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州府,岱湖南......他听表姨母讲,巷战之后,徐之颜碎烂的尸身被丢弃到岱湖中,随从的官兵们费尽了气力,才勉强捞出了一大半,所幸,他从不离身的那柄雁翎刀没有沉入湖底,被打捞了上来,一并封入棺中......
念及此,况尹心悸不已,偏这时,那只探向他面门的手中多出了一把长刀,背短刃长,刀尖上翘,如大雁的翎毛。刀在将逝的月光下闪动寒光,刀尖却被月华逼出一弯殷红血色来,红得令人心惊。
“永康,为父并未薄待你啊......”
棺中有沉闷人声飘出,紧接着,便是“唰”的一声,伴随一股凛冽寒风,雁翎刀朝况尹的头顶落下。况尹看见上方挥下的刀影,就地打滚翻逃,可刀影纷乱,况尹躲了几次,便已觉出得吃力,动作稍微一滞,那长刀已然落到了离鼻尖不足半尺处。
千钧一发之际,腰间玉带忽然被一只手拽住,况尹的身子被朝一侧拎得半起,躲过刀锋,他借力朝前一扑,没想却扎进一个柔软的怀抱中,和那人一起在地上翻了几翻,停下来时,正是女上男下的不雅姿态,他的手拢住她的腰,她的腿,骑上他的胯。
透过天边一抹鱼肚白,况尹看清楚坐在自己身上的人的脸,正是面颊绯红的东方既白,目光交错,她翻身下来,抬头望天时,已神色如常,用再镇定不过的语气道出一句真诀。
“驱雷掣电,走火行风,何神不伏,何鬼敢冲,”说完,食指和中指合拢,指向前方棺木,喝叱,“妖邪退散。”
一道惊雷从灰白的晨曦中落下,直砸向棺木,那只手也被雷击中,化成一团焦黑,手背上的皮被烧得掀起,像一层层立起的鳞。
棺材立时着起了火,先开始只是一簇,紧着火苗滚散开去,覆住整个棺材,将整个棺身映得通亮。
况尹还匐伏在地上,借着火光,看清楚了棺材中的人脸,干黄的,整个面部凹陷下去,几乎变成了一片干皮,贴附在白森森的头骨上。
是徐之颜,虽然他已经变成了这幅瘆人的模样,况尹却依然将这个只见过几面的表姨丈认了出来,只是他不懂,他为何如此憎恨自己的家人,要将他们除之而后快。
徐永康也在院门外偷觑,他方才见东方既白引雷下来,烧着棺木,便悄悄躲在一旁,现见那棺材被烈火包围,烧得吱吱作响,又见况家一众仆下从不同院落中赶至此处,便也壮着胆子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探头探脑朝那着火的棺材内观望。
他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徐之颜被缝合起来的尸身被烈火吞噬了大半,只露出枯瘦的脑袋,和一只紧握着雁翎刀的大手,可他,却是立在棺材里的,明明已经被碎成了数块,身体也只找回大半,他,却是直挺挺地站在棺中的。
徐永康打了个剧烈的寒噤,膝盖处忽然变得酸软不已,再也无法站立,扑通一声在棺木前跪下,涕泪纵横,“父亲......父亲......是儿不孝......”
大火熊熊,窜出数丈,映红淡灰色的天幕,棺材发出吱呀巨响,像冤魂在棺中嘶吼。
东方既白见火焰愈烧愈高,棺材已有倾倒之势,便赶紧招呼围观的人群后撤。可就在人群涌向桑榆院外的时候,她忽然听到身后一声惊呼。
第二十八章 伤
“救命,救命。”
东方既白仓皇回头,却被一簇飞起的火星逼得朝后退出几步,想再上前,却已是来不及了。
飘扬的黑灰迷住她的眼,朦胧中,她看到徐永康还跪在原地不动,双手朝斜上方抬起,似乎想挡住耀眼的烈焰。他的大腿上,插着那柄雁翎刀,刀身全数没进腿面,刀尖,则深深插进地里。
他被徐之颜的刀钉死在地面上。
木头爆裂的声音像鞭炮炸响,火花沸起,星星点点,扑向跪倒的男人,点燃他的头发和衣袍。徐永康张嘴咆哮,声音大而惊恐,瞳孔中,映着那口披戴着烈焰的棺材,和棺中,那张干黄的、狰狞的脸。
“轰隆”一声巨响,棺材应声倾倒,压碎徐永康最后一声惊呼,将他整个人罩在下面。
人群惊得朝院门处散开,况尹逃出院门时,终是没忍住朝后望了一眼,他瞧见徐永康的手从棺材的缝隙中伸了出来,上下拍打着,像一条被扔上了岸的鱼,可须臾后,那手被另外一只大手拢住,轻轻一拽,便将它重新拖回棺内。
况尹看得眼直心悸,冷汗淙淙,直到家丁们赶来灭火,浇熄桑榆院中的烈焰,一缕缕青黑色的余烟飘向已经亮透了的天空时,他才终于回过神,身子朝后一倾,被两个小厮接住。
“主君从此便改了吧,不要一时心软,偏信偏听。”
况尹回头,看东方既白冲自己一笑,抬起手背擦拭脸上的黑灰,便先拿出自己的帕子帮她把那脏拭干净,又郑重其事朝天竖起三根手指,“况某以后全听姑娘教诲。”
东方既白脸红得像熟透的枣,心里庆幸着,还好下人们现在都还在震惊中,否则不知又要闹出什么流言出来。
她轻嗽一声,假意转头望向别处,却发现田嬷嬷在人群中看着自己,笑意浓重,眼角挂着几缕深纹。她觉得这笑很是不怀好意,于是连忙垂眸,心惊不已。这厢边却见况尹又走近了一点,压低声音,“方才未来得及问,姑娘为何深夜赶至况家,救下小生性命,像是未卜先知一般?”
“阿申。”东方既白抬头时才发觉他为了不让话被旁人听到,已经离自己太近了,两人只隔着短短几寸,眸光交汇,看清楚彼此在对方眼中的样子。
她惊,况尹也惊,于是均朝后撤出一步,僵立在那儿。
“阿申他,”东方既白实觉尴尬非常,握紧手掌,指尖恨不得在掌心挖个洞,于是连忙把那老鬼搬出来当挡箭牌,“他想起旺儿是被刀捅刺而亡,当时只以为是那邪祟想陷害主君,后来想起那柄刀,便觉得它不是凭空出现的,定然有些来历......”
况尹抒了口气,“是我蠢笨了,看到他的手,才想起棺中人是谁。”
“山君超度亡魂,独漏了徐之颜,只是这徐之颜究竟为何要将自家人赶尽杀绝,我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东方既白看向院中,棺材已经化成一堆灰烬,下面,依稀还有一片人形的黑灰,上面躺着一柄尚冒着白烟的雁翎刀,她蹙眉:想必是家丑不能外扬,只是亲人之间,要生出怎样的罅隙,才要将对方致于死地。
死不罢休。
她看向况尹,见他也同自己一般锁眉沉思,便知,他如今和自己想的是同一件事,只是这桩惨案的当事者是他的亲人,他便更加感慨。
东方既白等况尹回过神,冲他行礼,“我这便告辞了,还有些急事要办。”
“可是为了阿申?”况尹又一次压下声音,四下看了看后,方才小声道,“我想着,山君的身份还是不要让旁人知道的好。”
原来他早已猜出阿申不是人,但因那老鬼是他的救命恩人,所以便不再管什么人鬼殊途,什么谈鬼色变,只一心想着维护他。
傻子,东方既白在心里道:他救你,不过是为了得到那块破砖头罢了,亏你还捧着一片真心全盘奉上。想着,她不由笑了一下,也不知这笑究竟源自何处,却一点不落地被况尹捕了去。
眼是通心的,心动的时候,眼中流动的光,便是灼人的。
东方即被他的眼波轻灼了一下,忽然慌乱起来,好在已经告了辞,索性不再多言,转身便要离开。哪知将将走出数步,又被一个声音叫住,她掩住窘态,身体僵硬地转回去,却见况尹仍在看着自己,满眼落不尽的情思。
“嬷嬷有什么指教?”东方既白唬得挪开眼睛,去望那叫自己名字的田嬷嬷。
“道长今日救了我们主君性命,此恩是断不能不报的,”人精田嬷嬷瞅了瞅旁边的况尹一眼,见他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里,心下唏嘘,转脸对东方既白笑道,“等过些日子,还请道长到家中来,咱们主君要亲自设宴答谢道长的恩情。”
“举手之劳而已......”
“聊表谢意,万望勿辞。”
东方既白知道自己是磨不过这老妪的,再加上她实在有急事在身,于是只能草草应下,离了况家,一路朝寺庙的方向去了。
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她跑断了腿,抢到了寒蝉寺的头香,返回碧山山顶,捧出阿申的七宝博山炉,彻夜焚香。
此后五日,她每天天没亮便去抢头香,只是如此供着,那老鬼却还是在袅袅香烟中酣睡,眼都没有睁开过。
东方既白见他摇之不醒,便几次三番褪去他的衣衫,查看他上半身的伤势。
她现在比第一次见到阿申的赤身时镇定了些许,可每次看那些伤痕,却还是难免心惊,只因那老鬼的上半身,无一处是完好的。
青紫的淤痕打底,皮开肉绽的伤口遍布,新伤叠着旧伤,刚长好的口子,又被笞开绞烂了去......那本是无一丝赘肉的干净修长的后背,扑洒上细碎月光,很有些素雅风姿,现如今,却像涂了浓墨重彩,一片的高低错落,赤红青绿。
她知,这些淤痕是打神鞭所致,而那些开放的伤,便出自金蛟剪的手笔。
打神鞭,长三尺六寸五分二十一节,上可打神,下可诛魔,圣人之下,无人能挡;金蛟剪,为两条蛟龙采天地灵气,受日月精华所化,头并头如剪,尾交尾如股,一剪下去能断筋碎骨,只有圣人能破除。
可他是什么圣人呢?他只是一只吝啬的老鬼,所以,便只能用灵体去硬抗。
但为什么呢?明明已经是一个鬼了,却还要受这样的酷刑?东方既白轻轻吹了吹七宝博山炉中的乌木沉香,见那香头红亮如灯,便将它重新在阿申颅顶前方摆好,看香火长续,陷入沉思。
“怪不得山君总要积什么阴德,坏事半点不敢做,只敢用出高价去采买他想要的东西。”一直窝在东方既白脚边的魂瓶,摇晃了几下,立起来,已经快满四十九天,张懋丞的魂魄几乎成型,从瓶口冒出颗小脑袋,洁白透亮,看上去倒是年轻了不少。
“还用谋算。”
东方既白想起况家那块破砖,加了一句,不过张懋丞似乎没听到,依然自顾自叨唠着,“这打神鞭和金蛟剪都是收录在冥司的宝物,专打那生前业障深重之人,所以山君才每每要积阴德,为的便是晚上魂魄归阴之时少受些苦。”
他眼睛滴溜一转,“东方既白,你说,山君他老人家活着的时候到底造了多少孽,以至被这两样宝物打了千年。依我看,”他小手小指头勾动了几下,“手上没个几千条人命,断是用不着这样的酷刑的。”
原来是这样,张懋丞不提醒,她还没想到这一层:以阿申的手段,他想要什么得不到,哪里还需要巴巴地用银钱换了来,实在换不来,便要处心积虑地谋算,让人心甘情愿地拱手相赠。
他是怕自己的功德簿再被记上一笔,招来更深重的痛苦。
“我本以为躲开轮回路,变成一只孤魂野鬼,倒也落得逍遥,可是现在看山君,便知这世间没有双全法,”张懋丞撇着两条八字眉,一张小脸布满愁容,“我近来总想着,不知自己的劫在哪里等着,说不定有一天,便落得和山君一般的下场。”
“你活着时翻不起风浪,死了,倒异想天开,觉得自己能与本君比肩齐声,惊动冥司两件除魔重器?”
阿申不知何时醒了,伸手欲去拿那掉落在大石下的羽扇,可偏这时刮来一阵风,扇子被吹得滚出去数尺,他一用力,伤口牵扯,连眉梢都跳了几跳。
东方既白忙俯身把羽扇拾起,递到阿申手里的时候,觉得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了一下,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她却不知怎么的,突然心虚起来,眼神飘忽半晌,假意去看张懋丞笑容僵硬的脸。
偏那老道知道自己惹怒了阿申,利落地在地上一滚,重新溜入柳林。东方既白的目光再无他人可以承接,只得望向阿申,虚笑两声,“山君,您醒啦?”
第二十九章 赴宴
阿申的目光在东方既白脸上悠悠兜转片刻,翻身趴在大石上,看前面香火朝朝,鼻尖轻轻翕动,“这香不错,想来是寒蝉寺的头香。”
“况家给的银子不少,这点子香火还是买得起的。”东方既白本来被老鬼盯得浑身发毛,生怕他提及自己五次三番扒他衣服的事情,现听他如是说,赶紧顺杆子往下溜。
不过有一件事她瞒下了:买香的银子是足够了,但抢那头香却是不易,寒蝉寺香火旺盛,近日又赶上清明,所以每天日头还没升起,寺门外已经聚了乌泱泱一大帮子抢头香的人,大家很是摆出了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模样,将这佛门清净地搅得一团乌糟,过程之惨烈,无异于千军万马,战场厮杀。
东方既白便是那日日从厮杀中得胜归来的勇士,只不过,她也不能全身而退罢了,跑丢了云履,扯烂了道袍,就连齐腰青丝,都被揪了两撮下来,头皮到现在都是生疼的。
可这些事是万万不能告诉阿申的,说什么,难道说她不忍他受鞭笞剪绞,所以才不要命地去抢那头香?光是想想,都够她恶心的。
“山君,”东方既白见阿申半眯着眼,心情似乎不差,忽然就鼓起狗胆,问出一句她好奇了许久的话,“明知要受苦,生前又为何做那么多有损阴德的事来?”
阿申听闻先是一滞,随后便漫不经心笑笑,挑起垂在额前的一缕银丝挂向耳后,“看来坏事真是做不得,否则不仅活着的时候要被人唾骂,死了,还要被后人记上千年。”
“不是这个意思,”东方既白怕言语伤人,忙着解释,“只是觉得山君这等聪明人物,断不会不懂得防患于未然的道理。”
说完便被阿申瞪了一眼,“小白,你懂个屁。”
说罢又冲着燃香深吸一口,有一搭没一搭道,“你以为位极人臣是那般轻巧的,但凡有那么一点子妇人之仁,便会被身后那群野狗啃得一根骨头都不剩。”
就这?他受了这么多苦,竟然用如此轻描淡写一句话来应付?东方既白总觉得事情不应如此,却又不知哪里不对,所以一时无言,不知该接何话。
阿申看着前面,三炷香已经冷了,余白烟渺渺,像清夜起了氤氲。
他笑,手指在香灰中画着圈,“我真的杀了许多人。”
记忆如潮水袭来,穿山破壁,砰然万里......
“那便是申奢,他父兄皆因他而死,他却每日大摆宴席,宾客盈门,真是狗彘鼠虫之辈。”
“申奢,你狠如毒蝎,挥兵故国,今至于僇死人,此岂其无天道之极乎。”
阿申吹散指头上沾染的灰烬,摇头冷笑,“小白,便是倒行逆施,却又如何了?”
“啊?”东方既白被这冷不丁冒出来的一句话问得一愣,百思不得其解后,便拿出不耻下问的态度来,“什么......意思?”
阿申睨她,轻叹,“世人多半蠢钝,多你一个,不多。”
明明自个前因后果都没说,怎么倒骂上她来了,东方既白不忿,正待出言反驳,老鬼却撑起半个身子,皱眉望向山下,努嘴道,“近来好生热闹,三天两头有人叨扰,小白,怕又是来找你的吧。”
东方既白闻言便朝山下瞧,果见承保带着几个家丁顺山径而上,瞧着,便是朝她的道观去的。她猛然记起,今日,便是去况家赴宴的日子,于是一拍脑袋,道了声糟糕,转身便欲返回道观。可是走出几步,却听老鬼在身后唤她,还未回头,已听他的声音悠悠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