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东方既白听了这话,便差点跳将起来:“男人?莫说男人,他甚至连人都不是。”
“我可不信,”张懋丞继续使用激将法,“虽说人鬼殊途,但观山君身段样貌,却也不难瞧出他老人家生前是怎样的沈腰潘鬓,玉树临风......”
东方既白着实不忍再继续听下去,冲魂瓶飞起一脚,又一次将张懋丞送进柳林,这才看着阿申,慢慢俯身下去,轻手轻脚褪掉他的白袍。
可衣服只落到肩胛,她便停了手,深吸一口气,不敢再褪下去。
她盯着他良久,终于,在看到柳雀停落到阿申耳旁,羽毛贴上他痛苦的脸庞,黑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疼惜时,才又一次俯下身,帮他把白袍穿戴整齐。
“看到了什么?”张懋丞的声音从柳林中传来,东方既白没睬他,一言不发地朝山下走去。
“你要去做什么?”张懋丞扯着嗓子,声音响彻山径。
“去庙里请香,请最好的乌木沉香。”她头也不回,步子越来越快,哪知走出没几步,猛地听到阿申的声音,虚弱的,却在叫自己的名字。
东方既白吓得腿软了,想自己扒人一次衣服,却被逮个正着,实在是丢人丢到家了。于是鼓足勇气回头看他,打着结巴,“山君,我是受老道蛊惑,不是......不是故意的......”
“去况家看看吧。”阿申虚撑着身子,说出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眼一闭,又仰倒下去。
第二十六章 两个梦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脚下被绊了一个趔趄的时候,徐永康脑袋里还飘着这句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小令。脚趾上的疼痛唤醒了他被酒麻痹住了的神经,他“咯噔”着朝前跳了几步,回头龇牙咧嘴冲无人的庭院喊了一声,“谁大半夜地竖了跟木头桩子在院当中,想摔死少爷我吗?”
话落,便听院外有人声回应,“表少爷请先回房安歇,咱们一会儿就遣人来查看。”
冷冷淡淡一句话,飘进黑暗中,再没了其他动静。徐永康于是“啐”了一口,却又碍于寄人篱下,不敢出言反驳,只一瘸一拐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酒意加深了倦意,可是徐永康这一晚却睡得并不安稳,他做了一个梦,一个似假非假似真非真的怪梦。
梦中的他也在榻上歪着睡了,可眼睛却能看清屋里的一切:桌椅柜几,所有陈设并无两样,只是榻前七八尺处,多出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是......谁?”盯着那片暗影瞅了半天后,徐永康心中终于腾起一丝诧异来,他慢吞吞吐出两个字,见无人应声,便强撑着从榻上起来,晃悠着朝影子走去。
及其模糊的一团影,仿佛是半溶在黑暗中的,悠悠晃晃,他甚至难以辨别这是人还是一个物件。
“你......”说出这个字,徐永康轻摇了几下脑袋,想将酒意驱逐出去,可是还未及说出后面的话,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竟是从那黑影中飘来的。
“相公......”
“夫人?”徐永康心生迷惑,那声音,称呼,不是他夫人刘氏却又是谁?
于是徐永康朝前摸了一把,想抓住那片虚无的影像,怎知这一抓没有扑空,他的手指触上了一个湿滑的软绵绵的东西,没有弹性,就像一块放久了的开始变质的肉。
徐永康的心脏“砰砰”跳动起来,急着便要将手收回,可刚朝后一扯,手背上便传来一阵生疼,像是被几根尖长的指甲狠命抠住。
他大骇,顾不得那长甲抠刮的疼痛,拼劲全力将被钳制住的手朝后一抽,用力甚猛,连带着身子都朝后退出数尺,被床畔一绊,重新仰倒于榻上。
“唔......”
徐永康闷哼一声,脑海中似乎透进几丝白光,紧接着是一个激灵,从天灵直刺入脚底,整个人便忽的清醒了。抬起沉重的眼皮,他发现曦光已将窗纸映得发白,屋中各式摆设也都轮廓分明,却独少了梦中那个黑色的虚影。
怔忪片刻,徐永康突然笑了:梦嘛,本来就是假的,现在他人醒了,梦中那些个虚无缥缈的玩意儿自然是消失了。
于是在榻上翻了个身,准备重新和周公相会,可转身过去,却发现靠墙的那一边榻上没有人,只有平平整整的一张铺盖。他的夫人刘氏不在床上,更确切地说,是一夜未归。
徐永康心头仿佛被一只手抓了一把,猛地忆起梦中的情景,那个迷离的影子,里面,有人唤自己相公。
可还未容他细思,窗外却忽然传来一声惊叫,惊得栖在檐下的雨燕扑棱棱飞了起来。
徐永康再也顾不得头脑昏沉,翻身下床,冲过去便将门推开:撞进眼帘的是一个黑突突的影子,暗沉的黑色,嵌在未消的晨雾中,仿佛是飘在那雾气中一般,和梦中的虚幻如出一辙。
他于是滞了一刹,下一刻,却和方才走进院中的况尹一样,发出了一声响彻天际的惊叫。
***
一天前。
刘氏一个人坐在榻上,抱着双膝缩在床脚。阳光从旁边的木窗透进来,暖融融洒在她的肩背上,她却依然觉得浑身寒凉,连天灵处似乎都在冒着寒气。
她想起自己昨晚做的一个怪梦,梦里依稀还是在虞城的日子,公婆均还在世,柳雀刚刚进门。
那时,但凡徐之颜去了别的妾室房中,徐永康又不在府上,徐氏便经常要下人们把晚饭摆到她房中来。所以在梦里,这婆媳对饮的情景便也重演了一场。
梦里两人边饮边聊,徐氏酒量不好,几杯之后便醉了,倒了酒盏,弄污了袖子,淡黄色的八宝暗华绸上,沾了一块黑渍。
不知不觉到了亥时,见月儿高升,徐氏眼皮子几乎撑不住,刘氏便起身送婆母回院。虽然是分院住的,但也就隔了一道墙,她于是遣了丫鬟,一个人搀扶了婆母回去。
岂知扶着徐氏左歪右倒地在院里走了几步,便撞到了一个人身上。这一下子刘氏酒醒了不少,抬头,借着月色,看到前面黑色的影子,啐了一声,“哪个不长眼的站在这里,冲撞了夫人,成何体统?”
说完,自己先觉察出了不对,因为被撞到的手肘麻中泛着疼,显然任何一具肉身都不可能带给她这样的触感。而且,面前的这个“人影”过于高大了些,她仰头,都看不到他的脖子和脸庞。
“叮叮......”
清脆的铃铛声仿佛是从黑沉沉的天边飘来的,细听,却又就在她的近旁,颤悠悠地要钻进心里。
刘氏的脑袋像是被什么重物猛敲了一下,骤然清醒了:徐之颜死后,来超度的方丈说他客死异乡,怕灵魂无法归位,所以需得摇铃叫魂。徐氏于是便让旺儿带着几个家丁,日落后在宅中甬道穿行,呼唤亡灵,整整七日。
今日是否已经到了第七日?
梦中,她终于意识到徐之颜早已亡故,打了个激灵,掺着徐氏退后两步,又一次仰头看向前方。这次,她看得清楚了,看清楚了那立在自己和徐氏面前的究竟是什么。
是一口封了九道生漆的黑棺,边缘处结着铜铃,像是活的一般,没有风,却在叮铃铃地响着,声音时疏时密,仿佛在诉说着她听不懂的异语。
可明明不是这样的,她方才,分明是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她甚至还记得自己看到了两只手,从宽大的绣着金线的袖口伸出,青筋虬结,指节粗大。
怎么会是一口棺呢?而且这口棺,还是她和徐氏亲手准备的,为徐家那个被碎了尸的主君——徐之颜。
刘氏摇头闭上眼睛,再张开时,棺材依然没有消失,它像一块从地里钻出来的碑,爬满泥土潮湿的痕迹,如今终于破土而出,伫立在阳世间。
于是脑袋完全清醒了,她扯住脚步打滑的徐氏朝右边迈出一步,想绕过面前这口诡异到让她发抖的棺材,哪知“嘶拉”一声,棺材朝同样的方向挪出去一尺,重新挡在两人面前。它的影子盖在她们的头顶,像一张网,将两人圈死了。
忽的一缕浊风迎面扑来,腐朽的气息中,她看到棺材缓缓开启,窝在里面的,是一团深不见底的稠黑。
刘氏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偏这时,一直迷迷糊糊的徐氏酒醒了一半,指着前面睨眸笑道,“儿妇,你看你那公爹,终于舍得从小贱人房中出来了,你代我去问问他,可还记得我的屋子在什么地方?”
刘氏脑中轰隆一声:哪有什么人,前面不是一口棺吗?一口虽然打开了,却透不进一丝光的棺。
心神惶惶间,忽见一把刀从棺中伸出,握在一只没有手腕相连的手中,不偏不倚,正指向她的前胸。刘氏睃眼大骇,下一刻,却下意识地扯住身旁的徐氏挡在自己身前,自个,则转身朝院门跑去。
跑到院门口的时候,她听到了棺材闭合的“吱呀”声和徐氏含混的哭喊,她没有回头,无边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四肢和神经,她除了拼命逃离,再无他法。
招魂铃大作,刘氏从梦中猝然惊醒。
是梦吧,可为什么这梦境如此的真实,以至于现在想起来,还是心虚不已,好似她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徐氏的事情。
她抱过一床被衾将自己裹紧了,见门外有人影晃动,吓得打了个寒噤,却听有声音响起,“娘子,饭菜热过了,多少进一些吧。”
她轻轻摇头,“端走,我没胃口。”
门外人踟蹰一会儿,终于还是走了,刘氏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心仿佛漂在起伏不定的潮间,忽起忽降,永远都无法落定。
真的是梦吗?刘氏的牙齿铬住嘴唇,却仍在打战,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似梦,却又非梦。
没错,是真的有那么一个晚上的,那时她公爹徐之颜刚迎了柳雀入门,一连数日留宿在那年轻貌美的小妾房中。婆母便常来她房中喝酒,半醉半醒时,拉住她哭诉。
原来徐氏之所以寻了那柳雀来讨徐之颜的欢心,全是为了她的父亲——鸿胪寺卿贾大人,这位曾经的朝廷重臣被卷入到一宗五年前的旧案里,危在旦夕,而协办这件案子的内员,就是徐之颜。
第二十七章 棺
“他好狠的心,收了我的人,却没有为父亲说一句话,”徐氏遣走了下人,只留旺儿在一旁伺候,“我今日听父亲的门下说,他为了撇清自己和父亲的关系,在刑部张大人面前进了不少谗言,还将数年前父亲与他的信笺拿出来作为佐证......”
“我父亲当年对他有提携之情,他却以怨报德、忘恩负义,孩子,你可知我心里有多恨......”徐氏醉红了眼,伏在桌面,咬牙切齿盯住桌上摇曳的烛火,“恨不得杀了他。”
几日后,徐之颜离开虞城,又过了几日,京城传出贾大人吊死狱中的消息。
一天晚上,她夫君徐永康慌慌张张闯进房里,脸色煞白,像是被什么吓到了。她问他,他只摇头不答,睁着眼在床上躺了半宿,又拉住她,把心里话一五一十托出。
“母亲说父亲此去虞城便回不来了......”徐永康像不相信这句自己说出的话是真的,睃眼看她,满脸震悚,“我无意中听到了她和旺儿商榷,她说,要旺儿多拿出些银子,去联系外祖在虞城的属下,找山匪入城,趁父亲平乱之际,杀掉他......”
刘氏翻身起床,抓紧徐永康的手,“母亲她发现你了?”
徐永康仓皇着点头,“她知道我嘴上没把门,所以便说告诉你也无妨,只一点,咱们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从此,你、我、旺儿和母亲四人便要将这件事烂在心里,谁也不许说出去。”
刘氏语无伦次,“一根绳上的蚂蚱......”
“母亲说,从此,徐家便由她当家管事,那几个姨娘,她也准备在父亲死后将她们全部遣了去,这偌大一份家当,便是咱们的了。”说到家业,徐永康游弋在九天之外的魂儿似乎回来了,眼中多了些许光彩,“我应了她,毕竟......”他似乎想为自己找补,垂下头,“外祖的死,父亲脱不了干系。”
一根绳上的蚂蚱......刘氏把被衾抱紧: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现在婆母、旺儿都死了,那么剩下的人,真的能独善其身吗?
“叮叮......”
突如其来的一阵脆响,不知是从何处传出来的,听声音却很近,近在咫尺之间。刘氏吓得从榻上跃下,将那团被紧紧搂在怀中,四下观望着,目光从书桌禅椅上一一掠过......
“儿妇,你好狠的心肠啊。”徐氏的声音悠悠传来,依稀,是来自她方才坐的床榻下。
刘氏脚腕硌上了一样冰冷坚硬的物事,她一个趔趄倒地,发抖着扭过头,见那黑棺从床榻下缓缓移出,擦着地砖,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她张口欲叫,怎奈嗓子像是被什么索住,嘴唇翕动几下,却硬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棺木却像昨晚一样打开了,棺沿处攀着一只手,却不是她昨晚见到的那只,这是徐氏的手,暗花八宝纹的袖子,袖口沾着一块酒渍。
***
桑榆院的正中央有一口棺,立着的棺材,就像是从地下长出来的一般。棺材是黑色的,四周悬有铜铃,被刚起的晨风一吹,“叮铃”作响。
况尹本还满怀心事,现听到招魂铃大作,又见一口棺材立在几步外,早已吓得神魂不在,只望着那口棺,发出一声惊叫。
声音惊醒了屋中人,徐永康踉跄着扶门而出,看到棺材,也叫了一声,腿儿一软,瘫坐在地。是他昨晚绊了腿的地方,他本以为不知是谁立了根木桩在这儿,谁成想,竟长出了一口棺,和他梦见的一样,是他父亲徐之颜的棺木。
徐永康知道事出有因,又想刘氏一晚未归,多半凶多吉少,而现在这口棺立在自己面前,不是为他而来又会是为谁。他强定心神,勉强扶门站起,贴着墙根绕过棺材,朝院门处跑去。
离门还有一丈远时,看到站在前面的况尹瞳孔猛地一缩,又听到身后木头摩擦地面发出的“沙沙”声,便知大事不妙,于是一边喊着表兄救我,一边疾走如飞,朝院门狂奔。
况尹看到棺木曳地而来,早已寒毛卓竖,可听到徐永康的呼救声,又见他朝自己伸出一只手,便下意识抓握住他的手指。可十指交握,他却被徐永康用力拽了一把,况尹重心不稳,朝院门里直扑过去,勉强站定,只觉一股寒气压顶,抬头,发现自己与那棺材之间的距离竟已不足一尺。
是一口漆黑的大棺,四角悬挂铜铃。棺材是从地里突兀地长出来的,覆着泥土,风一吹,全数飘向况尹的方向,带来潮湿的土腥气。可还有另外一种味道,他嗅出来了,是一种很“冷”的臭味,像是从极寒的地方钻出来的,带着浓重的酸,直冲面门,熏得他头晕。
况尹知道那股臭源自于什么,所以转身便要逃,可脚刚刚挪动了一下,棺门却“轰”的一声开启了......
棺里是黑的,幽幽一团,就像天地未破时的混沌。
“人死如灯灭,好似汤泼雪,若要还魂转,海底捞明月......”
依稀的,有和尚念经的声音,伴随铜铃震荡,声声入耳。况尹心里一颤,蓦然看到一只手从里面探出来,微屈的手指筋脉凸显,指腹上结着大大小小的硬茧。
是握刀的手啊。
况尹的心脏狠狠快跳了几下,是啊,刀。杀死旺儿的,可不就是一柄长刀,将徐氏剁碎的,也是一柄利器。那祟物以柳雀的形态出现,柳雀的魂也被它吞噬,可它真正魂附的那个人,是徐之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