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君座前噬魂灯,上古神器,竟然在区区凡人面前自称小童。”阿申绿莹莹的鬼脸上漾出讥笑,伸出根手指在面皮上刮了刮,眼睛瞟向滞在原地不动的沈茂林,“沈大人,您今日可是大长了辈分了,实在是可喜可贺。”
一句话,既骂了童子鸡贼,又骂了沈茂林蠢笨,那童子倒是嬉皮笑脸的不放在心上,沈茂林却恼了,新仇旧恨一同涌上来,恨不得现在就找阿申理论,只是碍于实力悬殊,又看出他与这童子也是有旧冤的,于是姑且将怒气忍下,只拿一双鹰眼瞅着阿申。
童子执灯朝前一步,越过沈茂林,唇角勾起,“当年你将我镇在恶水之下,困我千年之久,今日我暂不旧事重提,只要你把当年欠我的还回来即可。”
阿申哭笑不得,“当年我也乃区区一介凡夫,纵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与你抗衡......”说罢眼风一转,犀利了些许,“不过今日嘛,我略长了些本事,或许能与你过上几招。”
童子扶额,眼眸垂下看向自己的脚尖,叹一声,“千年已过,你的秉性还是丝毫未改,罢了,今日,便让我教你做人......不,是做鬼。”
话毕,眼底腾地冒起两簇黑焰,手中托那噬魂灯,身子如一阵疾风直掠过门洞,来到阿申跟前。
两人身后,是一条热闹的街市,人群熙熙攘攘,见到两个怪人在城门口对峙,便三三两两欲上前来围观。阿申左手一抬,身后陡然多出一面水帐,将想看热闹的人挡在后方,过不来,亦瞧不见。
“别惊扰了布衣平民,”他一笑,挑眉,看不出是在玩笑还是认真的,“我可不想功德簿再被记上一笔。”
童子冷哼,“以前的你,可是为了自己,断不会管别人死活的,没想千年后,倒成了菩萨心肠。”
说完再不多言,闭眼念了个决,身子已然化成一缕黑烟,钻进噬魂灯中。灯应声落地,黑焰大盛,将尚未暗下来的天色染得像夜色中的大海,间歇有流云飘过,便是海中汹涌的波。
“冥君座前噬魂灯,烧尽一切孤魂野鬼,阿申,你怕不是忘了,你现在,也是一个游魂了。”
童子的声音从灯里传出,尖得仿佛变了一个人,像是无数凄厉的喊声拼凑起来的,杂乱,刺耳,空洞。
阿申从头到脚被黑焰笼住,洁白的袍子像是被焰火照穿了,变得透明,上面萦着一片星星点点的亮光,将他衬托得有如神祇。
他的身体也是透明的,脸上绿光退了,露出本来的面容,竟和他常戴的那张人皮一模一样。
“先烧了你这千年老鬼,再去烧那杏花台的祟物,你自己送上门来,便怪不得我了。”
声音从灯中传出,阿申看那黑色的火苗越卷越高,轻呵,“千年已过,你还是这般话多。”
说着,竟径直朝噬魂灯走去,每一步,他衣袍和身体的颜色便褪去一点,走至灯旁时,俨然已是个透明的影子,城门外的沈茂林等人几乎瞧他不见。
阿申站定,头发被火苗撩的朝后飘起,若碧山上的柳丝,朝后方飘摆着。他定睛看那烈焰,稍顷,手探进广袖,从内中取出一样黑得发亮的方形的物事,竟是一只砚台。
砚台中盛着一汪晶亮的液体,似水,却又不像水。
“白衣卿相,搅动砚台便可翻云覆雨,”噬魂灯确实如阿申所说,话多,看到那砚台便又开始侃侃而谈,“你未死时我常听人说,你阿申老谋深算,上书一封便能震荡朝野......那些年,你可真当得上一句春风得意……报仇雪耻,除掉宿敌,远征得胜,一路攀爬至相国之位,大权独揽。”
顿一顿,他又道,“可是后来呢,还不是被人记恨上了,大王薨,王子继位,你便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最后被问斩,头颅挂在城门上。”
他笑,“我在水底时常笑你来着,笑你看不破红尘,最后为红尘所累,阿申,风霜雨雪一辈子,最后,却变成孤魂野鬼,游荡人间,连轮回都入不得,值吗?”
阿申叹气:看来它在恶水下这么多年,倒也没闲着,该打听该看的都听到看到了。
他最厌别人话多,身边已有了一个多话的张懋丞,没想现在又遇到一个。于是便一言不发,强忍住不适,羽扇在砚台里蘸了一下,将水滴洒向噬魂灯的灯芯。
灯芯抖动,火焰登时落下数尺,内有声音传出,又变成了那童子的,“恶水?怎么会?恶水已干,你又是从何处取来的?”
阿申面色平静,“泉眼被偷,章台内外河逐渐枯竭,我知你早已蠢蠢欲动,所以便取了些恶水放在砚台中。”
童子声颤,却依然嘴强牙硬,“你只存了这几滴恶水,难道还能制得住我不成?”
阿申冷笑,咬牙俯低身子,他现在几乎只剩下了一个人形,随时会被黑焰烧没,“章台城只有一处水源是永远不会枯竭的,你知是何处?”
“剑......池?大王的宝剑埋在水底,有剑气庇护,池子不会干涸。”童子说完便怔住,悚声道,“老鬼,你......”
“我养了滴恶水在剑池中。”
阿申站起身,将砚台重新收入袖口后,左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指尖相对,搁于额心。他唇齿微启,口中默默叨念,无人能听懂他念得是什么,却只闻涛声轰鸣,似迅雷烈风,朝这边滚来。与此同时,黑焰尽散,天空露出灰白的底色,偶尔还有几只雀鸟从流云间飞过,惬意地洒下几滴鸟粪。
城外的沈茂成望向申门,两眼发直,冷汗涔涔。
他听咒语声起,便见那阿申身后的水帐消失不见,可帐后的房屋街市,却像被一股力量推动着,朝两边分离开来,自然也包含站在街上,拥挤的人群。
只是这些人像是没有发觉,还在兀自忙活着,讨价还价的,高谈阔论的,醉酒蹒跚的,直到,一股巨浪从中间穿过,带起浪花滔天,砸了众人一脸的水,他们才回过神来,纷纷扭头看向那条已经奔腾到城门处的巨浪。
街市在这时严丝合缝重新并拢在一起,人们抹着脸,望向前方,最先看清楚的那个人“咦”了一声,指申门旁那池黑水道,“怪哉,剑池怎么......怎么长了脚,跑到此处来了?”
话音落,人群便涌向池边,有几个最喜热闹的,还把站在在剑池旁的恢复了人形的阿申挤到后头,叠声道着歉,却丝毫没有把位置让出来的意思。
“小心呐,这池中藏着会吞魂噬魄的怪物呢。”阿申捏着羽扇冲前挥了挥,见无人理会自己,很是没趣,抬头,摊开两手。
“千年已过,它却只顾着听那些闲话去了,半点都未学聪明,这不,又被我困在恶水中了。”
第二十三章 超度
这是阿申的城。
在看到剑池之水被阿申引来,中途房屋街市纷纷为之让步的时候,沈茂林更加笃定了这个想法。
他沈茂林怎么能从这里带走阿申想要留下的东西呢,他想着便也笑了,笑自己蚍蜉撼树,无自知之明。
所以在看到阿申穿过门洞,朝马车走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命人阻拦,只看着那白衣卿相,眯长眸子,“你为何阻止噬魂灯杀掉她,你阻我出城,难道不是为了除她?”
阿申的目光只在沈茂林脸上停了一瞬,便移到马车上,不再看他,将那手眼通天的指挥使大人晾在一旁。沈茂林心中惊恼,面上却不显露,只看着阿申走到马车旁,伸手掀开门帘。
车中无人,却放着一根云犀纹金簪,上面缀一块血污,已经发黑。
阿申拿起那簪子,凝它半晌,直到看见一丝油污状的东西从簪尖钻出,才又一次从袖口抽出砚台,小心地将它放在簪尖下端。
油污源源不断,阿申却极有耐心,站在马车旁托住砚台,将近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彻底暗了,他看着最后一滴黑油落下,这才收起砚台和金簪,回头斜望向一直等在原处的沈茂林。
“心里在想什么?”他对他,连个称呼都懒得用,“是不是幸甚至哉,没将这邪祟带到那小皇帝面前,否则,怕是用你沈家九族的脑袋都无法抵罪吧。”
沈茂林咬紧牙关,看阿申当着一众属员的面羞辱自己,从始至终一语未发。他知道,还有更大的羞辱等在后头,那便是朝堂上对手们的批驳和指斥,当然更不乏暗潮涌动,悄无声息便能摘掉他头上这顶乌纱帽,甚至,摘了他沈茂林这颗项上人头。
当然他最担心的,是就此失了皇上的信任,这是他处心积虑为官十三载才赢取的东西,却眼看就要毁于旦夕之间?
念及此,沈茂林已是心灰意冷,牵了缰绳掉转头去,看着远处碧山层叠的暗影,心更如槁木死灰一般,也不说话,只任跨下马儿自行朝前踱步。
一队人马渐渐走远,背影消弭在夜色中时,阿申才朝他们望了一眼,却依然是面若寒霜,像是厌极了那只有两面之缘的拱卫司指挥使一般。
片刻后,神色恢复如常,阿申揉了揉眉心,摇扇朝碧山的方向去了,哪知才走出几步,就听见背后有人唤自己,回首,见东方既白小跑着朝自己过来,身后,还跟着那位况家主君,以及,一干的家丁小厮。
“山君收了那邪祟?”东方既白走到阿申旁边,撇了况尹在后面,笑得贼兮兮,“回到碧山,山君对它是要剐还是要杀?”
阿申听这话,不动声色地斜睨她,“依你说,该如何处置这祟物?”
东方既白低头笑,“我自是不敢替山君做主的,不过若交给我,定叫它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阿申知东方既白是在激将自己,她如是说,不过想诱他道出实话。他在心里冷笑,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长鞭,想教训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皮痒的小道姑,可是鞭子尚未抽出来,脑袋却一阵眩晕,他低头看自己露在外面的双手,见指骨隐隐可见,便知,那噬魂灯的威力着实不小,已经伤及了他的灵体。
只能改日再与她算账了,阿申瞪了东方既白一眼,不再理会她,捏起口诀朝碧山的方向而去。
***
春雨当晚便停了,可过了两日,又淅淅沥沥落下,压沉碧山的白絮,还给它漫山遍野的青绿。
这日,雨终于停了,阳光从窗缝透进来,贴上东方既白的眼皮,将她从睡梦中唤醒。她揉着眼起身,第一件事,便是掰着指头数日子:七日,阿申回山后,便将山顶封住,已在里面整整待了七天。
据张懋丞说,阿申回来后,只丢下一句“不要扰他”,便将山头用迷雾封锁起来,也不知在里面干些啥子。东方既白却知道,他是在超度杏花台的亡灵,因为这是他的一段执念,已经将这老鬼困了千余年之久。
“也不知他与杏花台下的那位公主有何深厚旧缘,竟然念到如今......”
东方既白自言自语,猛地想起方才梦里的一段荒唐情景,不禁咧着嘴笑了:梦中,她也来到了杏花台,绕着那座巨大的坟茔,和一个人捉迷藏,她似乎是不想让那人逮到自己,因此每每听到那人脚步声,便朝另一端跑,所以两人总是不能碰面。
后来......东方既白想着,在榻上笑得前仰后合。
后来,那人竟然攀上坟冢,从上至下地看她,她也仰头望着那人,发现,这个和自己躲了半天猫猫的,竟是阿申。他顶着满脑袋的柳絮,像是戴了顶白帽,傻呵呵的,站在坟茔顶上,两手环拱,躬身冲自己行了个先秦时的大礼。
东方既白眼泪都飚了出来,正这时,听到有人在拍窗,况尹的声音随之从外面传出:“东方姑娘,何事笑得如此开怀?”
况尹是来送银子的,太阳下,那堆得满满当当的一盘子白银差点灼瞎了东方既白的眼。
她心里嘀咕着:果然传言不虚,这况家主君不仅有钱,而且出手阔绰得很,不拿银子当银子,当石头。
不过面上还得推拒,她讪笑,“要......要不了这么多的......”一边说一边盘算:也不知阿申会如何分账,难道真如他说的,她连一成都分不了,全部归老鬼一人?
正想着,听况尹在一旁说道,“我也知这些都是俗物,所以还专程为姑娘备了一份礼物,以答谢姑娘……啊,道长的恩情。”
东方既白心砰砰乱跳:礼物?这特意给自己的东西,阿申便是脸皮再厚,也不能拿了去吧?况且这况家主君精心挑选的礼物,该是如何贵重,她简直想都不敢想。
“主君实在无需多礼......”
正在推却,况尹已经招手让后面跟着的贴身小厮上前,承保手里拿着......拿着一只食盒,揭开盖子,递到况尹跟前。
“这些天春雨连绵,我想姑娘住在山中,难免被湿气所侵,所以,”他垂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食盒中,那只青花缠枝的莲纹汤盅,“所以便炖了鱼汤,送来与姑娘驱寒。”
拿着食盒的承保善解人意地在一旁解释,“我家主君可是第一次下厨,砸碎了十几只碗,烧坏了三口锅,才做出这么一盅鱼汤出来,道长您可要好好品尝,莫辜负了咱们家主君的一片心意。”
“多嘴。”况尹瞪承保一眼,转头,却看见东方既白眼神发直,吓得忙扯了她在旁边的树干上坐了,手在她眼前挥了挥,“道长......您无事吧?”
东方既白缓过一口气,勉强笑道,“无事,”说罢望向那食盒,“这汤......闻着就香,主君费心了。”
后来喝这碗鱼汤时,东方既白被鱼刺卡了三次,最后一根,在嗓子里折磨了她半个时辰才不情愿地重见天日,她也因此在心里发誓:以后,绝不想这贪人财物之事,否则老天的雷劈下来,她可是接不住的。
***
坐在离山顶不远的石阶上时,东方既白还在咳嗽,张懋丞在魂瓶里幸灾乐祸,“听说现在患喉疾的人很多,你可别是染上了,小心同我一样,一命呜呼。”
东方既白一脚将魂瓶踢到柳林中,给自己留了片清静,转头,看见况尹气喘吁吁地爬上来,恰好将自己暴力的样子一览无余。
“他......”她尴尬地想找话解释,况尹却先一步笑了起来,脸被上方骄阳照着,愈发显得眉目分明,相貌端方。
“这么好笑吗?”东方既白不知自己所为到底好笑在哪里。
况尹掀袍在她身边坐了,食指摸摸鼻尖,“也不知为何,道长一言一行,我看在眼里,心中便很是开怀。”
“哦。”东方既白讪讪答了一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脸蛋被日头照得火辣辣的,连耳朵都是热的:这况家小主君,再如此不避讳下去,她和他传得满城风雨的流言,恐怕是不会平息的了。
东方既白近几日听到不少有关她和况尹的蜚言,有说,她是他养的外室,因身份特殊,况天蔚不让她进府,故暂且安身在碧山的道观中。还有说,况尹之所以不娶妻纳妾,全因她这个小道姑妒心极强,看到有女人靠近,便非打即骂,打骂的不是女人,而是自家男人,那况家主君怕有性命之虞,故不敢再接近别的女人。
还有更离谱的,有人绘声绘色地说,曾看到碧山上有两个小童,一男一女,和况尹共用一张脸,见了况尹叫爹,见了东方既白喊娘。
娘个头,东方既白在心里忿忿骂着,想她年方二八,就这么当了会说话的小孩儿的娘,还是两个,着实荒谬。
第二十四章 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