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词·青玉案——沈鱼藻【完结+番外】
时间:2023-08-20 14:39:29

  祝青青握紧了岳汀兰的手臂:“来不及了,扶我起来。麻烦你,去跟老板娘要一支笔,一沓纸。”
  岳汀兰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快步跑下楼,去跟老板娘要纸笔。
  她握着纸笔和一瓶墨水回来的时候,祝青青已经坐到了桌子前,她像片枯叶,在风中摇摆不定,岳汀兰把纸铺平在她面前,吸了墨水的钢笔塞进她手里,她摸索着在纸上写:各在天一涯,余生自珍重。
  她问岳汀兰:“我写得怎么样?”
  瘟疫已经抽走了她的大半视力和身上几乎所有的力气,落在纸上的字,歪歪扭扭,不成形状。
  不用岳汀兰回答,她自己也知道。她扔掉这一张,继续在下一张上写。
  沾了满手墨水,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仍然写不出一张清楚的、没有破绽的字。
  她浑身脱力地向后仰去,岳汀兰忙抱住她,把她拖回床上。
  她喘着气,紧握着岳汀兰的手,低声说:“我不行了,重庆家里有很多我的字,麻烦你模仿我的字迹给方廷玉写一封告别信,就写那一句话,各在天一涯,余生自珍重。千万要写得像一点,别让他察觉是假的,我从小教他写字,他认得我的字……”
  她不打算让方廷玉知道自己的死。
  “我活着,和他白头偕老;我死了,他不必知道。”
  她的手已经开始冷了,岳汀兰用两床被子裹紧了她,裹得密不透风,隔着被子紧紧地拥抱她,可是还是不能阻挡住她身上的温度一点点流失。
  秋雨停的时候,祝青青彻底闭上了眼睛。
  她死之前,对岳汀兰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麻烦你,把我带回徽州,埋在池塘边的那棵杏树下。”
  她死后,岳汀兰从包袱里翻出那块红布,盖在她的脸上。
  方廷玉说,那一年在医院里等死的时候,他梦到过和祝青青成亲。
  他不知道,就在那时,就在他做梦的时候,距他百里之遥的小镇客栈里,他梦里的姑娘,确实为他盖着一块出嫁的红盖头。
  祝青青临死前,拜托岳汀兰把她带回徽州埋在杏树下,但就连这个最后的嘱托,岳汀兰也没能完成。
  怎么可能真的带她回徽州呢?这里离家万里遥,她又是染瘟疫病死的。岳汀兰为她守了一整夜,天亮时,警署的人来了,他们知道客栈有客人因瘟疫而死,为防止瘟疫蔓延,当地规定,凡疫病而死的人,遗体都交予警署处理。
  岳汀兰向他们请求,跟他们撒泼,抱着祝青青不许他们靠近,但最终祝青青还是被他们带走了。岳汀兰追着他们跑,被挡在警署外,淋着秋雨从天亮哭到天黑。
  最后,她只得到了一件祝青青的遗物,她的璎珞。
  那年元宵节,方廷玉带她去汪满田村看舞鱼龙,在小贩那里买给她的璎珞。
  金色项圈,双龙咬口,龙嘴里衔着红珊瑚珠;祥云样式的玉锁片,正面錾刻着“长命如意”,背面雕刻着凤凰牡丹,富贵无边,近乎恶俗。
  可人生最圆满就是大俗,大红大绿,才热闹欢喜。
  岳汀兰带着这个璎珞回了徽州,把它装进盒子里,埋在了杏树下。
  方廷玉哪里知道呢?祝青青没有走,她一直在他身边,当他在杏树下乘凉时,睹物思人时,摇落杏子时,那吹过树梢的风声里、树叶的簌簌响动里,都是祝青青。
第17章 尾声:青玉案
  葬礼结束了,周缇将回法国。
  他为澄心纸而来,最后收获的却是一段故事。
  一段,不为当事人所知的故事。
  走之前,周缇挖出杏树下埋了二十六年的盒子,里面放着一个璎珞,周缇听不同的人多次提起过这个璎珞,乍见到,险些笑出声来。
  果然是富贵滔天,近乎恶俗。
  打开璎珞,里面是一枚铜圆,代表祝青青的前半生。
  他把璎珞放回去,又把一张纸也放了进去——是一九四九年,方廷玉在绣楼里手书的那张定亲文书——
  良缘缔结,连理相依,看今日嫁杏有期,望他年瓜瓞绵绵,愿从此琴瑟在御。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鸳鸯双栖,鹣鲽齐飞。谨以三生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白首之盟,载明鸳谱——此证,方廷玉,祝青青,己丑年丙子月辛未日。
  文书被烛火烧掉了小半张,烧掉了“良缘缔结,连理相依,看今日嫁杏有期,望他年瓜瓞绵绵,愿从此琴瑟在御”。
  没关系,方廷玉的骨灰也将埋在这树下,他们从此是真的连理相依。
  把盒子重新埋回树下,周缇划一根火柴,引着手里的一张宣纸,又把脚边的那一沓纸一张张填进火焰里……
  这些纸,是方小顺收拾方廷玉遗物的时候,在绣楼书架的矮柜里发现的。
  每张纸上都写着词,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方廷玉手书,有的新有的旧,他写了几十年,只写这一首词,这词里藏着他和心上人的名字……
  周缇站起身来,点燃一根烟,退后一步,看火焰吞噬每一张《青玉案》。
  在火光和纷飞的灰烬里,他突然想,方廷玉真的不知道祝青青已经死了吗?或许他早已经猜到了,只是他不敢去想,或许他那么急匆匆地死掉,就是因为怕知道她真的已经死了……谁知道呢?
  最后一张《青玉案》也化成了灰,余烬渐渐熄灭,周缇转身离开。
  出月宫门时,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恍恍惚惚里,那树下似乎站着一个女孩儿,青绿衣裙,掀着衣裳前襟,仰脸望着树冠。树冠“哗啦”一响,钻出来一张男孩儿的脸,他顽皮地笑着,伸手摇动树枝,杏子噼里啪啦掉下来,女孩儿忙跑起来,用衣襟去接落下的杏子……
第18章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方小宝,今天是我病的第七天,难得的片刻清醒时,我听见了客栈掌柜和汀兰的对话。
  她说,不行了,还有什么话没说,都赶紧说了吧。
  其实不必她说,我自己也知道。这一切都太熟悉了,躺在这个西南边陲的小城客栈里,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南逃的夜里,也是在一家烛火微弱的客栈里,我送走了奶娘。
  她就是感染瘟疫死的,她死前的情状我历历在目,永生难忘。
  方小宝,你还记得吗?刚进方家那一年,我打碎了二婶的送子观音,和你一起被罚跪佛堂。佛堂里我对你说过这件事情,我告诉你,正是为了给奶娘换一副薄棺材,我才自愿卖给人牙子,这才进的方家。我说过,如果有得选,我这辈子都不要再看到打仗。
  但是没想到,最终还是为了见你一面,穿越战区,并且最终,把命留在这里。
  或许这是在还债吧,或许十年前我就应该死在那场南逃的瘟疫里,上天借我十年,让我得以与你相识。
  可惜,借得浮生十年,借不到一世姻缘。
  方小宝,我们认识了十年,可是你对我一无所知。
  现在,我将悄悄地死去,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真正的祝青青,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我本名桑榆,这一点,你早就知道了。
  如果人生有四季,十三岁前我都生活在春天。
  我人生最初的记忆,就是小时候在项城老家,花园里,看父亲和他的朋友们雅集,品评诗词,喝酒唱戏;后来,我们去了巴黎,我喜欢巴黎,在那里我有许多朋友和去不完的舞会,缎子发带、蕾丝纱裙、艺术沙龙……虚假而美丽,就像一个梦;再后来,我们又回到了项城老家,隔壁谢家几年前种的杏树结果了,奶娘说我脾胃弱不许我吃杏,我就偷偷翻墙去隔壁摘杏,隔壁南邻哥哥总是会把最大的杏子留给我……
  直到十三岁那年,人生骤然入冬。
  然后,我遇到了你。
  一开始,我讨厌方家,讨厌徽州。
  我是方家的奴隶,方家和徽州就是我的牢笼。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徽州的呢?是从知道自己会离开的那天吧。
  多谢你,帮我从奶奶那里争取到了学做生意的权利,让我觉得有机会离开这个牢笼,再回到巴黎去——那时候的我多天真啊,以为只要回到巴黎,所有被打碎的往昔就都能复原。
  知道总有一天会离开后,徽州就不再是牢笼了,转而成了一个度假的地方,就像小时候在法国,每年夏天,父亲都会带我去普罗旺斯度假。
  我以一个观光客的身份喜欢着徽州,以一个终将离开的朋友的身份喜欢着你。
  可是没想到,后来我竟然真的爱上了徽州……爱上了你。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察到的呢?
  大概是在我们到上海后吧。
  你还记得吗?在上海那间小公寓里,周末,我们总是会一起打扫卫生。
  有一次,白天你和同学打球,太累了,回到家打扫卫生时也敷衍了事,洗好的衣服也不抖开,就那么胡乱挂在阳台的衣架上。我从卧室里出来,看见了,一边数落你一边把每件衣服重又抖开展平挂上,可是你一句话也没有回我。
  我回过头看,才发现你已经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永远记得那天傍晚柔暖的风、窗外白玉兰的花香、客厅地板上金黄的余晖、你白衬衫领子上的污渍、手臂上的擦伤……那一刻我的心突然变得很满。
  楼下卖安徽臭豆腐的经过,你知道的,我一向讨厌这东西,但突然之间,我很想尝尝它的味道。
  我飞奔下去买了一碗臭豆腐上来。你还没有醒,我独自吃着臭豆腐,第一次感受到它的美味,然后我想起了戏台边我们种的那棵杏树,不知道它结的杏子会是什么滋味。
  苏轼有一句词,叫作“此心安处是吾乡”。
  令人心安的即是故乡,而这一刻,徽州令我心安,或许,我可以放弃巴黎那个遥远的绮梦,留下来,留在徽州,留在你身边。
  但是岳先生的到来打破了我的幻想。
  他去看我们的小公寓,目光里带着审视;他问我,你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吃臭豆腐;他看着阳台上我们俩的衣服,蹙起了眉头……
  方小宝,在方家这几年,我只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察言观色。
  我知道他在担心,担心我和你假戏成真。
  所以,在“随园”,趁你去点菜,我对他说“你放心”。
  这句话,是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
  是告诉他,汀兰才是奶奶选中的孙媳妇,才是你方小宝未来真正的妻子。
  也是告诉自己,我不过是个幌子,千万不要假戏真做,辜负了奶奶的嘱托、岳先生的大恩。
  如果不是奶奶,我早已经成了二叔的妾;如果不是岳先生,我早已经嫁给了岳锦鳞……是他们拯救了我的余生,我不能恩将仇报。
  你和汀兰,才是命中注定的姻缘,而我不过是一个闯入者,徽州只能是我途经过的一个地方。
  所以那天晚上,我故意对你说起,奶奶和岳濯缨早已经私下为你和岳汀兰定了亲。
  我知道你肯定会生气的,会觉得我背叛了你——我就是要你这样觉得。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早已经喜欢上我了吗?
  尽管你喊我的名字时从来都那么生硬,不是连名带姓喊“祝青青”,就是揶揄我“祝博学”,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女孩儿总是比男孩儿早慧一些,那些男孩儿的虚张声势和心口不一,女孩儿总是能一眼看破。
  让我猜猜,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樟潭村,给海棠姐送嫁,看见穿凤冠霞帔的我时?
  戏台边,一起种杏树,我作《青玉案》那首词时?
  汪满田村,一起看鱼龙舞,你送我璎珞长命锁时?
  祠堂里,我和你一起拜祭你方家先祖时?
  渔梁码头,你送别我,以为今生今世再不能相见时?
  灵堂里,奶奶去世,我陪你一起守灵时?
  纸坊里,我和你一起做宣纸时?
  柳树下,我和你讲起我的前半生时?
  ……或者更早一些,佛堂里,我们一起罚跪在观音像前面时?
  或许你也说不清楚吧。
  你们男孩子就是这样的,活得混混沌沌,我想,可能我察觉到你喜欢我的时间,都比你发现自己喜欢我要来得早。
  方小宝,我也喜欢你。
  在我爱上你以前,我就在喜欢你了。
  但我必须小心翼翼地把对你的喜欢,维持在一个不被你察觉的限度内,因为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
  如果一朵花不能结果,那它最好不要开放吧。
  得知我的“背叛”后,你果然生气了,开始和我冷战。
  你知道那天晚上我在想什么吗?
  我想到了一首词,苏轼的《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小时候,父亲教我学诗词,学到这一首时,我问他:“为什么行人不敲门去求见这个佳人呢?”
  我不明白,这个行人在墙外听到了墙里佳人的笑声,因此情愫暗生,那他为什么不去敲门求见?或许只要他一敲门,就能成就一段姻缘。
  父亲愣了很久,才回答我:“或许他有什么苦衷吧,或许他急着进京赶考,或许他已经结婚了,或许他担心墙里的佳人也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或许他对佳人的爱也并没有很深……”
  那时的我很固执,追问父亲:“可是这些都只是或许啊。或许他没有结婚,墙里的佳人也没有,要我说,只有两个原因,他缺乏勇气,或者,他爱得不深。”
  父亲被我问住了,过了很久,才苦笑着对我说:“你对人生的感悟太浅,所以看人时才这样苛刻,人生是很复杂的。或许有一天,你经历过一些事情后,会原谅这个行人的胆怯或者轻薄吧。”
  方小宝,因为你,我终于原谅了这个行人。
  学这首词时,我以为自己会是墙里的佳人,遇到你才知道,我原来是那个行人。
  原来真如父亲所说,人生中有千千万万个苦涩至难以言说的苦衷,阻挡着行人,去推开那扇与佳人相见的门。
  那一夜,我沉寂多时的巴黎梦重又苏醒。
  或许我不是想回到巴黎,只是想离开你。
  情爱如洪流,没有人能控制洪流,我必须把你还给汀兰,所以,我必须走。
  可是走之前,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奶奶临终前,托付给我的,除了你,还有方家。彼时方家生意每况愈下,二叔二婶无法指望,你也是个与经商无缘的人。走之前,我必须做出一点成绩来,为你留下一份稳妥的家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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