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风月——温十九【完结】
时间:2023-08-20 14:44:13

  但她知道这不是她,这只是徐应子眼中的女儿。
  呀,这一瞬,燕妮恍然大悟,原来母亲已经认出她!
第144章 香江风月144
  香江风月144
  一时间血泪上涌,她有十九年的故事想要说给母亲听,然而忍一忍,却把三天三夜的话都吞进肚子里。
  这一秒,除却接过画纸时止不住颤抖的手指,再没有其他细节能够泄露她心事。
  “Christina,你的花!”谢天谢地,有丹尼出来打岔,阳光男孩手捧鲜花,在她面前展露出旺盛的横强的生命力,仿佛命运之神在告诫她,切勿沉迷过去,快快走向未来。
  燕妮忽然间意识到,不说明、不打扰,便是对彼此最美好的祝福。
  她深吸一口气,尽力克制自己磅礴的心绪。从钱包里掏出四英镑递给徐应子,“多谢,画很好,我很喜欢。”
  顺手将丹尼怀中一捧鲜艳欲滴的红玫瑰也递到徐应子面前,“这束花请你务必收下,没有理由,只是到了意大利,想送一束花而已。”
  连借口也不想去编,或者因为脑中混乱一片,她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合理借口,为避免尴尬,只能自实话当中抽捡鬼话应对。
  徐应子对此淡淡一笑,大大方方接过红玫瑰,真心实意称赞道:“花很美,很像你。”
  “是吗?多谢。”燕妮始终低头,不敢去看徐应子的同时,也深深藏起自己。
  她不够勇气直面相聚离别、人生酸楚,重大事件当中她宁可选择逃避。
  “多谢……”她再一次匆匆重复,继而逃亡一般想要离开徐应子,也离开市政广场。
  丹尼正要提步去追,却看见走出五步远的燕妮木着一张脸折返回来,这一回她笔直站在徐应子面前,仍旧是一张无知无觉的脸,却够勇气抬起头直视徐应子的眼睛说:“可以拥抱一下吗?当然,如果你觉得太过冒昧的话,就当我没说过……”
  “可以。”徐应子回应温暖微笑,已然主动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手足无措的燕妮,“当然可以…………”她低声地、温柔地重复,仿佛一位母亲,正在耐心地哄着怀中刚出生的小婴儿。
  而燕妮像一只木桩子,僵直地靠在母亲怀里,一动不动。
  她闭了闭眼,将来势汹涌的眼泪通通逼回眼底。
  她不能哭,甚至不能露出悲伤表情,她不允许自己在徐应子面前泄露自己的软弱,浑然就是一头哀伤的倔驴子。
  “小姐,祝你幸福。”徐应子在燕妮耳边,送上世间最温柔话语。
  “也祝你幸福…………”纵使千万般克制,燕妮的语调难免染上哽咽,然而她很快调整过来,再一次补充说,“更重要的是…………祝你自由,应子…………”
  她能感受到母亲在这一秒的迟疑与触动,徐应子浑身震颤,心神触动,但她与燕妮都是同一种人,在情感与自由之间,一律选择自由,也习惯为别人选择自由。
  “多谢你……”徐应子试探着轻拍着燕妮的后背,如同一位真正的母亲。
  “不必谢。”燕妮主动退出她怀抱,眼圈已微红。
  市政广场中央一群鸽子飞过,游客围拢来与鸽子交流,叽里咕噜,世界语言各自交汇,热闹非常。
  燕妮穿过鸽群,默然走在佛罗伦萨的瑰丽街市内,丹尼从背后三两步追上,问她,“Christina,你打算去哪里?”
  燕妮头也不回地说:“我不知道。”
  她茫然地走着,似乎要一直走到佛罗伦萨的尽头。
  红港没有冬天。
  大雨夹着雪白电光倾泻而下,又是一个台风夜。
  陆震坤在皇后旧坊选一处僻静角落,独自饮酒。
  许多事告一段落,他身边人走的走散的散,家中孤独,便越发不愿意回家,宁可在街边买醉,也好过孤枕难眠。
  只是热闹总要不请自来,打搅他的个人时间。
  阿梅还是老样子,化浓妆,穿细高跟,扭动婀娜身体,企图与岁月争高低。但人哪里赢得了时间?争到最后,个个都是垂头丧气,满脸尘埃去认输。
  阿梅坐到陆震坤身侧,端起小桌上喝到一半的酒,仰起头一饮而尽。
  陆震坤面无表情,始终瘫软在沙发上,仿佛被人抽走脊梁骨,只剩一团绵软的肉。
  “我记得我同你讲过,让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怎么?我的话不管用?”他的声音太冷,冷得阿梅上下牙齿都要打颤。
  阿梅借着酒意,壮起胆,“阿坤,我很想你,我真的好想你,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她可以,我不可以?我听说你最近官司缠身,很难处理……阿坤,我同你共过患难,我不怕,我可以陪你…………”
  “谁跟你说我官司缠身?要等你同情?我陆震坤会走到这一步?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他当下终于多出一丝属于活人的表情,在酒吧斑斓闪烁的灯光下,带一脸嘲讽笑意,对住阿梅,“刀疤最近在红水监狱过得好吗?需不需要我再找几个人,好好关照关照他?”
  “阿坤,我大哥已经知道错,就看在从前他替你杀过人、抵过命的份上,你放过他,好不好?”
  “知道错?刀疤这个人我比你了解,除非死,否则他绝不会认错。等他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做掉我,阿梅,你当我低B?三句话就被你哄上钩?”
  阿梅哭丧着脸,今晚在他威压下老去十岁,陈旧得像宁波大厦二十五瓦的楼梯灯,“阿坤,我们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从前?阿坤,我好后悔,早知道如此,我一定劝住我哥…………”
  “你想哭就一个人慢慢哭,我还有事,不奉陪。”他扔下一叠钞票,起身就走,留下阿梅仍坐在原处,心也留在原处,怀念往昔,仰赖往昔。
  陆震坤走出皇后酒坊时,雨已经弱下来,淅淅沥沥地下着,带着一股缠绵爱意。
  阿忠在门口等,一如既往等他上车。
  车内空荡寂寥,陆震坤上车也不说去哪,于是阿忠只能慢慢向榕树湾方向开,边开车边说:“坤哥,机票订好了,只是……坤哥,不回来是不是更好?”
  “不回来?不回来在英国喝风啊?把你们都留在红港,呆呆傻傻等人砍?说好三天就三天,我陆震坤不是半途逃跑的人。”脾气不好,耐性欠奉,他今晚似火山,随时要爆发。
  阿忠只得闭嘴,老老实实开车。
  陆震坤满心燥郁,双手环胸,闭上眼在后座上养神。阿梅说得不错,曾生出事之后,他近日官非不断,全因吴震英要讲求“公道”,秉公办案,不肯利用政治资源为他开一扇方便之门,还要美其名曰“为他将来着想,洗的干干净净出来,从头开始难道不好?”
  他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到最后摆出条件,飞去剑桥三天,才心甘情愿去监狱赎罪。
  但机票订好,他又开始犯难,竟无端端生出恐惧心理,似乎将记忆中久不提起燕妮当成洪水猛兽,一碰面就能张出血盆大口生吞了他。
  雨停了。
  星夜迷离,霓虹闪烁,红港许久不曾有过这样干净清冽的夜,就连他也忍不住透过车窗多看几眼,只是不知剑桥的冬夜是否如红港一般让人心醉。
  三天之后,燕妮与丹尼一同回到剑桥。
  仍然是绸缎般的灰蓝色夜晚,下出租车后,距离宿舍还有一小段路程,需穿过荒凉静谧的冬日公园,在黑漆漆的夜幕下散步,勉强也能算得上一段浪漫旅程。
  年轻男女肩并肩走在公园小道上,煤气灯忽闪忽灭,天鹅相互依偎,落叶都已经化成泥,时间仿佛回到五十年代,工业革命的末尾,从头发丝到脚指都灰蒙蒙,充满时间腐朽的气味。
  丹尼的心情似乎格外好,走在燕妮身边,一面哼着披头士的老歌,一面踢着路边的石头。
  她被石头擦地的声音惊醒,抬头看,丹尼也向她看一眼,嘴角带笑,却不说话,完完全全是个沉浸在爱情里的傻子。
  燕妮很快低下头,错开丹尼亮晶晶的孩子般的眼睛,“无论如何,很感激你陪我走这一趟,我现在心愿达成,一身轻松。”
  “请一定不要同我客气,Christina,你能够邀请我一起去,我真的很开心,只是你为什么不肯和她相认呢…………对不起,我不应该询问你的隐私…………我向你道歉…………”
  “不打扰,对彼此都好。”燕妮吐出一口白色雾气,轻声回答。
  慢慢,两人已经离开小公园,走到燕妮宿舍楼下。
  “就到这里吧,谢谢你,丹尼,这一趟意大利之行,我真的很开心。”她抬起头,与丹尼一同站在路灯下,仿佛一对舍不得分离的爱侣。
  丹尼也看着她,他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对着她的眼,他的长睫在皮肤上投下长长的影,影子边缘几乎要触碰到她苍白面颊,那影如一双蝴蝶翅膀,在冬日里扑闪扑闪。
  丹尼说:“可是你仍然长着一双悲伤的眼睛,你却在说你很开心,Christina,我不能相信你的话。”
  燕妮终于被他的孩子气逗笑,刹那间眉眼绽放,“中国人一贯内敛,我的开心都藏了起来。丹尼,谢谢你关心我,你真的很可爱…………”
  “真的吗?那我可以要求一个拥抱吗?如果你……如果你不觉得冒犯的话…………”想得到又怕被拒绝,丹尼的语速都比往常要快一倍。
  “这有什么难呢?”燕妮张开双臂,如同徐应子拥抱她一样,热情地在路灯剪影下拥抱丹尼。
  青年男女相偎相依,剑桥萧索无趣的冬日瞬间鲜活起来,空气中飘荡着浪漫分子,就连春天都在赶来的路上加快脚步。
  只是这时候突然一个雪球从角落出现,狠狠砸在丹尼后脑勺上。
  “谁?是谁在恶作剧?”丹尼摸着脑袋,转过身将燕妮藏好,如同骑士一般准备迎接战斗。
第145章 香江风月145(完结)
  香江风月145
  然而回应丹尼的只有一片枯叶悄悄落在雪地上的声音,几乎于无。
  “真奇怪,怎么会有人这样无聊,半夜玩恶作剧…………”丹尼转过头,看着燕妮,眼神中的懊恼渐渐转成期待,都怪那颗雪球打断思路,他还有许多表白的话未来得及说出口,都是他在回程的飞机上冥思苦想、反复练习而得的浪漫精华。
  燕妮眯起眼向四周围望一望,也只望见满眼的雪和棕黄的枯树,剑桥今年的雪格外干净,与三百年的月亮正相互凝望,共诉衷肠。
  燕妮说:“好了,我先回去,你也赶快回家,等我休息好,再好好请你吃饭。”说完,背着她的黑色皮革背包就向狭窄的楼道走去,不回头,却也没忘记翻折手臂向丹尼挥一挥手,以示告别。
  “Christina——”丹尼仍然不舍,可惜燕妮未给他任何机会,如同救火一般蹬蹬蹬闷头攀楼,令人不得不感叹,归心似箭,想来她已经对宿舍那张窄小单人床思念成疾,迫不及待相见。
  丹尼长吐一口气,再雪地里跺了跺脚,再不死心地环视一周,再次一无所获之后,才并不甘愿地离开。
  燕妮心如擂鼓。
  她不知自己期待什么,也不知自己害怕什么,总之紧张焦虑到了极点,一口气跑到宿舍门口,她伸手去拧宿舍门,果然没锁——
  她的心扑通扑通发出剧烈响动,血液向东向西向南无理由疯跑,眼看胸腔都要被心脏撞破,情绪被鲜血染红,渲染出一整间屋的碎梦时光。
  可当她鼓足勇气推开门,却什么也没看见。
  迎接她的依然是前几日离开时场景,桌椅小床、台灯书本,所有陈设毫无变化,连窗户缝隙里透进来的寒风都未能将桌上那本《CommercialArbitration》翻过一页。
  说不清是遗憾还是放松,她先前那股焦急忙乱的心思已然散去,双肩下沉,身体变得缓慢而迟钝。
  “痴线……”她嘴里小声咕哝着,不知是在骂自己胡思乱想,还是骂刚才那位雪地里“放暗器”的恶作剧之王。
  宿舍房间窄小老旧,经年失修的木质地板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燕妮反手关上门,将全屋的灯都拧开,放下背包之后便坐在写字台前发呆。
  本以为自己会想起半年前的旧故事,从而勾出感慨万千,但其实她脑中空白,内心宁静,搜寻许久竟然找不到缘由去回忆。
  她只能敬佩自己足够冷血,走出一场山崩地裂的爱,也只需要一百零一天。
  “算了……”她低头,随手打开书房写字台的抽屉,却发现抽屉被人施了魔法,原本只放着那只白色纸袋的抽屉里,此刻被塞满了整整齐齐、崭新如一的英镑,数量多得将要溢出来,更多到她思维断层,一时之间根本无法估量数额大小。
  所谓数不清的钞票,大概正是如此。
  “痴线!”她再一次低声咒骂,眼泪却不自觉落下来,一滴又一滴接连不断,浸湿了展开的书页。
  自层层叠叠的钞票底部,翻出那只临行前陆震坤特地托梁家劲送与她的白色纸袋。
  拆开纸袋,袋内依旧装着她拆看过许多遍的求婚钻戒,以及简简单单一捧白色头纱。
  那时候他大约自信满满,他拿出戒指,说一段勉强服输的求婚誓言,她便会与城中绝大多数梦想婚姻的女人一样,开开心心接受戒指,戴上头纱,与他在天父见证下接吻许诺。
  王子与公主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浪漫好似童话故事。
  但事实是她不识抬举,他颓丧挫败,头也不想抬,甚至痛恨她心肠太硬,不肯曲折迂回给他留三分薄面。
  去机场的那天夜里,她自梁家劲手上接过这只纸袋就猜到,陆震坤这是在给她留最终后路,是请求也是命令,但她仍旧拒绝,如同在教堂他的第一次求婚一样。
  然则所谓睹物思人,再是铁石心肠也在夜深人静时软化,她终于想起那些属于红港的绯色光影,无数帧斑驳画面组成一段老土且愚蠢的爱情故事,她难以启齿,却深藏心海,不舍得与任何人分享。
  燕妮的纤长尖细的手指轻轻抚过灯璀璨的钻石,她想起陆震坤的脸,还有他求婚失败那一刻低头的沮丧,自此记忆便如潮水侵袭,一发不可收拾,她的寂寞凄凉也随浪潮翻涌,再也不能自控。
  她的灵魂空了,只剩下一具完美闪光的壳。
  她永远不会知道,他来时做了什么,停留多久,是站在窗前惆怅,亦或是充满希望与惶恐地等待。但她从母亲徐应子身上学会洒脱,目空一切,来去自如,即便命运的安排密不透风,人生机遇阴差阳错,燕妮仍不肯服输。
  三天之后,被笼罩在亚热带气旋下的红港仍未能感受到意思含义,天空提早暗下来,深夜时分写字楼里的灯光还未全灭,这正是本埠最辛勤蝼蚁计划归队的时间,整座城都被霓虹灯占领,五彩斑斓光线于半空之中交错纵横,将丑陋冰冷的建筑物都装点成新春宝塔,个个满身珠翠,待游客欣赏。
  陆震坤又回到皇后酒坊,坐在几乎属于他的老位置,喝着并不专属于他的马提尼。
  灰暗角落里,很显然,一位失意男子正在买醉。
  光照不到的地方,他自带光亮,深沉英俊,迷人程度又添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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