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家都已经移民。”燕妮撒起谎来眼睛也不眨,已毫无愧疚之心。
“那…………连男朋友都没有?那多孤单。”苏珊娜撅起嘴,真心实意替她惋惜。
“男朋友对我来说太累赘,没有是值得庆幸的意见大好事。”
“我妈说,女孩子家大好年华,应当多谈恋爱,多消遣消遣男人,才不辜负青春好时光。”
苏珊娜开口闭口都是“我妈”,显然母女关系极好,这忽然唤醒燕妮记挂心中已多时的人,“也许我可以去一趟佛罗伦萨。”
“那不错,那边冬天很暖,适苡橋合出游。”
两人闲聊之间走到一间书店,书店狭小,两面墙难得做成落地大玻璃,干净透明,摆满圣诞饰品。
燕妮与苏珊娜站在一面玻璃前挑选礼物,忽然发觉有人站在另一面玻璃外全神贯注地观察他,或者说……欣赏她,如同欣赏一幅画、一座雕塑、一捧玫瑰,眼神中充满希冀与艳羡。
苏珊娜偷笑着拉一拉燕妮衣袖,小声说:“你看,陪你去意大利度假的人出现了。”
第142章 香江风月142
香江风月 142
燕妮也看他。
一个黄皮肤男孩,自五官推测应当拥有华裔血统,皮肤晒成健康阳光的小麦色,让人一见就知他是校内运动健将,有着天真的眼睛,善良的嘴唇以及一颗毫无防备的心,是每一位十八岁少女都憧憬着能够拥有的男朋友。
两人目光隔着两片玻璃在半空相遇,他咧嘴一笑,笑得没心没肺,神采飞扬,他的爱情与他的精力一样,通通都用不完。
苏珊娜趁机揶揄,“Christina,这就叫缘分天注定,这就是中文里讲的,邂逅。”
燕妮撇她一眼,收起目光,转身要走,“一天二十四个钟头,我要与人对视三百次,如果这就算缘分天注定,那缘分两个字也太不值钱。”
但还未走出小店,男孩已经急切地追上来,挡在燕妮面前,略带局促地做着自我介绍,“Hi,我叫丹尼,很高兴见到你。”
他操着一口生涩的台湾腔中文,说起话来手势过多,更像个多情浪漫的意大利男子,“我猜你们是中国人,如果不是,请原谅我…………”
苏珊娜最中意与人演“他乡遇故知”,听见中文,她立刻热情招待,“是是是,我们就是中国人,不过听你口音,好像不是…………”
“我是马来西亚人,父母移民到诺维奇,但我祖籍在山东。”
“哇,那大家都是中国人,相请不如偶遇,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燕妮与苏珊娜做朋友,多数因为她这份逢人不拒的热情,亦时常为这份热情头痛。
就像现在,原本她应当在宿舍里温书背案例,却被拉到蓝狮子酒吧与陌生男同学饮酒碰杯。
坐下不过二十分钟,苏珊娜已经与丹尼成为多年老友。
燕妮伴着马提尼才得知,原来丹尼同在剑桥,但念的是化学工程与生物技术专业,不错,非常符合中国人对挑选专业的一贯审美。
苏珊娜突然问:“丹尼,寒假你有没有安排?”
丹尼读懂她眼神,“还没有,我是个很无聊的人。”
苏珊娜笑得越发神秘,“有没有兴趣到地中海度假?”
丹尼回答:“那当然好!”
燕妮将他两个之间台面下的交流都看进眼里,仰头将杯中马提尼喝完,对苏珊娜说:“走吧。”
说走就走,苏珊娜来不及阻止,丹尼只好跟出去,努力发挥绅士风度,“我送你们,怎么样?我的车就停在附近。”
一台二手甲壳虫,银色车身,说不上富有,也谈不上贫穷,至多中产出身,与他眼中的稚嫩很是相符。
苏珊娜当然拉燕妮上车。
燕妮一路无话,丹尼也似小学生一般,战战兢兢不敢出声。直至送到宿舍楼下,苏珊娜着急去开门,丹尼向前迈一步叫住燕妮,“Christina!”
她回头,毫无意外地在丹尼眼中看见欣赏与惊艳,她十几岁就习惯面对这等眼神,心如古井,毫无波澜。
丹尼两只手都在身上搜寻口袋,费尽心力才差劲兜里,鼓足勇气开口,“我姓吴,也许你可以记得我。”
雪又下起来,但这次阵仗微弱,只有零星几片雪花落在丹尼浓密如扇的睫毛上,她这才注意到,他的睫毛很长,眉毛也够浓,有一股天生的孩子气。
她从不曾拥有过这般天真气质。
她于是对他多出一分怜悯,“我会记得你,丹尼。”
“我……我想和你交个朋友。”谁知他要得寸进尺。
燕妮径直说:“我是天主教徒,婚前不会与任何男人上床。”
丹尼立刻羞红脸,“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的只想和你交个朋友,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我想也许有一天,希望有一天我能和你在一起成为情侣…………Christina,我的中文不好,如果我的表述让你难堪,请你一定原谅我…………”
他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燕妮认为,她在今晚拾起一名孤儿,天真善良可爱,但脆弱敏感多情。
她狠不下心伤害他,“我们喝过一杯酒,你已经是我的朋友了,丹尼。好了丹尼,天气太冷,我们以后再见。”
说完挥挥手,转身就走,并不给丹尼任何挽留机会,这已体现她最大程度的耐心。
走进宿舍,苏珊娜跟在她身后小声咕哝,“好狠心的女人。”
“你喜欢?喜欢的话,我马上送给你。”
“可惜了,他不是我的茶。”苏珊娜更中意成熟男子,而不是丹尼这类单纯小可爱。
燕妮只将今晚偶遇当成一段生活插曲,微不足道,不会改变任何事,但谁也没料到小男孩竟然执着如斯,想尽办法潜入燕妮生活,渐渐成为她不可或缺人物。
眨眼到寒假,燕妮那份要主动去见徐应子的勇气顿时烟消云散,她原想打消念头,安心泡图书馆,但丹尼的出现令她萌生新念头,或许找个人陪她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第143章 香江风月143
香江风月143
圣三一堂的钟楼在放假那一日敲钟,声音格外悠远,仿佛要随学子脚步飘过正片欧洲。
圣诞的天气有十二分冷,剑桥的杨柳自有故事,各自蹲坐在康河边哭泣,各自等待属于他们的有缘人。
燕妮出发的那一日下着细密的雪,雪点落在水中,轻轻如无数个无声无息的吻。
丹尼陪她等出租车,两人并肩站在秃树下,差不多的年纪,只有丹尼显出一些年轻人的朝气,与秋冬萧索,以及燕妮的凝重大不相同。
“我想她一定是一位对你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嗯?”燕妮从烦乱的思绪当中抬起头,疑惑地望向丹尼。
“否则你不会邀请我陪你一起去,毕竟……毕竟你是一个非常独立的人,甚至有点离群索居,Christina,我的话里没有贬义,我的意思是你很特别,你和其他人和苏珊娜都不一样。”遭遇爱情就是如此,手足无措,言语失检,曾经丰沛的自信心在她面前一溃千里,根本派不上用场。
正当此时,车来了,两人都是轻车简行,只一个背包,轻轻松松便上了车,赶往机场。
一路上,燕妮也不大说话,比起与丹尼闲聊,她似乎更愿意沉醉在自己对徐应子的一千零一种幻想里,仿佛喝醉酒的人一般,沉醉不愿醒。
直到飞机即将抵达Peretola机场,她才突然间与丹尼说:“我想去见我的母亲,但是我们很早就已经失散,我只是听说她在佛罗伦萨出现,这次来也是碰一碰运气,能不能遇见要听上帝安排。”
丹尼听见“母亲”一词,顿感责任重大,反复咀嚼,又尝到受宠若惊滋味,未料到燕妮对他信任至深,竟然在母女重逢的重大时刻,选择由他陪伴。
或许他已经获得九十九分,只是中国人性格内敛,才全无表示。丹尼已经满心旖旎,开始幻想与燕妮手挽手走入婚姻殿堂。
与剑桥的荒凉不同,佛罗伦萨仍然停留在明媚干爽的秋日时光,自机场去市中心的路上,矮矮灌木树林散发棕与金的耀眼光彩,随机停留都是一幅绝美风景画,难怪孕育万千闪耀艺术家,不似英伦诸岛,个个抑郁,心情成日与天气作对。
他们在市政广场附近下车,燕妮从背包里掏出陆震坤曾经扔了满满一段楼梯的照片,照片内徐应子与年轻男伴正坐在市政广场的斜阳下卖画,两个人相依相偎,正是你侬我侬一对爱侣。
丹尼不知从何处,买来两杯热咖啡,其中一杯自然要递给燕妮,“风太冷了,喝一口咖啡会开心点。”
“谢谢。”燕妮接过纸杯,贴在掌心里暖手,“丹尼,我恐怕认不出她。”
丹尼出自健康和谐家庭,无法体会孤儿苦楚,自然是展开明媚笑容安慰,“怎么会?我相信母女之间一定有心灵感应,你站在她面前,她就知道是你,你也必定知道是她。”
“嗯,听起来真神奇。”
“这是我妈咪教我,血缘比任何感情都神奇。”
“但愿吧……”她仍然对母女情不报有任何信心,甚至开始后悔开启这一段“无事生非”的寻亲之旅。
只是她脚步不停,捧住咖啡,慢慢向市政广场走去。
广场上做什么的人都有,卖书卖画,弹琴奏乐,与格子聊天,或者如野生动物一般躺在石板上任何事都不做,只管活着。
燕妮老远就认出徐应子。
她在卖画,身边的男伴已经换了面孔,比照片里的更年轻,更具有青春独有的爆发力。
燕妮藏在一幢钟楼的倒影里,眼睛里捕捉着风姿绰约的母亲,她面孔紧绷,仿佛仍然停留在三十五岁好韶光,皮肤雪白,身形纤瘦,一头浓密而奔放的大卷发,佐以鲜红色大披肩,可以是放荡不羁的艺术家,也可以是流浪为生的吉普赛女郎。
总之徐应子耀眼夺目,仿若佛罗伦萨头顶镶嵌的血红色亚洲之星。
燕妮欣赏着徐应子的光辉,一时似吞药入迷,前前后后找不到魂魄,只能盯着她发梦。
“Christina,是她吗?”丹尼站在她身后,小声问。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谁知道呢?谁又能肯定?难道当场验血做亲子鉴定?”她的回答显然言不由衷,更带一些讽刺的自暴自弃的意味。
丹尼自愿做她的情绪垃圾桶,全盘接收她的烦闷与牢骚,害怕不够。
果然男人的耐心只在“未得到”时起效。
但还没来得及等他想到安慰之词,燕妮已经迈出脚步,走向阳光下眯眼半睡的徐应子。
“可以替我画一副速写吗?”燕妮就站在徐应子面前,无形之中挡住她斜上方落下的金色阳光,等到徐应子仰起头看清她轮廓时,两个人都愣住,久久不见有人出声。
徐应子在想什么,燕妮又在想什么,都是各自腹中秘密,答案唯有上帝知晓。
而燕妮心中很是坚定,她无法拥抱徐应子,徐应子亦无法拥有她,她们都是在亲情上缺乏勇气的一类人,或许是一脉相传的自私基因让她们在同一时间选择沉默。
燕妮又问:“可以付英镑吗?来的太着急,没来得及去兑里拉。”
徐应子适才回过神来,点点头说:“可以,五英镑即可,请坐。”
燕妮便坐在徐应子对面那张折叠椅上。
而徐应子的摊位靠边,身后是居民区,红墙绿瓦的门楼,藤蔓自己墙背后爬到眼前,背景似童话故事一般,愈发衬托得徐应子风姿独特,似中世纪在林间深处独行的女巫,又似对美貌疯魔般追求的毒皇后,气质绝佳,满身故事,否则身边男伴怎会络绎不绝?
就连在一旁欣赏她提笔作画都显出一张如痴如醉的脸,恨不得在雨中大喊,这就是爱情。
徐应子观察燕妮时,燕妮却在观察徐应子的男朋友,显然燕妮落低一等,仍然习惯自男人身上搜寻女人战绩。
徐应子落笔迅捷,一面画画,一面与燕妮闲聊,如同招待她的每一位客人,“小姐是中国人?”
燕妮抿一口温热咖啡,低声用白话回应,“家住红港,在英国读书。”
听见燕妮的答案,徐应子握笔的手明显一顿,但也不过等十几秒功夫,她那张明艳柔美的脸便恢复自如,扯起嘴角回报一个礼貌笑容,“真巧,我与小姐是同乡。”
燕妮说:“他乡遇故知,也算缘分。”
徐应子开玩笑道:“缘分所致,小姐收画后可少付一磅。”
燕妮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自始至终神情紧绷,如同新兵首次奔赴战场,做十万次深呼吸也无法缓解内心焦灼。
她既怕徐应子与她相认,又怕徐应子不肯与她相认,心中如火烧,面上还要强自镇定,着实为难。
丹尼走到她身后,与徐应子的少年男伴相映成辉。
徐应子打趣道:“这位是男朋友吗?很英俊。”
丹尼立刻面红,支支吾吾解释道:“不不不,我们只是……我们暂时只是普通朋友…………”
徐应子露出了然微笑,如贴心长姐一般鼓励丹尼,“先生,要加油哦,有事者事竟成,爱情也要靠努力去争取。”
丹尼继续面红,“好……我一定努力…………”
“丹尼——”燕妮突然叫住他。
丹尼听从呼唤,温柔地俯下身体,去听燕妮说话,“怎么了?”
燕妮指向斜前方一间狭窄花店,说:“可以去替我买一束红玫瑰吗?”
“好的,没问题,你稍等,我去去就回。”
丹尼走后,徐应子望向燕妮的目光变得温柔且妩媚,她摘掉披肩,手指上已经沾满深浅不一的炭笔灰,“真是个温柔的男孩子,小姐,你很有福气。”
“还不错。”燕妮并不打算向徐应子展示她身上命运留下的疮疤,她打算在母亲面前扮演一位生活富足、家庭幸福、万事不缺的无知少女,安心将稚嫩两个字顶在头顶,供人参观。“你呢?画画有趣吗?佛罗伦萨有趣吗?我到意大利度假,第一站就是这里,但看来看去还没找到能够多留我三天的风景。”
徐应子说:“佛罗伦萨的风景是人,意大利人懂得什么是快乐。”
“那你呢?你在此处学会什么是快乐了吗?”燕妮扫一眼徐应子身旁被随手仍在地板上的名牌手袋,打量她应当仍然不愁吃穿,卖画摆摊也全凭兴趣,真是一只无拘无束自由鸟。
“还在修炼。”
“准备待多久?”
“也许十年,也许明天就走。”她的答案自内心生发,毫不掩饰,令燕妮想起一首歌名——《不羁的风》。
我永是个暂时情人,快慰过了便再独行——字字句句都在描述眼前这位徐应子女士。
“好了,劳您过目。”徐应子收起画笔,翻转画布,向燕妮展示她的速写。
在徐应子笔下,燕妮灿烂夺目,笑容澄澈,一刹那在纸上拥有了天真少女本应当拥有的快乐与纯真,如同一朵向日葵,无拘无束向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