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枝华望着怀里的关歆——小小人儿竟已长得这般大了。双臂环绕,将她抱得愈发紧了些。
*
手术安排在早上七点,关枝华是当日的第一台。
江铖到时,关歆刚送完关枝华进手术室。
隔着远远的长廊,就见她一人独坐发愣,两眼垂垂望着地面。
他拉开外套拉链,提前取出护在怀里的食物,手指漫不经心勾着,走到关歆面前,随手扔进她怀里。
关歆昨晚睡得浅,她认床,加上担心关枝华的状态,神经愈加紧绷,稍有一点声响,她都会惊醒。
如此往复,一直到天亮。
一早上强打的精神,这时才卸了下来,她正恹恹地放着空。
突然砸来的食物,把她吓得一懵。
她下意识去捞滚落欲坠的食物,确定它安全后,这才去找始作俑者。
抬眼的一瞬,她手一颤,膝上的食物又滚了两下,还好,小指尖勾住了塑料袋,没掉下去。
她十指紧攥,目光闪躲,不自觉回避了注视。
平静须臾,她才试着重新看过去。
江铖背光而站,雨后清晨的日光格外明朗,在他周身漫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耳廓垂尖,几近透明。
他穿衣喜好如一,身上颜色不过三种,冷调为主。
这件做旧夹克,她就似曾相识。
多少年了?
关歆望着眼前这人,暗自想。
时间不经算,最后见他,已是六年前。
她从未设想过两人还会重逢,更没想过两人重逢场景会在此。
而他,又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关歆盯着他脸,脑袋里这时窜出个人名,打量的目光,逐渐变得明锐。
这一眼,让江铖回忆起多年前的一个午后。
是个冬去春来的午后,春寒乍暖,融融的日光催人眠。下午两点的数学课,总能睡倒一片,包括她。
数学老师对这盛况早习以为常,他卷起教案一个个敲打过去,走到她课桌前却脚步停顿,他俯下身,朝关歆后脑猛一声大喊,期待她惊慌失措。
关歆的反应却大失他所望,她轻缓地抬起头,翻阅课本,波澜不惊。
数学老师见她这般镇定自若,直点头夸赞:“从容不迫,必成大器!”
只有同桌的江铖见到她抬头侧目时的眼神,像把刀子,要杀了他似的。
正如此刻,看着他,不说话直瘆人。
江铖扬扬下巴,瞥着她怀里的油墩子和豆腐脑说:“二中后门那家的。”
关歆这才转移视线,油墩子还热着,豆腐脑也烫手。
郢城的油墩子不是江浙沪那种。郢城的没馅儿,就一团老面里夹点葱花抻成小段,首尾相连成个圈,油炸成型后像贝果,胖乎乎、金灿灿的。吃在嘴里和武汉面窝类似,外面那层油壳咬着酥脆,内里的蜂窝组织要比面窝更松软。
关歆每逢大事就吃不进去东西,水也喝不了两口。这时空着肚子闻到这久违的碳水油香,顿时生了不少食欲,她拔开塑料袋就送至唇边,没半分忸怩。
二中后门的油墩子和豆腐脑,是关歆高中早餐的标配。江铖每日早训完回教室,就能见她一人坐在那儿,咬着油墩子刷题。空荡荡的教室就她一人,油腻腻的东西却被她吃出几分清爽干净,小口小口,唇瓣若沾上点油花,她舌尖一挑,就给带了去。
关歆大学就出了省,如今郢城卖油墩子的也越来越少,有卖的也只营业早上那两个钟头。回家犯懒,只想多睡会儿,她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东西了,不过她咬下第一口就察觉到不对,她眉头微皱,正要说话…
“别浪费。”
江铖托住她下巴,强迫她咽下去。
才不是二中后门的那家,他就在医院对面那菜场,随便寻了个早餐摊儿买的。
关歆斜了眼下巴上那手,抬手正要打上去,就给撤走了,扑了个空。
那人抱着双臂,倚墙站去了对面。
关歆本想问那家店是不是换老板了,看来是不用问了。
她也没打算浪费,味道虽不如那家,但也还行。
关歆吃过两口,想问他怎么会来,正说着话,声量却被另一道洪亮的呼喊压了下去。
“歆果儿!”
关歆外公关黎晖是北方人,南下在武汉大学讲学时给关进了“牛棚”,后来下放到郢城下面改造劳动,一待就待到了现在。外公家乡唤女孩“果儿”,家里人随外公习惯,都称呼关歆“歆果儿”。
出声的是舅舅关之遥,他一人赶在前面,外公外婆年迈,落了几步。
“来迟了…来迟了…”舅舅嘴里重复,解释说来的路上遇到个新手司机给追尾了,耽误了会儿。
关歆忙拉住外婆手,问他们人有没有事。
舅舅摆摆手,答:“就蹭了下,走保险就行。”
外婆手捂胸口,张嘴吐长气,像是还没缓过来劲。
三人一时讨论热烈,三张嘴此起彼伏,声道各异的话语传进关黎晖耳里,混沌不清。
他右耳是聋的,一人一句还行,说话人一多,杂糅成一团,就听不大清了。
他插话打断他们,问关歆:“你妈进去多久了?”
“刚进去不到十分钟。”关歆扫了眼时间答,和他们简单复述医生的话,让他们不用担心。
安抚完他们,关歆才想起江铖,想接着刚刚的话问他,转过身,前后找了个遍,都不见他踪影。
【3】楼上楼下
微创手术的“微创”二字太具迷惑性,容易误导人们以为创面小便是个简单的小手术。
毫无手术经验的关歆,在今天之前,也是这样误以为的。
头两个钟头,关歆还甚轻松地关心舅舅今年的稻谷收成如何。中秋和家里联系时,听说因为今年没雨水,舅舅田里收上来的黄豆大多是空壳。这时空等着没事,便问问稻谷的情况。
舅舅和外公外婆住在郢城下面的南县,就是外公当初被下放劳动的乡下,距郢城四十多公里,驱车约一个钟头。
“今年旱得厉害,稻谷还没到收割的时候,头茬谷都还得等一周后。”舅舅叹了口气,已经预料到今年绝不会是个丰收年。
关歆也聊这两年全国整体经济下行,今年泥巴地里难收,来年恐又是艰难的一年。
“田里收的少,市面上能流通的就少,你们买到就贵。”外婆言语朴素地跟了两句,她握着关歆胳膊掂量,嘴里咕哝:“这手腕子太细了…”
舅舅和外公也见她比上次回来又瘦了些,顺带问了问她这次能在家待多久。
“差不多能待一个月。”关歆摸摸鼻子说。
“能待一个月?!”
一旁三人显然对这个回答十分惊讶。
关歆大学在北京,毕业后也就顺势留在了那儿。她工作向来忙碌,有时节假日也会加班,前年春节因为封控问题,都放弃了回家过年。
“年假加上调休差不多能休这么久。”关歆垂下眼,作势收到了信息,移开眼去看手机,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外公定定看了她会儿,没言语。舅舅和外婆则惊喜她能在家待这么久,忙说让她一定要回南县住上几天。
几人又聊了会儿,把能聊的都聊了个底儿掉,还是不见关枝华出来。
进出的护士换了几波,皆神色匆匆,使得他们几人脸上颜色也渐渐沉沉。但他们四人一时齐了心,都不作声,就怕乱了其余几人的心。
关歆心底渐渐不安,开始打鼓。她摸出手机百度“子宫肌瘤 腹腔镜”相应词条,首页刷出来大半是广告,剩下的就是各类专家的讲解视频,再往下划落划落,几张肿瘤病检照片血淋淋接替而上。关歆蹙起眉头,强忍不适点开那按照大小排列的肉球。
她蓦地好奇关枝华那个八公分肿瘤,实体能有多大。
手机里的测距仪告诉她,她手掌的宽度正好八公分,手腕至指根处的距离也近八公分。也就是说,她握起的拳头差不多就是那个肿瘤大小,或是比它还要大。
就在关歆的胡思乱想、恐慌愈渐不受控制开始漫无边际时,关枝华被推出了手术室。
从早上七点到中午十二点,一共用时整整五小时。
关歆和舅舅上前,帮着医生护士移床。
外公外婆站在外围,外婆张着手臂想帮忙,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外公攥紧裤腿,亦是如此。
关枝华身上插着尿袋和引流管,半睁着眼睛迷迷糊糊,面容惨白,惹得外婆霎时泪眼婆娑了起来。待一众护士医生散去,她立刻守到女儿床边,悬在空中的手,一时不知落在哪里才好,犹豫半晌,最后还是落到关枝华额前,轻缓地抚了抚。
犹如几十年前,关枝华童稚学步时跌了个大跤,她同样抚着小女儿的头,说:“呼噜呼噜毛…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整理完一切,已过午饭时间。关枝华这时麻药重新上了劲,又迷糊睡了过去。关歆张罗大家先用午饭,外婆让他们仨去吃,她要在病房里守着。关歆想着自己算是主人,没有让他们自行去觅食的道理,便随了外婆意思,自己引着外公和舅舅去了医院周边的餐馆,计划返回时再给外婆带上一份。
等到天光渐暗,关枝华才慢慢醒来。
关枝华这时体力还尚未恢复,说起话来,绵软无力,不见之前的精气神。
几人聊了没多久,护士来查房,见他们这么多人,又强调了一次病人探访规定。
“医院人员进出有限制,常静今儿就没来。她交待我一定跟你说,出院后一定回南县休养,她好照料你。”
舅舅晚上还要回南县,临走前又把舅妈的话重复了遍,让妹妹理解自己媳妇儿的缺席。
外公外婆没当天就走,他们留下帮衬关歆。好在关枝华就手术当晚疼痛难忍、彻夜难眠,后面几天的状态逐渐恢复,继续吊了几天点滴后便办了出院。
出院那天,舅舅和舅妈赶早就来了,里外忙活一整天,晚上回的南县。外公也跟着回了,外婆留了下来,说要继续帮着照料几天,不太放心她娘俩。
舅妈原意是让关歆和关枝华一车跟着回南县,乡下照顾起来,什么都方便。
但让关枝华谢绝了,她说:“店关了几天,再不开张,熟客都去别家买惯了,不会再光顾我这儿的生意了。”
关枝华经营着一间便民超市,两间铺子规模,贩些烟酒副食,就在自家小区门口,来往光顾的,也都是小区住户。
医生虽批了出院,但关枝华伤口还未完全恢复,咳嗽一声,伤口都疼得厉害,她还需在家静养。看铺的任务就落到了关歆身上,她以往也常帮着看铺,一切都是熟手。
夜里一人守店,关歆没靠手机打发时间,她望着店外发呆,脑袋里杂七杂八乱想着。
店门口的热闹,随广场舞阿姨的离去,早散了。
这会儿就剩零星几盏路灯,冷暖交织成片,散在路边停车身上。
挤挤挨挨的一列车里,其中一辆,尤为扎眼。
是辆路虎老卫士,不似近年的新款——圆头圆脑,只见憨态,傻大个一般。
它的线条笔直硬阔,立在那儿,像座铁甲。
唯有一点不足。
车牌上强装五个八的那个“B”,让车主的品味断崖狂跌,暴发户气质立显。
“欢迎光临~”
迎宾门铃响起,关歆收回目光,直起身子做生意。
进来的是两位男士,三四十岁的年纪,瞧着眼生。关歆瞥了眼他们后背,满挂着渔具,估摸是来夜钓的。
这附近百十来米远处有个水库,近些日子江里禁渔,不少垂钓爱好者都转战来了这边。
这两人几分奇怪,货架前转悠半天,手上也没拿上什么东西。关歆瞅过去,那俩儿又避过眼神,低声嘀咕。
“先生,是有什么找不到吗?”关歆先发制人,开口询问。
那俩人连连否认,随手抓了几样,走了过来。
关歆伸手欲接商品扫码,那俩人却不配合,手腕来回几个转,嘴里叫着“美女”“小妹妹”,轻浮尽显,意图昭然。
反复几次,关歆渐渐冷下脸,瞟了眼监控,指尖顿着桌面,计划叫来小区值班的物业保安帮忙。
正拨着电话,迎宾门铃又一次响起,一串脚步声逐渐增强,愈走愈近。
江铖几个大步,越过那俩人,抬起柜台挡板,弯身钻了进去。
收银台窄小,不到一个平方,站关歆一人富裕,多个人也能站,前提是没其他杂物。
关歆将椅子向后踢了又踢,踢到抵墙,还是不够。
江铖倒是自然,松垮着身子,直接夺过那俩人手上商品,握着扫码枪,不消几下,结束动作。
他瞥了眼屏幕,报上数字:“七十八。”
那俩人好事被打岔,但仗着两人势众,并不退让,四只眼仍滴溜地朝他背后望。
江铖“嗤”的一声笑了,从裤袋里摸了盒烟,朝桌面磕出一根叼嘴上,低头点燃,喷了他们一脸烟,半阖着眼说:“怎么?还有要买的?”
他捋了把袖口,语调渐重。
近日温度回升,但到了夜里,依旧凉如水。郢城没有春秋,每到这个时候,都是乱穿衣。关歆白天贪凉,晚上也得加件薄衫。但此时的江铖,上身仍旧是件重磅白 T,裤子是条直筒牛仔,水洗的浅色,脚上踩着双踢不烂,几年前的网红款。
几人顺着他动作,看过去…
衣袖宽大被撩起,露出藏在里的上臂,小麦肤色,肌肉紧实。
细看之下,还有几笔碳色线条,是个文身。
那俩人色厉胆薄,侧目对视,不过几秒,草草买单走人。
关歆仍踮着脚,后仰上身保持距离,轻缓呼吸。
江铖没注意到这些小心翼翼,他跟着那俩人出去,停在门口,继续盯着他们背影。
关歆脚底终于落地,缓了缓发酸的小腿肚,走去江铖身旁,叫了声他名字。
江铖回过身,摘下嘴里衔着的纸烟,俯眸瞧她。
一缕白烟从他唇瓣间钻出,向上攀绕,渐渐缭住了他半张脸。
关歆跟随这缕烟雾的走势看去,最后落进一双眼里,她一怔,嘴边的话突然噎住。
见她不说话,江铖微蹙眉,没张口,直接鼻腔嗡了声:“嗯?”
低低沉沉,还夹了点喉头共振的涩感。
那缕白烟这时跑到关歆面前,她退后半步,说:“谢了。”
江铖侧过头,吐出剩下的半口烟,抬手将它打散,然后说:“没事。”
说完点了下烟灰,再次送至嘴边时兀的停下,脸一转,又看向她,上下打量一番后,眼皮一耷,径直走去了路边。
他一脚踩在路沿,一脚搭着,悬着半脚掌,脚尖点地。他微仰起头,继续吞云吐雾,路灯洒在他身上,明暗错落,摹着他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