撂下林师傅茫然的一张脸，叶芊芊转身拉着陈诺走了。
吭哧吭哧走出去好远，也没讲话，等冷静下来，顿下脚步，扭头看一眼陈诺又迅速收回眼神，没有和他对视，低声道：“…我有点冲动，是不是？”
陈诺失笑，正要开口，她又忿忿道：“我知道，没必要跟他说这些。”
“…说了也没用，他不会认真听的。”
低头皱眉，一个人碎碎念似的，叽里咕噜愤愤不平，好像小时候看的动画片里，哪个人物要画个圈圈诅咒谁。
陈诺失笑，语气却肯定，“有用。”
叶芊芊抬头，有点茫然。
“被女朋友罩着的感觉，还挺好的。”陈诺笑得毫无芥蒂，仿佛刚刚被林师傅误会嫌弃的人不是他自己。
叶芊芊却还是觉得鼻酸。
太不公平了。
明明她自己从小长到大也没被多公平地对待过，她豁达得很，可到了陈诺这，就非要钻牛角尖，怎么也过不去。
陈诺上前，将她揽进怀里，语气淡然平和，“李泽聪住院的时候，我遇到了我以前的数学老师，就是那个，一直想把你招进集训队被你拒绝了好几次的齐老头。”
叶芊芊笑了。
“我很多年没见他了，不敢见。可那天我和他坐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如果我一直困在不甘里的话，可能只会错过更多。”
“人总要有取舍，我到今天只觉得庆幸。当年我保护了家人，现在还等到了你，是我赚了，我没什么可意难平的。”
叶芊芊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知道，你一直很担心我，怕我把这些事憋在心里装坚强。”陈诺说着笑了，“但我真没有。我顶多……顶多就是想在你面前表现得更拽一点，拉风一点。”
他说到这有点顾不住面子，不好意思地笑。
“你就，稍微配合我一下？”陈诺搂着她，拍拍她的背。
叶芊芊被他说得眼热，但还是郑重点头。
“我男朋友，一直都挺拉风的。”
陈诺笑出声：“当然，你不是说了吗，我现在有北京最牛逼的电竞俱乐部，我很厉害的。”
他自恋地复述叶芊芊维护他的话，下一秒却无比严肃，真诚地看着她。
“叶芊芊，我真的不遗憾了。”
夜很深很深，寂静街道上空无一人。他们站在彼此都无比熟悉的校园后，过去许多个清晨叶芊芊穿过这条小巷，耳机里放双语新闻，兜里温一瓶牛奶去上学时，陈诺蹬着单车呼啸而过，车后座上时常绑一台送修的老旧主机。
那时候晨光映在他们俩脸上，与此刻的月光清辉一样。
命运经年提笔，在他们的人生上横竖撇捺，给过他至暗时刻，也赐予她柳暗花明，未来笔画曲折，谁也不知道写到哪里会搁笔。
可此刻他们在月光下接吻。
弥合好多年的变故、错过与不甘。
时间太晚，叶芊芊这一晚闹得毫无睡意，干脆拉着陈诺去熟悉的集市吃早餐。
她故作神秘，“我跟你说，那家店的馄饨真的特别好吃！还有酥饼！可惜就是离学校太远了，我当时为了吃那里的早餐，还特地在附近报了个补习班呢。”
叶芊芊从小到大没补过课，最任性的一件事就是为了吃那家馄饨，诓叶嘉茵说自己英语口语比同学差太多，想报个班。
叶嘉茵什么钱都抠，但在她的学业上还算大方。那次骂她学习懈怠才导致退步，黑脸好几天，最终还是拎着包给她去交了三千块钱。最便宜的那种三十人大班，每个周末上两节课，三千块能上整一学年。
而叶芊芊从来也没认真听过那位头顶锃亮的“老牌名师”讲老掉牙的音标，倒是每周一次海碗馄饨，吃得尤其认真。
叶芊芊只当陈诺不知道这家宝藏小店，乐呵呵地给他讲自己的光辉事迹，没想到陈诺点点头，轻描淡写接一句——
“然后在补习班卖答案，一份五块是吧？”
叶芊芊愕然，“你怎么知道？！”
叶芊芊的性格，不可能白让补习机构挣钱而自己家浪费三千块。
当年补习班上了没两周，她就开始卖自己的试卷。海城一高闻名全省，自主出题的卷子也总是被其他学校拿去用作练习卷，而她的卷子正确率高、卷面整洁，抄起来不费劲，因此销路十分通畅，几乎供不应求。
原本五块钱一份计件付费，后来改成按时收钱，半小时十块，抄完转交给下一个人。她不把卷子借给其他人带走，每天到点就收回。
叶芊芊为了吃个馄饨补的课，到最后给自己吃出一门副业来，一个暑假挣了四千块，全存得严严实实。
陈诺笑：“有段时间刚好在那里兼职。”
叶芊芊惊讶，“那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我很忙，你也挺忙。”他内涵十足地看她一眼，“挺有安全意识的，还盯着别人抄不准有人带出去复印？”
叶芊芊一想，确实，她那时候给人抄作业都很谨慎的，课间都忙着盯人，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我当然得谨慎点，万一流出去，被家长老师发现了，再传到我妈耳朵里，我不得掉一层皮？”她很骄傲地说。
陈诺点头，非常认可，揉揉她的发顶，“聪明。”
就是把那伙高中男生想得太有节操了。
这种事怎么可能瞒得住，走廊里随便聊两句天就能把她卖了。
陈诺决定不告诉他自己给她打掩护的事，叶芊芊同学的馄饨美梦值得守护。
等到天际泛白，卷帘门哗啦啦升起，他们俩蹲在门口，把系围裙的老板娘吓一跳。
“哎呦我天！”胖胖老板娘心有余悸地拍胸脯，“这么早，来吃饭的？”
叶芊芊蹲到腿麻，被陈诺捞起来，笑道：“是呀是呀。”
“咋这么早？！”老板娘说着，还是好客地笑起来，撸袖子招呼他们，“坐吧坐吧，我还好我今儿起得早，馄饨先包好了，就是汤得再炖会儿！”
“没事儿，我们等等。”
叶芊芊后知后觉地感到困意，等着等着，脑袋就像小鸡啄米似的往下掉，磕在陈诺肩膀上。
被陈诺及时伸手托住了下颚，她干脆眼睛一阖，睡实了。
陈诺哭笑不得，一手继续托着她，另一只手擦桌子。
迷迷糊糊间，叶芊芊好像听见谁在讲话，声音阴沉沉的。
“…你就带人家姑娘吃这种东西？”
“爸。”
听见陈诺喊“爸”，叶芊芊猛地惊醒，一抬头，陈国庆拄着拐杖，一脸严肃，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啊这。
她一时忘了说话，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陈诺也不催她，颇为寻常地问她一句：“醒了？”然后递给她一张纸巾。
叶芊芊才反应过来自己嘴角还挂着口水，慌忙一擦。
…社死啊。
她强装镇定，笑着同陈国庆打招呼，“叔叔好。”
然而下一句，又好像是大脑神经懈怠，放任她胡言乱语——
“您起得真早。”
叶芊芊清楚地听见跟在陈国庆身后的陈婉噗嗤一笑。
甚至连陈诺也没来得及憋住，漏出轻轻一声。
叶芊芊：“……”
倒是陈国庆很给面子，面无表情地应她的话：“老了，睡不着。”
说完又训陈诺，“你就带你女朋友吃这种东西？”
他的语气仍然不好，但和昨晚相比，听起来冷静多了。甚至有一种父子之间独特的不见外的亲昵。
叶芊芊出声解释：“不是叔叔，是我喜欢吃这家店，今天是我请陈诺吃来着。”
哪晓得陈国庆脸色更不好，又斥道：“你让人家女孩子请客？！”
陈诺已经习惯了陈国庆不分场合挑他刺的行为，往常他都会装得低眉顺眼，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让老人家发泄发泄也是好的。
可今天，不知怎的，他特别没脸没皮地一笑，点头道：“昂，我女朋友经常请我吃饭的。”
叶芊芊：“……”
神经病啊！
这一家人，好像都不太正常。
陈国庆气得扬起拐杖要揍陈诺，被陈婉拦下来。
叶芊芊也赶忙扯开话题，笑问：“你们也喜欢这家馄饨店，特意来的吗？”
陈婉默默指了指对面小区，“芊芊姐，我们家住这。”
叶芊芊一惊，回头瞪陈诺——你不早说？！
陈诺耸耸肩，四两拨千斤地说：“常来，常吃，方便。”
陈婉十分有眼力见儿地接话，“对对对，芊芊姐，你以后常来家里吃饭吧，我会煲汤，我爸爸烧排骨也很好吃！”又回头笑盈盈地看向陈国庆，“对吧，爸？”
陈国庆没接话，但也没否认，哼了一声，转身到另一张桌边坐下。
陈婉得意地和陈诺交换了个眼神，也陪着陈国庆坐下。
陈诺笑笑，抬手夹了一块酥得掉渣的烧饼给叶芊芊。
“叶芊芊，你是我的福星吧。”他声音愉悦。
“哈？”叶芊芊不解，她都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了。
饼屑挂在嘴角，一张又困又懵的脸对着他，陈诺实在忍不住，左右看了眼，飞快地倾身在她嘴上一啄。
“…你干嘛？！”叶芊芊小声惊呼。
陈诺笑意更深，“我好几年没资格进家门，你一来，我爸都肯主动下厨了。沾了你的光啊叶芊芊。”
叶芊芊无奈，看了眼前桌正襟危坐头也不回的陈国庆，只觉得这人满嘴跑火车。
“我都说了吧，是我赚了。”陈诺仍在自得，门外初升的太阳将他的脸颊照得暖融融的，昂扬着少年般的风发意气，“不会有比我更好运的人了。”
第35章 .谁都有爱人的自由，包括爱渣男的自由
直到叶珩的孩子出生，叶芊芊都没和叶嘉茵联系过。
被派去安抚军情的叶珩也因为忙着老婆孩子，没能做出多少贡献。
母女俩谁也不理谁过了快两个月，叶芊芊更加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叶嘉茵了。
期间倒是发生了不少事。
首先是叶栩交了个男朋友，准确地说，是已经交往了快四个月，只不过叶芊芊最近才知道。对方比她大四岁，已经快要毕业，在学校里很出名，开一辆兰博基尼，四年下来女朋友换了十几个。叶栩入学半年多，在 BBS 上刷屏七八回，P 大这群学生，理想、精英是一方面，八卦起来比叶芊芊外婆还能讲，有夸叶栩本事大居然能跟那少爷恋爱超过四个月的，更多的是说风凉话，作壁上观等着看她被甩。
叶芊芊对此没有任何看法，同叶栩和她男朋友和和气气吃了顿高级日料，买单时提醒了叶栩一句注意安全。
谁都有爱人的自由，包括爱渣男的自由。
其次是李泽宇退出了陈诺的俱乐部。他和叶芊芊同级，从高二起就跟着陈诺开网吧，虽然学习不怎么认真，但胜在脑袋灵光，在 P 大这种卧虎藏龙的环境里也稳稳擦线毕了业。原本是直接进网吧做生意的，也不知怎么突然转了性，一声不吭报名考研，继续学数学。
陈诺很意外，但也没多挽留，问清楚后就放了人，叮嘱他好好准备考试。
叶芊芊却有点担心，她大概知道李泽宇为什么突然选择回学校。兄长的离世对李泽宇来说，会渐渐从一场噩梦一般的剧痛，变成悬在他家庭之上的一把钝刀子，凌迟一般瓦解着这个家原本稳固的结构——稳重可靠、“走正途”的哥哥，调皮跳脱、“没正形”的弟弟，和含辛茹苦望子成龙的独身母亲。
没有了哥哥，弟弟就想要变成哥哥。
然而叶芊芊知道，一个人是永远不可能活成另外一个人的。李泽宇当下的选择，是想让母亲开心，让生活回到之前的样子，可到最后，也许谁都不会开心。
陈诺当然也知道，可他什么也没说。他仍然留着俱乐部里李泽宇的股份，留着二楼李泽宇的休息间，但他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说。
最后一件，最让叶芊芊意外。她那天看完《走失的金鱼》，剧评发在社交网站上，居然被剧方点赞，邀请参加一个主创对谈的活动。
说是“剧评家面对面”，邀请了好几个网络红人。
叶芊芊头一次知道，自己凭那不到两万的粉丝量，居然也算红人。
但机会难得，她又很喜欢那部剧，因此毫不犹豫地答应，还恶补了好几天的功课。
活动仍然在西城剧场举行，校门口有地铁直达，叶芊芊就没让陈诺送，只是约好了结束等他来接。
要见偶像，还要当众发言，叶芊芊花了半个下午搭配衣服。穿穿脱脱快十几回，拍了一百多张照片给莫念，最后选定一套 v 领吊带针织长裙，外搭灰色西装，搭白色切尔西靴。
头发用珍珠鸭嘴夹绾起来，和耳朵上的珍珠项链相得益彰。
叶芊芊打扮的机会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越看越满意，美滋滋对镜自拍三张，发给陈诺。
陈诺回得很快，但也很简单，就俩字：[好看。]
叶芊芊撇嘴，不太满意。
那边紧接着又追加一句：[结束别乱跑，等我去接。]
叶芊芊故意挑刺：[为什么要我等？你也可以提前到。]
陈诺直接发语音过来：“我是说，等我停好车进剧场接你，你们那活动也不能提前进人吧。”
叶芊芊语塞，有种输了的感觉。
干巴巴回一个“ok”的手势就放下手机，往颈侧和手腕上喷了点香水，拎着羊皮小包出了门。
叶芊芊准备了一肚子资料和话题，到了现场才发现，她好像只是被请来背景板的。
舞台中心一排椅子上，坐着的都是响当当的大 V，还有一位退隐多年、但江湖上仍流传着他的传说的话剧导演。这些人在娱乐圈或许都是“糊咖”，但在话剧爱好者心里，却已经是顶配阵容。他们谈笑风生，叶芊芊坐在最边上，怀疑活动运营方是不是把她的粉丝数多看了一个零。
在这些人面前，就算是当背景板，她似乎也有点不够格。
搞艺术的人自成圈子，碰到圈内人就容易聊嗨，一个小时过去，叶芊芊除了最初的自我介绍，一句话也没插上。
如果是坐在台下的话，她此刻一定是最快乐的听众。可在台上……就有点如坐针毡了。
两个小时的活动很快到了尾声，叶芊芊心里绷紧的弦终于渐渐松动，却听主持人冷不防向她提问：“我们《走失的金鱼》首映的时候，千千老师就在现场，千千老师，可不可以跟我们分享一下您的感想？”
从提问也能看出来区别对待。
刚刚人家聊的是戏剧的灵魂、戏眼在哪、看重了男主角身上什么特质、《走失的金鱼》创作初衷，到她这儿，就是“感想”。
叶芊芊愣了一下，很快组织好语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