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回来演孝女的。
领了人家那么一大笔遗产，每年忌日和年节的时候，总要来做做样子。
叶芊芊规规矩矩地穿了一身黑裙，还是葬礼的时候特地买的那条。跟在三位分不清脸的叔叔伯伯身后，磕了头供了香，又照旧低眉顺眼地听几句谆谆教诲。
“芊芊念研究生，功课辛苦吧？”
叶芊芊笑得乖：“没有很辛苦，还好的。”
“也是，听说你从小到大都会念书。”
叶芊芊谦虚道：“还好。”
小叔忽然关心起她的终身大事，“芊芊今年也 35 了吧，交朋友了没？”
正要否认，抬眼却看见不远处另一区墓碑间的熟悉身影。
陈诺，和夏乔微。还有一个看起来年轻些的男生。
她抬眼的瞬间陈诺也看见她，本以为他会装作不认识离开，谁想他停下来，侧身与夏乔微耳语几句，竟直直地朝这边走来。
他穿了一袭黑色大衣，步履如风，稳健挺拔。
但等他走近了叶芊芊才发现，他似乎瘦了很多，脸色也不比往常，整个人看起来单薄虚弱了很多。
陈诺走到她面前，声音温和：“怎么在这里？”
“给我爸……”叶芊芊现在仍然不能顺利地称呼墓碑上这位一面也没见过的人作爸爸，因此卡了一下，“上香。忌日。”
陈诺早听说过她父亲的事情，于是礼貌地冲叶芊芊身后的几位叔伯点了头，算是打了招呼。
倒是小叔热情，看见陈诺对叶芊芊的态度便不见外地问：“芊芊啊，这是你对象吧？”
中年男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八卦的生物。
叶芊芊还没来得及否认，三位叔伯已经主动道：“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你对象在这里，我们也不担心了。”
叶芊芊：“……”
本来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原本挺正常的氛围，不过就是偶遇而已，被这三位大爷随口两句话说得奇奇怪怪。
叶芊芊目送三位长辈走远，才抬眼看陈诺。
细看又发现他眼下一片乌青，眼皮都好像深了两层，嘴唇苍白，毫无血色。
他静静地瞧了她两秒，兀自挪开眼神，走到叶钊的碑前，举着香鞠了三个躬，又蹲下来规规矩矩地把香摆正了插进香炉里。
叶芊芊看着他安安静静做完这一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和夏乔微一起来的，她已经猜到为的是什么事。
“你怎么在这里？“她轻声问，“是……李泽聪学长？”
陈诺起身，平静如水：“嗯。”
叶芊芊默然，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开口说要去看看李泽聪。
细论起来，她和李泽聪完全是陌生人，哪怕在高中时都没说过一句话。更何况夏乔微还在，她一个生面孔突然要过去给人亡夫上香，好像也挺奇怪的。
陈诺也不认识叶钊，但他在叶钊墓前上香，怎么都算是小辈的敬意。她贸然去拜李泽聪，似乎师出无名。
想到这，叶芊芊往那边看了一眼，才发现夏乔微和另外那个男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走吧。”陈诺起身，没有给她继续纠结的时间。
叶芊芊应声：“…好。”
“去哪？”陈诺淡声问，“送你。”
叶芊芊看着他眼下的乌青，愈发觉得眼前这人状况不太好，脸色越看越苍白。
她想了想，回答：“你去哪儿，我送你吧。我开你的车，行吗？”
陈诺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她不说话，想了一会儿，低低笑了一声。
叶芊芊被他笑得莫名，解释道：“我开你的车，把你送到之后打车回去……不行吗？”
陈诺低头，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后颈，声音里仍然裹着沉重的疲惫感，却好像带了点笑意，“行啊，怎么不行。”
“那走吧——”
叶芊芊话没讲完，他又说：“先陪我吃个饭，行么？”
叶芊芊愣一秒，很快点头，“好。”
这人看起来，确实很需要吃点东西。
到停车场，陈诺没让叶芊芊开车，倒是把手机丢给她，让她选一家好的餐厅。
叶芊芊想了想，在选餐厅这件事上，陈诺恐怕的确更不擅长。她没问他的口味，在 APP 上比较后直接选定一家评分高距离近的粤菜，这时候才拿起陈诺的手机，还是用那串“123555”的密码解了锁，开了导航，又放回支架上。
“吃清淡点的吧。”她说。
陈诺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进了餐厅，点菜也是全权交给叶芊芊。陈诺坐下后便闭目养神，似乎累得再没有一点力气。
叶芊芊也没有跟他客气，做主点了一道生滚粥，又加几样清淡的小点心，再来两个白灼的青菜。
服务员问要点什么茶，叶芊芊知道这是早茶店的惯例，但还是拒绝，陈诺还喝什么茶，赶紧吃完了回家休息吧。
于是摇头，轻声问：“有没有牛奶？”
服务员似乎觉得有点奇怪，说：“有双皮奶。”
叶芊芊拧眉，“那种盒装牛奶也没有吗？”
服务员：“那个有的。”
叶芊芊笑道：“那麻烦你帮我点一盒牛奶，加热一下再送上来吧，谢谢。”
服务员好笑地记下，看了眼陈诺，“您对您男朋友真好。”
叶芊芊：“……”
服务员离开房间，叶芊芊看了陈诺一眼，见他没反应，兀自尴尬地折着菜单。
良久才听见对面一声低笑，陈诺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叶芊芊被他看得不自在，嘟囔道：“…你困成这样了还喝什么茶啊。”
陈诺笑：“估计人家也是第一次碰见在粤菜馆要热牛奶的。”
叶芊芊咕哝：“…又不麻烦，现成的热一下就好。”
陈诺低声笑：“嗯，你说得对，谢谢。”
不谢还好，他这一谢，叶芊芊更不自在了，再不接茬，低头勤勤恳恳折菜单。
菜陆续上来，陈诺也不知是几天没好好吃饭，风卷残云的，叶芊芊刚吃完两只虾饺，他已经清空三只蒸屉，一碗生滚粥也见了底。
“…你慢点，吃撑了睡不着的。”叶芊芊出声提醒。
陈诺倒听劝，说着就慢下来，夹了一只叉烧包细嚼慢咽。
餐桌上气氛也慢下来，叶芊芊看了他几眼，还是开口，“你这几天……都在忙李泽聪学长的后事吗？”
她想到他空了四天的“行程报备”。
陈诺顿了一下，“…嗯。”
“夏乔微学姐……还好吗？”叶芊芊也不知该怎么问这种事，只是觉得这时候应该同他说说话。
“挺好的，大家心里都有准备。”
“…嗯。”叶芊芊点点头，再不知还要问些什么。
“你记得他？”陈诺却忽然问，还笑了一下。
“当然，他以前总是和你在一起……”叶芊芊猛地止住，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就，排行榜上，他总是跟你排在一起。他很厉害的，后来还回学校演讲过。”
陈诺勾勾嘴角，没有计较她遮掩不说的是什么，谈笑似的说：“嗯，他很牛，去年他提名了 ICCM，本来今年冬天……”
话音忽然哽住，陈诺迅速低下了头，可叶芊芊还是看见他发红的眼尾，翕动的鼻翼，和那滴落在桌面上的泪。
第19章 .“谈恋爱吧。”
“他话特别多，从小到大我都嫌他吵，可那天、那天，我连他最后想跟我讲什么都听不清……”
“高中的时候跟我争题目，他一个人的声音比一教室人的声音还大，到最后，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以前还跟他赌过谁先得 ICCM，他妈的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是最年轻的获奖者。”
“夏乔微哭得直接晕倒了，他最后闭眼的时候都在找她……”
陈诺双手攥成拳，额头抵在颤抖的拳上也止不住地发颤。他额头上青筋暴起，每一句不完整的话都隐忍着将要爆发的眼泪。
叶芊芊克制着心中的悲痛，红着眼睛起身，向这个从未见过的陈诺走去。
她轻轻地抱住他的脑袋，微凉的手覆在他充血涨红的额头上，轻轻地说：“你也很累吧。”
陈诺骤然安静下来，整个人僵住，一动不动。
“我知道，你也很辛苦。”叶芊芊另只手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后颈，“可以哭的，陈诺。如果很累的话，就哭一哭吧。”
一双大手忽然环住她的腰，陈诺将脸埋进她的怀里，终于大声痛哭出来。
腰上的手越扣越紧，叶芊芊几乎觉得呼吸不过来，仿佛被攥紧了心脏。
但她没有丝毫挣扎和抗拒，她心甘情愿地被握紧心脏，一只手仍然轻轻地拍着陈诺的后脑勺，一下一下，一秒也没有离开。
最后陈诺累得几乎抱着她的腰就要睡着，叶芊芊看了眼窗外，暮色已深。墓园离市区远，现在回家已经太晚。
好在这家粤餐厅就开在一间酒店的一楼，叶芊芊没有多扭捏，开了一间房后扶着陈诺上楼休息。
陈诺似乎真的已经疲惫到极点，坐上床后，他自己就闭着眼踢掉鞋子躺下，乖乖地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很快就睡沉了。
叶芊芊替他掖好了被子，也没再管他。
开的是标间，她在另一张床上躺下，给叶嘉茵发微信说临时有事直接回了学校，便靠在床上发呆。
床头柜上陈诺的手机一直在闪，叶芊芊终于忍不住拿起来查看，发现是夏乔微和一个叫李泽宇的人问他在哪里。
都问了好几遍，很担心的样子。
叶芊芊犹豫了一下，开锁后帮陈诺回复：[没事，我休息一晚，有事明天再说。]
两人很快回复了，都是叮嘱他好好休息，想来是没有什么急事，叶芊芊也不再多看，将他的手机放回去，自己也睡下了。
*
叶芊芊有生物钟，七点就醒了。陈诺还睡得沉，她没吵他，简单洗漱后直接下楼吃早餐。
回来的时候陈诺呆坐在床上，眼睛有些肿，乱糟糟的头发上竖起几根呆毛。
听见声音，他朝她看过来，目光愣愣的，像是在放空，可焦点又一直放在她身上，目不转睛。
“醒了，好点吗？”叶芊芊径直问。
“…嗯。”听见她声音，他才撇开眼神，有些不自在似的。
“要不要吃早餐？”叶芊芊听他声音沙哑，给他递了一瓶水，“楼下有自助的，还不错。”
陈诺灌了两大口水，才觉得清爽许多。他看着叶芊芊穿戴齐整，坐在床边收拾包，忽然问：“昨天晚上你一直在这里陪我吗？”
叶芊芊闻言一顿，总觉得他这话问得有歧义。但回头看他愣愣的，又不作他想，自然地点头道：“嗯，昨天太晚了，我感觉自己开车或者打车都不太安全。”
陈诺正想笑，她转过身，又问他一遍：“你真的还好吧？”
她问完，倾身过来，探询地看他的眼睛，好像想要确定他有没有隐藏什么情绪、粉饰什么太平。
陈诺被迫近，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反应过来后，又被她探究的眼神逗笑，伸手屈指往她额头上轻轻一敲，“真的好了！”
他力道轻，叶芊芊反应也迅速，在他刚碰到她额头的时候就直起身。
“那就好，有情绪不能一直憋在心里。”
陈诺轻嗯一声：“谢谢你。”
“不用。”叶芊芊大度摆摆手。
“真的，我没想过我还能在谁面前哭。”陈诺诚恳地说。
叶芊芊有点意外，他以为陈诺这样的孔雀性格，一定不会承认自己还有那么狼狈脆弱的时候。她挑挑眉，笑道：“你是人又不是神仙，是人都会累会哭会委屈，这有什么没想过的。”
陈诺笑着点头，一副受教的样子。
“你饿吗？饿的话可以去楼下吃早餐，一直供应到九点半。”叶芊芊收拾好包，回头对他说。
“有点儿……”陈诺正要起身，就看见她背上包。
“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你待会儿记得退房。”
陈诺一愣，起身抓住她的胳膊，“你去哪？”
“回北京啊，刚订的票。”叶芊芊莫名，“昨天留在这，我跟我妈说是回北京了，这谎得圆啊。”
陈诺忽然觉得头疼，“…你怎么去？”
“打车啊。”
见她毫无留恋，陈诺无奈，“…你不是说不安全吗？”
“昨天太晚了才不安全，这大白天的有什么不安全？”
陈诺：“……”
叶芊芊见他无话，甩开被攥住的胳膊就往外走，“我走了啊，再晚赶不上高铁了。”
陈诺却攥得紧，沉了一口气，另一只手捏捏自己的眉心，起身披上大衣，“我送你去。”
叶芊芊似乎觉得奇怪，“你不是饿了？不吃早饭？”
陈诺拿起车钥匙往外走，“不饿。”
车上一路无话，早上还很和谐友好的氛围荡然无存。
陈诺总觉得心里堵着一口气，却感觉身旁的叶芊芊很自在，好像还在为白蹭了一趟车高兴似的。
他握着方向盘，手指都快点出火星了，叶芊芊“啪”的一声开了车载音箱。
“……”
到了高铁站，叶芊芊道了谢开门就下车，被陈诺叫住。
她疑惑地回头，陈诺却不说话，只是目光沉沉地看她。
叶芊芊默了一会儿，似乎了然，“陈诺，如果很辛苦的话，给自己放放假吧。多休息，出去走走，不要总是把所有事情都放在自己肩上。”
陈诺刚亮起的眼眸又暗下去。
胸口那团浊气难以消散，陈诺愈加烦躁——这种时候，叶芊芊在给他灌什么鸡汤？
叶芊芊见他不说话，轻叹一口气道：“我不知道这些年你具体经历了什么，但在我看来，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陈诺，开心一点。”
陈诺快要爆炸了。
他心里有两股力量在打架，一个在把他推向感动，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他做得很好，从来没有人对他说累了就哭一哭；另一个却拉着他往未知的路上撒丫子狂奔——这种时候，他才不要感动！叶芊芊又在装傻，不要再放过她！
叶芊芊倒完鸡汤就走，干脆利落地关了车门，撂一句“谢谢你送我”。
陈诺看着她脚步轻快地走进大厅，看着她一边走一边走从包里翻出身份证。
好像又听到当年那句“笨蛋”，听到电话拨通后轻轻松松的一句“你是谁”，看到艺术节那天办公室里被丢掉的卡片。
他拉开车门追上去。
“叶芊芊！”
叶芊芊在店铺窗口等咖啡时听见这么一句，回头陈诺已经出现在她面前，带来一阵深秋的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