章商量过后,这才两家人一起回到国内。
  听到这里,方廷玉点点头:“原来这里你也在骗我。”
  法国哪里是她梦想的未来?分明是她的曾经。
  她在法国待了六年,难怪她会说法语,英语也十分流利,难怪她一眼看出小寺宗纯是日本人,难怪她知道《五马图》让宣统皇帝送给了日本人。
  她本就生活在上流社会,身边来往的非富即贵,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见过的各国外国人不知凡几。
  祝青青垂着头,低声道:“我不是有意要瞒你,一开始实在是为了自保。”
  她对他说的假话固然不少,但也有真话。
  比如,她确实是因为战争而家破人亡,逃难到的安徽。
  桑家父女回到中国,是一九二九年初的事情。
  谢鹏举只在家赋闲了一年,他联络旧幕僚,上下活动,很快又得到了新的任命,这次是去往英国。
  桑含章的丧妻之痛,在法国的这六年已经被抚平得差不多了,他又不喜欢英国的潮湿天气,便没有和谢鹏举同行。
  他应该去的。
  他在异国的这些年,国内战争就从未停过。谢鹏举走后第二年,又开战了,这次,是中央军和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的混战,战区就在河南。
  桑家的灭门惨案发生时,桑榆并不在家。
  “回国后,父亲看我年纪也不小了,就送我去了女校寄宿,想着就算学不到什么知识,能学学和同龄人相处也是好的,没想到却因此让我捡了一条命。”
  是奶娘连夜跑到了学校,告诉她,桑家被土匪劫了,那些土匪见人就杀,还一把火烧了桑家大院,她躲在水缸里才逃过一难,等土匪走了,才敢爬出来,跑到学校找榆哥儿——从小奶娘就叫她榆哥儿。
  奶娘带着她连夜南逃。
  路上才告诉她原委,原来,奶娘怀疑桑家惨案另有蹊跷,灭桑家门的或许不是土匪,而是桑含章的故人。
  早年桑含章投在袁世凯门下时,曾经与其他幕僚有过龃龉,那人是个好勇斗狠之辈。十几年不见,桑家被灭门前几天,那人突然登门拜访,原来他投到了冯玉祥门下,正奉命在河南打仗。
  他和桑含章谈了什么,奶娘不知道,只知道他走后桑含章很生气,摔了一个青瓷杯子。
  他来后没几天,桑家就遭了土匪,到底是真土匪,还是假麻子?奶娘怕对方有斩草除根的心思,不敢冒险,所以才连桑含章平时的朋友们都不敢投靠,漏夜带桑榆逃跑。
  对了,从那天起,她就不叫桑榆了。
  她改了名字,叫祝青青,因为“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
  南逃的路上,奶娘染了瘟疫,撒手而去。
  南邻在西洋,父亲在天上,从此世间再无榆哥儿、晚晚、桑榆,有的只是一个孤苦伶仃的祝青青。
  一开始的欺瞒也便罢了,可是为什么后来她也没有说过真相?整整五年的时间,朝夕相对,携手并肩,难道他不值得她的信任吗?他就不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祝青青嗫嚅道:“被卖进方家后,其实我想过逃走……因为听见厨娘说,你爹是个在冯玉祥手底下当兵的,我害怕万一……”
  她父亲的死,或许就与冯玉祥的部下有关,而方乃文投在冯玉祥的军中。算起来,桑家被灭门时,方乃文也应该在河南打那场仗。她怕方乃文认识她的杀父仇人,更甚者,她害怕,万一方乃文就是她的杀父仇人呢?
  方廷玉不禁回想起来,祝青青刚进方家的时候,是曾经有一段时间对他的父亲十分感兴趣,旁敲侧击地打听了很多父亲的事,他是哪一年投笔从戎的,都在谁的麾下效过命……
  方乃文原本是一介书生,和岳濯缨是同窗,出身于南洋公学,直到一九二四年,也就是方廷玉八岁那年,才投笔从戎,经由他人介绍,投入冯玉祥的西北军中。一九三〇年那场让祝青青的家乡生灵涂炭的中原大战后,冯玉祥大败,方乃文所在的部队被东北军的少帅张学良收编,成了东北边防军,不久部队又改了番号,成了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军。
  正是因为打听到方乃文从军是一九二四年的事情,祝青青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奶娘说,灭门桑家的嫌疑人,是父亲在袁世凯门下时的同僚。父亲一九一四年离开袁世凯,那时方乃文还未从军,他断断不可能是桑家的仇人。
  那时以为是小女孩多事,原来,她是为了推敲,他的父亲是不是她的杀父仇人!
  方廷玉的心沉沉地往下坠,原来她曾这样提防他和他的家人。她骗了他……可是乱世里一个举目无亲、背负着家仇、命悬一线的女孩儿想要自保,她有什么错?
  只是,后来,已经确定了方家不是仇人,她又为什么还继续隐瞒身世?
  方廷玉没有问,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无非是因为祝青青心里只把自己当一个过客。
  反正他们之间没有未来,她又何必告诉他,她真实的过去?
第12章 :南邻
  谢南邻来公寓登门拜访祝青青和方廷玉——当然,方廷玉只是被捎带拜访而已。
  他说起这几年自己和父亲的际遇,一九三〇年初,谢鹏举被派往英国任职,但他在英国只待了半年,很快就被调往了美国。在美国一直待了四年,今年初才回国,回国后一直待在北京会老友。
  就是这一场调动,阴差阳错地,让祝青青遇到了方廷玉。
  当年谢鹏举到英国后,自然是来过信的,给了桑含章自己在英国的地址,嘱咐他和自己保持书信联系。
  灭门惨案发生后,奶娘带着祝青青逃出老家,祝青青也曾写信给谢鹏举——对于祝青青来说,谢鹏举父子是除父亲和奶娘外,自己最亲近、最可信任的人。
  但是谢鹏举“辜负”了她的信任。信寄出后,祝青青和奶娘在客栈一直等,等到花尽了用祝青青的璎珞典当来的钱,等到奶娘染了时疫过世,等到祝青青为安葬奶娘主动卖身给人牙子,都没有等来谢鹏举的回信。她哪里知道,就在她逃亡的这段时间里,谢鹏举父子正在从英国去往美国的轮船上。
  调任前,谢鹏举也曾写信通知桑含章。
  谢鹏举的信和祝青青的信同时漂流在海上,一封漂往中国,一封漂往英国。但他们都不知道,河南桑家付之一炬,英国谢家人去楼空,这两封信永远不会有人接收了。
  前尘误,误了祝青青的命运,也误出了方廷玉的一段自作多情。
  至于谢南邻,当年祝青青对岳汀兰说的话也有一半是假的,谢南邻少年时一直和父亲以及桑家父女待在法国,自然不可能是在浙江大学读的书,他读的是巴黎大学,只不过因为祝青青要隐瞒自己曾旅居法国这件事,所以杜撰了一把。
  “亏我当年还是为不想和这个传闻中的邻家小哥哥做校友,才弃浙江大学报同济大学。”方廷玉苦涩地想。
  谢南邻随父到美国后,进入普林斯顿大学继续攻读化学。父子俩一直没等到桑家的回信,十分纳闷,四下打听,才知道河南桑家早已在战争中被土匪打劫,变成了一片焦土。
  “那时候,我和父亲都以为,你也已经……直到月初我毕业回国,来到上海,在一份旧报纸上看到一张照片……”
  是了,傅六小姐曾经为了帮澄心厂扩大影响,在自家的《新民早报》上给祝青青做过一期人物专栏,还刊登了她的照片。
  六年不见,昔年的小姑娘,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眉眼长开,气韵变化,但他仍旧一眼认出,那个总是在夏天逾墙来讨杏子吃的邻家小桑榆。
  他来澄心厂,哪里是为了找工作啊,他要找的,是他曾以为早就葬身于火海的,他的小青梅晚晚。
  谢南邻的到来,让方廷玉觉得局促不已。
  这间小公寓,过去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好,甚至比老家都要好。这是只属于他和祝青青的小世界,没有任何外人介入,只有他和她。厨房里他为她煮过粥,客厅里他们一起拖过地,阳台上就只晾着他们两个人的衣裳……
  可是现在,谢南邻的闯入让方廷玉忍不住重新审视:客厅只有豆腐块大小,阳台的推拉门前几天坏了还没有修,厨房的灶台擦得也不够干净……他怀着隐秘心思,为祝青青打造的“小巴黎”公寓,和祝青青在巴黎时真正的家,恐怕距离堪比天堑吧?
  谢南邻看过一眼祝青青的卧室后,却只是含笑说:“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喜欢红墙纸、绿窗帘。”
  谢南邻在公寓只是小坐了片刻,临走前说:“我父亲知道晚晚还在世上,非常激动,已经在南下的路上,过两天就能到上海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北京有很多过去巴黎的老朋友,听说了这个消息也很激动。父亲想,干脆由他做东,大家在上海聚一聚。”
  祝青青有些羞愧:“原本是该我去北京拜访叔叔伯伯们的。”
  谢南邻怜惜地看着她:“哪里的话,你这些年独自在外受苦,叔叔伯伯们都觉得很对不住你父亲。”
  他又对方廷玉说:“这次聚会,如果方先生方便,也请一起来吧。我和我父亲,还有其他叔叔伯伯们,想当面向方先生致谢。”
  谢南邻走后,祝青青怯生生地问方廷玉:“聚会你要去吗?”
  自从谢南邻出现,祝青青的谎言被揭穿,在他面前,她就总是这样小心翼翼。
  方廷玉冷冷道:“当然去,表彰大会,为什么不去?”
  祝青青的邻家小哥哥、邻家好伯伯,和在巴黎时的长辈们都到齐了,舞台已经站得这么满,他这个冒牌未婚夫,岂有不退场的道理?
  可是就算要退场,也要退得漂漂亮亮吧?
  接下来几天,他都在想,去这场聚会,穿什么衣服,才能给自己一个漂亮的谢幕。
  他和祝青青的日子过得随性,他平时就只穿校服和舒服便宜的衬衫长裤,只有一套西装,是置办来应付所谓正式场合的,浅灰色的西装,他穿在身上倒也有几分大人模样。只是,他从未去过留洋新派人的聚会,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他的这套灰西装会不会贻笑大方?
  他还记得家族里流传已久的那个笑话,说是太爷爷年轻时,第一次被邀请去参加洋人的舞会,听说洋人都穿西装,自己也去置办了一身,但到底还是闹了个大笑话——他不知道,衬衫是要扎进裤子里的,外套下面露了一大截衬衫。
  就在他万分纠结的时候,谢南邻又来了,来雪中送炭,也可以说是火上浇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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