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芊芊顿了顿，快速地在心里组织语言，不管不顾道——
“伯父，我不知道您为什么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有这么深的成见，但至少在我看来，夏乔微的事情里他什么也没做错。”
“说实话，我这个做女朋友的都还没吃醋，我不明白您作为他的父亲为什么要这么贬低他。”
“我想您可能一直忘了，陈诺不仅是您的儿子，也是某个人的爱人，某个人的哥哥，某些人的朋友。在这些人心里，他是非常优秀可靠的人，比很多很多人都好。就算您不为他骄傲，也请您不要再这么说他了。谢谢。”
她一口气说完，没打量陈国庆的脸色，只瞥见陈婉和李泽宇都惊讶得微微张着嘴。
叶芊芊没再说什么，快速转身走到陈诺身边，揪了揪他的衣袖，匆匆地出了门。
“欸等等我！”身后的李泽宇反应慢了好几拍，后知后觉地给陈国庆打了声招呼，拉上行李箱跟着出门的时候，电梯门已经缓缓合上了。
电梯下了两层，轿厢里一片寂静。
终于，陈诺轻咳了声，低声问：“…怎么来了？”
叶芊芊低头瞥了一眼他垂落在身体一侧彷徨着似乎想牵又不敢牵的手，轻笑一声，说：“有人给我发了找照片，说看见我男朋友和另一个女的在医院妇产科，我赶着来捉奸呢。”
“……”
陈诺没说话，不知是对她这玩笑话无语还是当了真。
“我还心想呢，怎么第一次谈恋爱就碰到这么狗血的剧本，渣男就算了，还有打胎情节。”叶芊芊肆无忌惮地继续逗他。
“…对不起。”
默了好半天，陈诺沉沉地吐出这么一句。
叶芊芊笑：“对不起什么？”
陈诺说：“我本来想告诉你的。但一来这毕竟是夏乔微的私事，我不知道她会不会介意；二来，我不知道怎么……”
他说到这里顿住了。
叶芊芊等了两秒，替他补上：“你不知道怎么跟我说这些事，对吧？”
这些，不那么“光彩”、不那么“好听”的、劳神伤心的事。
就像他只能假作豁达地告诉叶芊芊他已经不介意那些改变他人生的变故，却始终无法坦然地告诉她，天之骄子一夜之间变成辍学打工的普通人究竟是什么滋味。
陈诺原以为这几年的生活已经磨尽了他的少年意气。
到现在他才明白，藏在少年心里的那份骄矜乃至虚荣，从来没有彻底消失过。
爱情是少年意气的培养皿。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走在黑夜里，却在牵着爱人的手的每一刻，都想和她一同行至天光。
陈诺对于她主动的补充似乎有些意外，怔了半晌，沉沉地“嗯”了声，又低下头去。
叶芊芊轻轻叹了口气，默默将手塞进陈诺的大手里。
“那我就等等你吧。”她笑了笑，说。
*
这么一通闹完，已经快到凌晨。
陈诺刚下电梯，收到陈婉的微信：[爸情绪好像好点儿了，应该没事，放心。]
他回过去一个“ok”的表情，打开打车软件开始叫车。
却发现时间太晚，周围车少，等待时间快半个小时。
叶芊芊瞥见，忽的想到什么，笑着摇了摇陈诺的手臂，问：“别回去了，在这附近转转？”
说是询问，其实她这姿态等于是在撒娇，根本没给陈诺拒绝的可能。
但陈诺还是微微惊了一下，问：“这个点？”
叶芊芊很肯定：“嗯！”
陈诺点点头，“好。”
叶芊芊正打算跟他商量去哪转，慢一步的李泽宇拎着行李气喘吁吁地推开门出来，“你俩等等我啊！”
陈诺回身把自己的行李箱也交给他，正要叮嘱两句，李泽宇忽然冲他身后挥了挥手。
“嫂子！”
陈诺回头，居然看见夏乔微匆匆忙忙地小跑而来。
李泽宇跑着迎上去，大声道：“你怎么才来啊？！”
紧接着又问：“不对，我不是跟你说不用来了嘛？！”
夏乔微被他这两句话问得一懵，打开手机一看，才发现十五分钟前李泽宇果然发了新的微信，说“解决了，别跑一趟了”。
她有些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刚刚才看到。”
李泽宇：“……”
幽微的灯光浇在小路上，叶芊芊隔着老远看见夏乔微。她穿了件白色的长裙，外罩灰色开衫，长发被风吹起，略显凌乱，更显得气质卓然。
只是似乎又瘦了，总感觉她快被这夜风吹跑了。
陈诺对她的到来也很意外，愣了愣才走上前，问：“你怎么来了？”
夏乔微说：“听说你又背锅了，我来解释一下。”
李泽宇在一旁搭腔：“我看叔叔刚才生气太吓人了，就想着叫我嫂子来救场，没想到芊芊姐先来了……”
陈诺闻言，微微瞪了李泽宇一眼。
他原本叮嘱他不要把这事告诉夏乔微的。
他和夏乔微虽然彼此不来电，但作为初中就相识的朋友，他很了解她的脾气。夏乔微为人骄傲偏执，心里的苦从来不往外说一个字，即使是李泽聪病重那段时间，也没见她在人前掉过一次眼泪。
但陈诺知道李泽聪对她有多重要。所以一直想尽力减轻其他事情对她的打扰。
陈诺说：“没什么大事，跟你也没啥关系，别瞎操心。”
夏乔微并不搭理他，越过他肩膀直接看见叶芊芊，笑着问：“这就是你那小学妹？可算追到手了？”
陈诺点点头，“嗯。”
夏乔微遥遥同叶芊芊点了点头，打了招呼。
叶芊芊看见，也笑了笑，点头致意。
夏乔微似乎很有兴致，笑道：“看起来不错啊，还来美救英雄了。怪不得你念念不忘这么多年呢。”
陈诺笑了声，说：“你怎么跟老李一个样儿，适合干媒婆。”
夏乔微欣然笑纳了这份“夫妻同款”，继续看着不远处路灯下的叶芊芊，忽的想到什么，说：“那我就干点媒婆该干的事儿？”
陈诺还没反应过来，夏乔微已经撂下句“借你女朋友用用”，迈步走向了叶芊芊。
第33章 .这该叫风水轮流转，还是岁月忽已暮。
夜风很凉，叶芊芊跟着夏乔微走进小花园，在路灯下的长椅上坐下。
肩挨着肩，叶芊芊感觉到夏乔微身上有些凉，又想到她刚做了手术，率先开口关心道：“你……是不是冷？”
夏乔微笑笑摇头，“没事儿。”
叶芊芊沉默了。
夏乔微突然的“独处”邀请让她有些懵，不知道该说什么。
脚边忽然传来“喵”的一声，叶芊芊低头一看，一只滚圆的小橘猫不知什么时候躲在长椅下酣睡，大概是被她们俩打扰了清梦，慢吞吞地探出个脑袋来抗议。
那小肥猫抬头冲着她们俩叫了好几声，一派嚣张模样，一点儿不怕人似的。
夏乔微笑着冲它拍了拍手，“看来这小区里油水不错啊，猫都喂得这么肥。”
小猫整个身子都从长椅里钻出来，后腿灵活一蹬，蹿进夏乔微怀里，又舒舒服服地窝成一团，眯眼继续睡了。
叶芊芊开了眼界，心想这猫还真是心大，随便在一个陌生人怀里也能睡得着，一看就是没遭过世界的毒打。
她想起高中操场后边常常出没的几只流浪猫，个个凶神恶煞，人一靠近就呲牙弓背，连门外大爷养的黑背都敢伸爪子挠。
有段时间叶芊芊下晚自习经过，那几只猫就伏在草丛里盯着她，几对绿色的眼睛鬼火似的，吓得她不得不绕路而行。
夏乔微轻轻地挠着小猫的脑袋，那小肥猫大概很满意她的服务，舒服得直咕咕。
夏乔微不禁笑了，嘟囔道：“还真是只会享受的猫。”
小猫的出现打破了尴尬，叶芊芊放松地看着夏乔微哄猫，不再绷着一根弦猜测夏乔微到底要跟她说什么。
可是，夏乔微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还是让她吃了一惊。
夏乔微一边撸着猫，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我下周就要去云南了。”
叶芊芊有些错愕地抬头看她。
夏乔微问：“你惊讶的是我要离开这里，还是我把这件事告诉你？”
叶芊芊诚实地回答：“后者。”
夏乔微笑起来，“那我接下来这个请求，可能会让你更惊讶。”
她顿了顿，继续说：“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其他任何人，也不打算告诉。所以现在你知道了，能不能替我保守秘密？”
叶芊芊诧异得好几秒没接上话来。
夏乔微似乎也不急，慢慢地挠着猫脑袋，等待她的回答。
“我可以答应你，”叶芊芊思索了一会儿，“但我能不能问为什么？”
夏乔微看了她一眼，笑着摇摇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其实我上周才下定决心要去云南，之前我一直很纠结，但我发现我无人可说。”说到这里，她自嘲地笑了笑，摇头叹道，“好像从李泽聪生病开始……哦不，也可能是从毕业和他结了婚开始，我生活里就没有别人了。连去医院做手术，都找不到朋友陪着了，以前不是这样的。”
叶芊芊对于她的坦诚有一瞬间的错愕，但这种错愕很快转为同情和理解。好像通过一种自然的直觉，她没由来地明白了夏乔微为什么选择和自己说这些。
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居然是夏乔微唯一的倾诉对象。
“上个月我发现自己怀孕了，跑到秦皇岛海边去待了两天，想明白了，回来约了流产手术，”夏乔微说着说着敛去了笑意，目光有些空洞地看着前方，“我本来以为我不害怕的，可是到了医院坐在走廊上等的时候，觉得那椅子好冰啊，又害怕了。在手机里划拉半天，大学时候的几个朋友都好久不联系了，我想来想去，最后居然只能打电话给陈诺。”
她说完，忽的扭头冲问叶芊芊：“欸对了，你没误会他吧？他就是替我跑两趟交了钱，而且还叫了小宇。可自觉了。”
叶芊芊说：“没有。”
夏乔微点点头，“也是，你又不傻。”
叶芊芊噗嗤笑了声，说：“当你是在夸我。”
夏乔微抿抿嘴浅笑，没再说话。
怀里小猫已经睡得发出轻微鼾声，夏乔微把它罩在自己的开衫下，像在哄一个孩子。
她回头看了眼，不远处单元楼下，陈诺和李泽宇两个大男人干站着，背影看起来莫名有些可怜。
“我妈也不知道怎么晓得这件事的，大街上把陈诺骂了一顿，回家也差点要扇我巴掌。”夏乔微忽然冷笑着说了句。
叶芊芊不知该怎么安慰，克制地说了句：“老人家可能一时接受不了吧。”
“那你觉得我做得对吗？”夏乔微忽然又问她，“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叶芊芊，几乎有急切的意味，带着不确定的慌乱。
这个样子，与她刚才优雅淡然的模样不一样，与叶芊芊记忆中明媚动人的校花学姐更加千差万别。
叶芊芊知道，她很需要她的回答。
但她还是顿了很久，逼自己理智地、设身处地地去斟酌，却还是答不上来。
终于，她有些犹豫地回答：“我……不知道。”
夏乔微眸光瞬间暗了下去，很快却又点起淡淡的笑意，理解地点了点头，说：“也是，你毕竟不是我。”
“但我觉得你做得很好！”叶芊芊连忙接着说。
夏乔微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虽然我不是你，不可能真正设身处地地去想象我的决定，但我觉得你做得很好，也很勇敢。”叶芊芊咽了口口水，斟酌词句，继续说，“我不知道真碰到那种情况我会不会有勇气下定决心，但如果是现在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话，我也想做和你一样的决定。”
“你没有义务为了延续谁的香火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也没有责任生出个孩子来让谁安心。”叶芊芊顿了顿，最终还是把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说了出来。
夏乔微怔怔地看了她许久，终于笑了笑，真诚地说：“谢谢你。”
“但我其实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我一个人想念他就够了，干嘛还为难一个孩子。”她轻轻地说。
叶芊芊愣住，鼻子忽的一酸。
“欸你知道么，你这话说得和陈诺一模一样。”夏乔微忽然玩笑地提起另一茬，“我跟他说我想把孩子打掉，问他会不会觉得我特别狠毒，你猜他说什么？”
叶芊芊没有去猜，只问：“他说什么？”
“他说他不会，但他作为李泽聪这辈子最好的哥们儿，会有一点惋惜。”夏乔微复述陈诺的话，“然后他就和你一样，给我讲了一大堆大道理，什么我有选择的权利啊我没有义务啊之类的，最后正儿八经来一句——‘我尊重你的决定’。”
夏乔微学到最后，没忍住笑了声，一摊手问：“你看，你们俩是不是天生一对？连说话都一模一样的。”
叶芊芊抿嘴笑了，没接茬。
“不过其实我能看出来，他是真的有点难受，”夏乔微轻轻叹了声，“但他这人一直特别冷静，好像什么事情都可以抽开身来客观看待，一点私人情感都不掺，有时候冷静得让人觉得冷血。”
“我觉得最恐怖的一次，是他高三要出去打工，列了好几个选择，从网吧到那种不正规的小作坊托儿所，每一项按工资、福利、通勤时间什么的算得清清楚楚，分配权重做成表格，问我和李泽聪哪个选择性价比更高。”夏乔微回忆起这事，脸上仍有些不忍的凄然，“他连那时候都很冷静，连个表情都没有。但你比我更清楚，那都不是他该干的活儿。”
叶芊芊听了，无意识地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他想象过很多次陈诺那几年的生活，但这是第一次，有个人明明白白地将它说出来，告诉她。
而她几乎不敢听。
夏乔微见状，笑道：“怎么，心疼了？”
叶芊芊没说话。
“那说点让你开心的吧，不然陈诺白给我安个‘媒婆’的名头了。”夏乔微拿手指作梳子捋着小胖猫背后的毛，“高中的时候，你是不是被猫吓过？”
叶芊芊一惊，“你怎么知道？”
“有段时间啊，陈诺晚自习总是早退，仗着老师不舍得罚他，”夏乔微乐滋滋地说，“后来李泽聪偷偷跟过他一回，才发现他那么艺高人胆大，每天晚上准时准点地去引操场后面那几只凶得要命的猫。”
“又是鱼干又是肉条的，有一回还被挠伤了，手背上老长一条血口子，我跟李泽聪都笑疯了，谁见过他那么狼狈的模样？”
“李泽聪想都没想就猜他是为了你，我那时不明就里跟他打赌，后来真的发现是你，我还输了好几瓶脉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