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瞌睡一打就是一个多钟头,关歆醒来时,日头已经落了一半。
关枝华和舅妈这时已在忙活晚饭,外公的头发也修剪完毕,换他握着那把剪子帮外婆修剪手指甲。
修剪完最后的小拇指,外公扑扑外婆膝头落上的碎指甲壳,轻声邀请她:“去河边走走?”
外婆点点头,收好剪子同他一起走。
关歆也凑热闹,跟在一旁。
“金春回来啦!”
三人刚走到村口,外婆就被李家婆婆叫住了,直呼让她帮忙看看家里新制的酱,让她把把关。
外婆只好跟了去,她让关歆和外公先走,等会再赶去寻他俩。
关歆和外公继续朝堤坝那边走着,步子放的更慢了些。但没走多会儿,外公还是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朝来的方向说:“等会儿她吧。”
斜阳正打在他身上,拉得他身影很长。
关歆望着外公的侧脸,黄昏里他的一双眼更显浊黄。
她终还是没忍住,她还是问出了口:“外公,您怨吗?”
外公眼眸低垂,眼皮滚动,久久未作答。
又等了等,终于等到他张口,叫的却是:“惊春!惊春!惊春!”
外公右耳听不见,声量不能控制,总是忽高忽低。
他招着手,呼唤的是外婆的名字。
外婆名字是“惊春”,她父亲取的。
因为生在立春时令,父姓为“莫”,便取名为“莫惊春”。
郢城南县人前后鼻韵母不分,所以莫惊春做了大半辈子的“莫金春”。
关枝华也生在春天,外公取的则是弘一法师“华枝春满,天心月圆”里的“华枝”二字。只是调了个顺序,为和舅舅的“之遥”相和谐,唤起来更相配。
外公和外婆本是大学同学。只不过外婆念到大三时,因家里父亲的关系,她被校方强制退了学。
外公再寻到她时,她正坐在破角胡同里,糊着纸灯笼。
她两手红肿,不知是被那灯笼红纸染的色,还是给这三九天冻的。
反正只见她双手瑟缩地往身后藏,不愿让昔日同窗见这窘状。
外公并未多言,慌乱地找出两册书,塞到她怀里,说:“你前些日子说想看的…你拿去看…”
未等外婆作出反应,外公就已转身跑了。
自那次后,外公间隔几日就会跑那儿一趟,挂着收书的名号,却总是又硬借出一两册。
来去匆匆,不作停留。
只是一日,两人换书时,指尖相擦,多停了几秒。
两人皆红了脸,外公转身欲走时,外婆叫住了他。
第一次喊住了他,磕巴两句后,还是只问了问阅书时的困惑。
外公自那日起,便会多留一会儿,坐在门槛处,给外婆答疑解惑。
又一日,两人聊得忘切,天光渐暗,才察觉到时间已晚。
外公合上书册,递还给她。
两相交错,又碰到了一起。
只是这次,外公没再一触即走,他反手紧紧握住了她。
两颗年轻的心脏汹涌乱跳,声响吵扰到了屋檐上的麻雀,它们四散飞去,就留他俩盈盈相望。
或许就是那晚,俩人定下了约定,留洋回国之时,关黎晖迎娶莫惊春。
两人婚后随外公的工作调迁,南下到了武汉,也是那个年末,有了关歆舅舅关之遥。
只是没想到,大学老师的儿子,直到十岁,才得以入学。
好在关之遥聪颖,当时五年制的小学,他两年学完,赶着同龄人的脚步,一起升上初中。
他书读得很好,但他并不喜欢读书。
因为他见过学问做得极好的人,境遇远不如田地里最穷苦的庄稼汉。
连带自己,也远比不上最穷苦的庄稼汉的儿子。
都说小儿三岁前是没记忆的,但关之遥两岁时候的记忆却历久弥新。以至于到了他三十多岁,又见到那个和记忆里相似的铜头皮带时,还是不禁打起了寒颤,尽管那个皮带主人是个比他瘦弱许多的花甲老汉。
两岁的关之遥无法理解,那些常来家里听唱片、和父亲讨论叔本华的学生,为什么会手拿棍棒打父亲?那条铜头皮带好厉害,父亲的脑袋瞬间就给砸开了瓜,父亲的右耳也能给打聋。
他书念得极好,但他厌恶上学。
他厌恶自己的饭盒总被掺进沙土,却不能反抗。尽管八十年代初风气已比过去好多了,但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大家还是有看法,如果运动又来,第一个就会把他们家打倒。
他忍啊忍、忍啊忍,心里的愤恨滚成了大火球,终于爆发在一个下午。
他鼻青脸肿,嘴角挂着血,回家说:“我要出去做事。”
那个时候,关枝华还在念小学,但她十分理解他,因为她身受同感。
当关之遥冲这个世界亮起拳头,这个世界突然就变得春风化雨了。
关枝华再得知关之遥的消息时,同村人都是艳羡。
关之遥具体在做什么,关枝华不清楚。她只记得他带她在校外吃的那碗加满菜码的热汤面,和买给她的那双白色雨靴。
她是全校第二个穿上白雨靴的人,第一个是面粉厂财务科科长的女儿。
关枝华读到高中辍的学,女孩心思更敏感些,等到她可以专心念书时,数理化早让她一头蒙了。
她支了个租书摊,但门可罗雀,生意远不如拐角处的那家。
她进书时讨教,批发她书的老板笑而不语,拉她进了里屋,递了本书给她。
是本钱钟书的《围城》,她书摊摆的就有。没等她言语,老板点了点封面,让她翻开仔细看。
她才翻一页就扔还了回去,那些赤裸的文字羞红了她的脸,包在书皮下的竟是这些东西。
她做不来这种生意,书摊很快转了出去。那时候关之遥常跑广州,不知道干什么,总是提个箱子来来回回,带不少新奇的玩意回来。她在里面翻到齐秦的卡带,一个人听到半夜。
她没过多久就做起了盗版卡带生意,唱片摊就摆在师专校门口,来往的都是时髦的年轻人。
也就是在这儿,一个戴着块梅花表的学生,走到了她摊前。
这个学生后来帮她背过货,陪她在桥洞里躲过雨,也帮她打点过关系,让哥哥没被顶罪戴上黑社会头目的帽子。
这个学生对她说过“我爱你”“嫁给我”,最后也是他说的“对不起”。
上大学,关歆一次登知网,突发奇想地在作者栏敲下外公的名字,检索出四条结果。
那是关歆第一次对外公外婆的一生,进行长时间的思考。她在想如果没有那些事,他们的生活会是怎样?
舅舅应该就不会在那高墙里蹲上两年,母亲也不会因此对那个人渐生情愫。
他们原本的道路是那么的坦阔,却离奇地囿于这羊肠小路里。
这些年,关歆踏着祖辈们的足迹,一路小心翼翼,遵循世俗对成功的定义,刻苦学习,努力工作,就怕行差踏错半步。
可如今,自己却成了华服上的虱子,被他们一抖,就给抛了去。
她望着外公,打着腹稿,斟酌用词,最后还是只问出了“您怨吗”三个字,连个“恨”字都不敢提。
外公没有回答她,他唤着外婆的名字,让“莫金春”又做回莫惊春。
他们执着彼此的手,伴步走在河堤边,让晚霞落下来,慢慢融进了光中。
*
关歆没能在南县多待,关枝华忘记关闭社区团购的接单,她次日早上就得赶回去。
清晨六七点,透着一层薄雾,还未大亮。
关歆压着四十码不到的速度,跟在一辆液化车后面,慢悠悠过桥。
一下桥,就到了江家那间鲜制熟食厂,关歆朝那儿瞟了一眼。
正是上货的时间,几个工人在给冷链车上货,预备分送至各个分店。
关歆刚要收回目光,瞥眼就瞧见个熟悉的身影,她踩下刹车,把车停到路边,继续透过后视镜观察。
江铖不似其他工人穿着统一的工装。他套着件坎肩背心,宽大版型,水洗做旧的炭灰色,是他高中时就常穿的款。
关歆觑着眼,想看清他手腕,看是否有那标配的两根运动护腕。
窄窄的两条,硅胶材质,他总戴黑白两色。
关歆觉得那就是个装饰,类似于女生的手链,并没有运动保护作用。但她还是给他买过一根,被他讹的,所以故意挑了个骚包的荧光粉。他倒不介意,一直戴着打篮球,没见取下来过。
江铖刚上完一箱货,站在冷链车一旁,身子被车门挡了大半,只能隐约瞅见他垂着的手腕。
关歆揿下车窗,正欲探出头,手机这时响了一声。
打开一看,是条短信,发件人是外公,写的是“人生忽如寄,莫辜负茶、汤和好天气。”
关黎晖明白关歆的问话,并不是一时兴起,她大概是遇上了些事儿。他起先尝试写些什么送与她,但越写越长,越写越琐碎,最后一股脑儿都揉成了团。他不想被过度解读,最后便挑了这句话,以短信形式,轻拿轻放,算是回了她昨天的问话。
“…好天气。”
关歆喃喃,嘴里重复,吁出口气后,伏到方向盘上,前额磕着舵盘,反复琢磨这句话。
一个用力,撞响了喇叭,发出刺耳的鸣笛声。
长鸣声引人注目,包括后视镜里的那个人,也被吸引注意,看了过来。
他脚下踯躅,不知是否就要踏步而来。
【10】招惹
还好自己一人提前赶回来了,关歆想到下午刚到的那几包行李庆幸。
没想到删删减减,忙活半天,最后还有这么多。
关歆原计划是把行李先藏在店里的仓库,等到自己要回北京,再提前偷摸寄回去。
可这垒在仓库,占据近两个多平方的庞然大物,关歆再怎样遮掩,都不可能浑水摸鱼,让关枝华忽视不见。
关歆扶额,不知不觉又叹了口气。
该拿这堆行李怎么办才好......
关歆站在自家店门口,来回踱步,愈想愈烦闷。
她抱着双臂,心底捣鼓,来回盘算,倏然抬起头,朝路边那辆路虎老卫士看了过去。
江铖坐在副驾,小眯了一阵儿,终于清醒了点。
晚上陪银行办贷款的客户经理,他又喝多了。
他酒量不佳,白酒不过二两,啤酒喝 500 毫升那种大罐装的,也就两听。
以往凡是参加酒局,他就一杯落定,不论酒类,绝不多喝,也不扫同桌人的兴。相熟的都知道他规矩,也不多劝。偶有好事者,起哄劝他酒,他神色微变,也就点到即止。
这几年,进出酒局变成日常,酒量精进了些,但和那些酒桌老手相比,依旧不值一提。所以他基本都是喝到一半,跑厕所扣了吐了,歇个几分钟中场再继续。
他以前挺看不上这种凡事都拎到酒桌上的土老板作风。可今时不同往日,他人微势弱,年纪又轻,求人办事,自然要遵循人家的游戏规则。无论谁灌他酒,他都得陪着笑脸,双手相迎,痛饮入喉。
多参加几次这类酒局,江铖逐渐摸清这套游戏规则下,潜伏的根本意图。
这套流程能迅速破冰,拉近席前还陌生的关系。他们想看的就是你熏上几分酒意,蜕下外表理智的壳,袒露出几分真我。你黄汤下肚后的丑态和口齿不清的自白,都是他们用作判断的样本。
他们结合自己过往识人的经验,从而考究你是否值得信任。这就是这些土老板,混迹江湖几十年,辨人虚实最短平快的办法。
信任与否,不就是看过对方最卑劣模样后的选择吗?
我见过你最坏时的模样,所以我信任你。
今晚并未达成江铖的目的,倒是让银行的客户经理执杯涟涟地道了几句真心话。
席上两人推杯换盏、互诉衷肠,这时酒散,江铖必须面对现实。
银行困难,贷不出钱。
前一阵接待临市的那几位财主,也守着口风,没再提合作之事。
这疫情防控起起伏伏,酒店生意难做,没人敢接盘。
江铖想到每月的固定支出,就头痛得厉害。
工人工资、几个厂的日常运营成本、原材料支付……每一项都似一座大山,往他头上压,喘不过气。
他又想到前阵来问肉牛厂的人,心刚一动,又立马打消。那是家里的支柱产业,转出去,公司就真成空壳子了。
他糊了把脸,不再去想。
他单手解着衬衫领口,又松开颗扣子,掏出半包烟,往嘴里塞了一支,点上狠狠吸上一口后,朝车外吐烟圈。
青灰色的烟雾,腾起缭绕,他顺着看了过去。
她胖了一些,高中时的她,太瘦,又细又长,人又板正,站着就像根竹竿,套在宽大的校服外套里,被风一吹,总担心会给刮走。
现在长了些肉,看上去正纤秾合度,骨肉停匀。
夜里凉,关歆加了件针织小衫,短短的一件,敞开穿的款。这会儿起了风,她将扣子扣到了顶,前襟胸口布料稍紧些,稍一动作,扣眼处就漏出个小咪缝儿,隐隐能看见打底的白色衣料。对比腰腹处的富裕宽松,尽显玲珑。
江铖看她表情犹疑,踌躇两步,还是朝他走了过来。
关歆在他车边站定,正欲开口,抬眼看去,见他指间夹着根烟,又止住了口。
江铖手指瘦长,指节分明,手背筋骨明晰,那根烟夹在他指间松松,看着随意,还夹了几分轻佻。
他随手捻灭剩下半根烟,朝中控烟缸一弹,推开车门,走了出来。
“怎么?”
江铖把衬衫一抖,散了散身上的烟酒气,主动问。
关歆还在犹豫,但想到那晚,这事早被他撞破。两人现在处境相当,讲给他听,倒不丢脸,便简单两句解释行李的事,希望他能帮忙安置。
江铖点点头,让她引路,随她跟了去。
“大概要放多久?”
江铖拎起行李袋一角,向上提了提,大约估摸了下重量。
关歆本想答不到一个月的样子,但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先放着,不急。”
江铖闻声回头,目光落她脸上,看了几秒,随即点点头,说:“行。”
说完就抄起一袋,往肩上扛。
关歆走近,托起行李袋一角,试图帮忙。
江铖倒嫌她帮倒忙,扛着行李一偏,躲了过去,斜瞥她一眼,说:“别砸着自己。”
话未落地,就单手托着,朝店外走。
来回几趟,还剩最后一包扛在他右肩。
关歆望着他背影,身上那件白衬衫,这时被穿得皱松,右肩处也落了不少灰印。
她跑去收银台,打开烟柜拿出两包,手一顿,又还了回去,转身从身后玻璃柜里直接抽出一条,赶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