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穿这么一身破烂到况家去,丢的不是你的脸,是碧山的脸。”
原来他早已洞悉一切,东方既白看了看自己被香客们扯烂的道袍和缺了一只的云履,深深叹了口气,心说要不是为了你,我也不至狼狈至此。
正在腹诽,又听那老鬼道,“现在再做一身已是来不及了,小白,你一会路过城南的成衣铺,去找那姓宋的掌柜,告诉他,你要取一套衣物鞋袜,是阿申让他做的。”
什么?东方既白差点吐血:阿申做了件女服?难道,他有某种不可告人的嗜好?且这吝啬老鬼今日为何慈心大发,要将这衣服赠予自己?
脸上的表情泻了心事,想掩饰已经来不及,阿申望那不知好歹的小道姑一眼,冷笑两声,羽扇一挥,扇出清风一阵,将她从山头赶了下去。
***
况尹派了十二人扛的轿子来接她,东方既白站在山脚,望那顶被夕阳照得闪闪发光的大轿时,忽然变成了软脚虾。她扯了承保过来,问他,“这次开宴,你家主君是不是准备得特别隆重?”
承保摇头,“不敢大张旗鼓,毕竟表姨太太家出事没多久,不过主君还是还请了二十个厨子,当年接待亲王殿下也就是这个规格了。”
东方既白略一思忖,拍拍承保的肩膀,“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办点事情,一会自行去府上便是。”
说完,便不顾承保拦阻,自顾朝城中走去,她可不想被人看到坐在况家的轿子上去了况家大宅,否则,就算她长了十张嘴,恐怕也是再难撇清和况尹的关系的。
东方既白按照阿申交代的,先来到城南的成衣铺,店掌柜听说她要取阿申送做的衣服,先是一愣,后拿了个大纸包出来,边笑边偷瞄东方既白,“料子是好料子,就是样子有些怪。”
东方既白将那件衣服穿上,才知这怪指的是什么:曲裾深衣、续衽钩边、对襟襦裙......这,不是采邑穿的衣物吗?
只是还是有些不同的,淡白色的羽织罗纱襦裙上,绣云水之间的一簇杏花,白中透粉,粉中透红,像搽了浅浅的胭脂。
东方既白脸颊抽动:穿着这衣服去见况尹,也不知那小主君会如何肖想,不会以为她装扮成这样,借故勾引他吧?
可事到如今,她已经没什么可挑剔的,如阿申所说,穿那件破烂的道袍赴会,实在是有失妥帖,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出了店门,一路避开人多的地方,朝况府的方向去了。
况府中果然如承保所说,虽未张灯结彩,该有的宴请礼数却是一样不少,卷棚、用酒、上菜,肥鲜之味,恒致百品。而席间虽无乐器舞蹈为伴,却有厨役治宴,服侍左右,况尹为调和气氛,每上一道菜肴,便封赏一次,是以气氛融合,笑语不断。
东方既白独居深山惯了,乍入了这烟火人间,不仅没觉得不适,反而被这花天锦地所引,兴起便多吃了几杯酒,月上西窗便觉得醉意浓重,暂离了席,一个人到那廊中闲坐。
回廊旁是一池碧波,看久了,只觉那也像杯中琼浆,满得快要溢出来。东方既白想起阿申也是好酒的,曾告诉她巴人最善酿清酒,还讲了个故事给她听,说是在战国秦昭襄王时有老虎作乱,秦王说谁能杀虎,“赏邑万家,金百镒”,然后有三位巴人勇士杀了老虎。可秦昭襄王后悔了,他舍不得给巴人封侯,便改为和巴人立一个“清酒盟约”:秦犯夷,输黄龙一双;夷犯秦,输清酒一盅。
那时的她尚未到金钗之年,眨巴着眼睛问阿申,“何为黄龙?”
阿申答,“黄龙,便是纯金铸成的金龙,黄龙一双只能换清酒一盅,可见这酒味美,是现在这些糟物所不能及的。”
“酒有什么好的,辣舌头。”她不懂,砸吧嘴。
“蠢物,”他戳她眉心,先皱着眉,后来又朗声笑,“酒能让我姑且骗自己那么一会儿,一小会儿。”
那时她不知这老鬼在说些什么,今时今刻,却懂了:明知眼前的热闹不应属于她这个槛外人,她还是借着酒意,假装去信了,虽然明知是假,却也能换来一时片刻的欢愉,便也够了。
东方既白看水中自己的倒影,微醺的眼睛和红红的嘴唇,笑了,笑着,忽而又想到阿申,想那老鬼现在是连酒都无法品了,心里忽然冒出一丝酸楚来。
“姑娘离席后,主君方敢讲,姑娘今日穿的这件杏花裙,格外得漂亮,”田嬷嬷的声音从身后传出,东方既白连忙回头,刚想谦虚一把,那老妪便又笑道,“可主君也说啦,是因为人美,所以才衬得这裙子更美,这也算是酒后吐真言了吧。”
田嬷嬷把话挑明了,东方既白倒一时不知该接什么,只看着她,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田嬷嬷握了东方既白的手,老妪的掌心熨帖而温暖,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受到了冒犯,“我家主君是个实心眼子,心里有什么事,面子上定然是藏不住的,喜欢谁,那也定是要弄得人尽皆知的,姑娘是聪明人,断不可能没体会到咱们主君的心意吧。”
第三十章 买卖
自然不会。
况尹将一片赤诚火热捧到她眼前,明汪汪亮闪闪几乎灼瞎了她的眼,又怎能装作看不见?
东方既白清清喉咙,“嬷嬷的意思是......”
田嬷嬷见这小道姑倒不是个腼腆局促的,索性敞开胸怀,“姑娘......可否愿意入咱们况家的门?”说完又笑着加了一句,“虽为妾室,但咱们绝不会薄待了姑娘,除了老祖宗定下的那些破不得的规矩,旁的要求,姑娘尽管提,全听姑娘的便是。”
说完这话,见东方既白面色无澜,悲喜难辨,倒先慌了神,生怕自己的话开罪了她,于是勉强笑问,“姑娘心里是如何打算的?”
好在东方既白没有生气,她似是刚从游思中回过神来,看向田嬷嬷,垂头,嘴角噙抹浅笑,“请容我思量几日再答复嬷嬷。”
***
碧山下,停着一辆两服马车,马是胡马,神清骨峻,听到山林中的动静,便双耳峻立,肉鬃叠耸。
驾马的人本枕着手小憩,被马儿惊动,便也朝那柳林中的山径望去,未几,果见一条白影踏风而来,只用了几步,便行至马车旁边。
“山君。”驾车人眼睛晶亮,像暗夜中的两点远星,说完翻身下车,冲阿申行一礼后,笑道,“山君守信,如约而至。”
阿申拂扇,“太小姐出海远航,尚且能按时赴约,我不过是从山头走到山脚,算得了什么。”说罢,望向驾车人,狭眸,眼中浮清浅笑意,“怕不是,没寻到那个人?”
驾车人自然是况家太小姐,况尹的姑母况天蔚,她听到阿申话语中不无讥讽之意,倒不着恼,耸肩,“天蔚鲁钝,出海一年半载,竟然连半点线索都未寻得。”
一顿,低头浅笑,“不瞒山君,我此行共去了七国,每到一地,便打着通商的幌子,派人四下询问是否见到过其他与我们说同样语言的人,可遍寻各处,连偏远渔村都没有放过,却还是没有得到半点和那个人相关的消息。”
“那个人......”阿申思忖片刻,想起三十年前那场仿佛从天而降的大火,烧着了重重殿宇,森森楼阁,几乎烧化天边的墨黑色的积云,将所有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付之一炬。
他寒声笑,“今上何以执念至此?那个人,是断无翻身的可能的。”
“可人......不管是天子还是庶民,对未知的不安感是最强的,特别是其名不正的时候,”况天蔚一只手搓弄马鬃,抬头去看那轮柳稍月,“尤其,民间还有传言,说太祖的死因,至今还是扑朔迷离......”
她什么都知道,阿申在心里冷哼:也是,父兄死后,凭一己之力撑起况家偌大的家业,况天蔚若是没点手眼通天的本事,况家恐怕早就败落了。
念及此,又忆起一件让他想到便浑身都不舒服的往事:七年前,他为了得到那块青砖,放了只虫子在况尹的院落中,“济困扶危”后,况尹当下便命人凿了那块青砖送他,岂知他喜滋滋抱着砖头离开时,却在大门处被一个人截住了去路。
此人正是况天蔚,客套一番后,况天蔚收起笑脸,指着他怀中的青砖,“这块砖,先生出价几何?”
说完,见阿申满脸迷惘之色,便又道,“我那侄儿尚未成年,因此兄嫂出门前,将况家大小事务全权交托于我处置,故而今日,先生拿不拿得走这块砖,决定权在我,不在瑜儿。”
说完便又砌起笑脸,不卑不亢望向他。
阿申心里一沉,知道她已意识到事出蹊跷,虽未完全看破,却凭那只比猎犬还要灵敏的鼻子,嗅出了可疑的气味。
“一块砖头而已......”
“先生出价几何?”况天蔚不避不退,笑着,逼问。
后来,经过几轮讨价还价,他用十颗夜明珠将此物买下,出门前,回头看她,恨得牙根痒痒,面上却还维系着笑容,“大小姐多智,况家,后继有人啊。”
况天蔚站在门槛内冲他行礼,也笑,“先生,是想说我无商不奸、嗜利成性吧。”
可虽初见都未留下好印象,二人却并未断了来往,阿申寻物华天宝,总要倚靠况天蔚的人脉,而她,自然也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以此为交换,使唤阿申帮况家做了不少事。
这次,亦是如此。
“太小姐,寻不到那人,如何向皇上复命?”阿申立在婆娑树影中,身影愈发显得浅淡,仿佛要与山风雾岚融为一体。
“山君觉得我该如何复命?”况天蔚笑看他,抹去掉落在额上的一颗清露。
阿申凝她半晌,方摇动羽扇,“你只有一条路可选。”
“不错,若说没找到人,况家,怕是从此再难立足,所以,不管人找到与否,天蔚都只能复命,告诉当今天子,我找到了他的亲叔叔,那个继承大统短短三月,就被先皇发动靖难,赶下龙椅的闵惠皇帝。”
“欺君之罪,你况家便受得起吗?”阿申静了须臾,慢慢道出一句。
“自然受不起,”况天蔚敛起笑意,抬眼望向阿申,“只是山君,我虽未找到那个人,可是却在占城的高原上,找到了它。”她说着,轻轻拍了拍跨在右胁的一只牛皮袋子,只听随着她的拍动,袋子里传出潺潺流水声,叮咚作响,未几,声音急促起来,好似有风号浪吼,沧海横流,连带着整座碧山都震了几震,似有一条游龙从下方穿流而过。
阿申的嘴唇先是轻颤几下,听那浪声滔天,笑意却丝丝缕缕溢出眼角,驱散沉淀在眉心的浊气,使他看上去像换了个人,真乃悠悠天地间,千载存风流的一介人物。
“泉眼。”他轻吸了口气,不敢置信,却又身不由己地伸手去抓那只牛皮袋子。哪知况天蔚似料到了他会这般,闪身一躲,重新跃上马车。
“山君,此物乃我不远千里寻得,自然,也是属于我的,”她望他,双眸亮似寒霜,“不如,我们再做一笔买卖,你帮我找到闵惠皇帝,我,便将此物交于你。”
阿申抓牛皮袋子的手还未放下,脸上却一点点爬上抹森森的笑意,“太小姐,这是在用本君的痛处来拿捏本君?”
说完垂下手,脸上漾出幽幽绿光,眸色骤然变深,盯视况天蔚的眼睛。
纵使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况天蔚,被一对寒意慑人的死人眼盯住,还是不免心惊,脖颈上冷汗丝丝冒起,沾湿了颈后的发。
“山君,”她喉咙发干,仍迫着自己将话说完,“人人都有不得已,山君的不得已我虽不知是什么,但却能感同身受,就像况家于我,就像瑜儿于我,就像这副女儿身,于我,”她深深吸气,慢慢呼出,“我曾在况家祠堂发誓,我况天蔚虽为女子,却也要拼尽所能,护住这份家业,为此,刀山火海也要上,龙潭虎穴也要闯,为此,即便是揭了这身皮,卸了这身骨,也在所不惜。”
风鸣在柳林间穿梭,东一下西一下地乱撞着,时远时近,忽高忽低,渐渐地,风声消了,所有尘埃缓缓落地,柳林和山景都变得清明起来。
“况天蔚,”阿申的声音在风停下来的时候响起,悠悠的,像风的尾声,“你还需应我一件事。”
况天蔚悬着的心落下,忙道,“山君请讲,我一定竭力去办。”
“动用你况家在朝中的关系,不管你用什么手段,银钱也罢,拉拢制衡也罢,总之,一月内,本君要看到天子颁布法令,废除人殉。”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只停歇在柳稍的小雀扇翅啾叫两声,从树顶飞下,落到阿申的肩头。小雀儿有一双黑豆似的眼睛,莹亮,却隐约透着股哀戚。
况天蔚被一鬼一鸟同时看着,脊梁骨忽然掠过一丝寒意,再看后面高峰远峦,在暗夜的笼罩下,好似一个个鬼影,不由地心生畏惧,想快些离开这个怪地。
“我应山君便是。”
她点头,匆匆冲阿申行了一礼,扬鞭策马,朝章台城的方向驶去,车辙轧着雨后湿松的泥土,发出咯吱怪叫,未几,便消失在远处的山影中。
东方既白出城时,恰遇上况天蔚的车马,她看那个英姿飒爽驾着马车的身影,不由地呆立住,觉得自由如斯,实在是令人羡慕。
目送马车远去,她才望向远处的碧山,深深吁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来:真烦,田嬷嬷为什么摆了这么一个难题给她?她酒意未消,边走边去数碧山的山头:嫁,不嫁,嫁,不嫁......
眼睛花了,便重新数过:嫁,不嫁,嫁,不嫁......怪了,这里明明已经数过一遍了,为何又冒出一座小峰?东方既白皱眉,伸手拨弄,却发现那小峰就站在自己跟前,似乎,还沉着一张脸,似乎,那张脸和阿申的鬼脸还有几分形似......
第三十一章 寂寞
“有趣儿。”东方既白乜着眼,傻笑,想这山中的奇峰异石常年被阿申的鬼气浸染,形貌也愈发像那老鬼了。
“像他不好,挡道就更不好了。”她伸手去搡那小峰,哪知它竟和阿申一样,是个虚影,手没了着力的地方,她从它里面扑撞过去,抱上了后方一株粗柳,脸和粗糙树皮亲密地贴在一处。
脸上火辣辣地痛着,醉意顿时消了大半,她揉搓着眼皮望向身后,心脏却剧烈颠簸起来:什么小峰?那背对自己立着的,不就是老鬼本人吗?
东方既白吓得神魂不在,剩下的一小半酒意也消失无踪,她踮起脚,想趁神鬼不觉,悄悄溜走,可身子刚转了半个圈,阿申的眼风已经扫过来,蹙着眉,羽扇朝她点了几下,“腌臜东西,糟蹋了这身好衣裳。”
东方既白抬起胳膊闻味道,嗅到满鼻的酒香肉香时,不好意思地仰脸看他,“是不好闻。”
阿申叹口气,目光移向裙裾时,震惊痛惜。杏花的花蕊上,不知何时落了块油渍,黄澄澄,油腻腻,黏在嫩蕊上,着实是很伤风雅。
“脱了。”他抖了抖羽扇,轻道出两个字。
东方既白本想好好认个错,把衣服洗净还他,现在听到他说脱了,脑子忽然变成了一团浆糊,噎了半晌,不敢置信地看他,“脱了?在这儿?”
话没落,面门便被什么东西劈头盖脸一砸,手忙脚乱扯下,才发现是自己那件破烂的道袍。东方既白不敢拖延,抱着道袍小跑到林中,三下五除二除去新衣,穿戴好旧衣,这才走出去,冲阿申讪笑,“主君,这裙子,我洗干净了给您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