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东方既白忙不迭地把话头转到阿申身上,看了一眼上方被紫色雾气罩住的山头,幽幽道,“也不知山君要在里面待到几时?从那天算,已经是第七日了。”
况尹想起展尚对阿申说的话,“以前他救人,便是负了全天下也在所不惜,后来悟了,懂得堵不如疏的道理,”他凝神,“你看,他几次三番放过那邪祟,所以我才说现在的他看起来像尊菩萨。”
又一次听到“菩萨”二字,东方既白拧起眉来,“也不知那滕玉公主是怎样风华绝代的美人,能让他记到如今,变成鬼了也忘不了。”
况尹用鞋尖在地上搓泥,咕哝,“也不见得就非得是什么美人......”
说到这,见东方既白乌溜溜一双眼睛瞅着自己,笑道,“我和山君结交,便是源自一个‘美人’。”
东方既白吃惊不小,“说来听听。”
“真要听?”
东方既白正闲得无聊,便看他道,“听。”
况尹拾了根掉落在地上的柳条,捻在指间,一圈一圈缠到自己的手上,再一圈一圈地解开,这才开口慢慢道,“那年我十二岁,正是踢天弄井的年龄,有一日,趁父母出远门,家里下人不防备,偷喝了父亲藏在书房的老酒。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很快便醉了,连路都走不动,就在父亲书房的榻上睡着了。”
“一觉睡到后半夜,却不知怎么地,突然清醒了,睁开眼的那一刹,我看到窗外站着一个人,只看身形就知是个美人,柔枝嫩条似立在那里,手撑握在窗台上,从窗缝朝里望着。我听到她在叫我的小名:瑜儿。她还说:小公子,让妾伺候你一晚可好?”
“当时我虽然清醒了,听到这话却困惑起来,因为况家家规甚严,丫头们平日见了我都是谨言慎行,多余的话都不敢说上一句的。可窗外这个人,不仅说了如此失礼的话,而且,还在我并未应允的时候,推开了窗户。”
说到这里,他深吸了口气,东方既白正要问他怎么了,况尹却忽然起身,招呼等在下面的承保送件长衫上来。
“主君......冷吗?”东方既白看头顶骄阳,顶着一脑门子热汗问他。
况尹在承保的伺候下套上长衫,把带子系好了,方才坐下,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子笑,“这段经历我极少对人讲,因为每每回忆起来,都会遍体生寒,冷汗涔涔,所以先穿暖和了,省得一会儿在姑娘面前现眼。”
“也不是非听不可......”东方既白觉这人实在是少有的纯良性子,直白得可爱。
“姑娘想听我便讲,没什么的,有些事说出来,心结或许也能就此解了。”
况尹仰头望天,接着回忆,“那确实是一个美人,一个我从没见过的美人,她站在月光下,月华便显得没有那么皎洁,而风,也因她的展颜一笑停了下来,生怕惊扰了她的笑容似的。她身上嵌着股淡淡的花香,像荼蘼,却又比荼蘼淡雅,我不知道那是哪种花,却一直记到如今。”
“可是她不是府中的丫鬟,我知道,因此,在看着她想从窗中钻进来的那一刻,我本能地抗拒,爬起来便要阖窗。”
他顿了一顿,眼睛瞪大,脸上现出惊悚,“可她将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探了进来,挡在两扇窗间,她的胳膊很白,白得像清润的花瓣,但我看见那条手臂,却吓得血都凉了,因为它和人的手臂不一样......”
“不一样?”东方既白侧脸看着他。
“是不一样,人的胳膊分两节,中间臂肘相连,可那条胳膊,却有三节,比常人多出一节来,所以便显得格外地长,又长又细,像是骨头上覆着一层皮,没有血肉似的。”
他描述得生动,东方既白都被感染,仿佛看到了那诡谲的一幕,后颈汗毛不听使唤地根根立起。
“她用两只手抱住我的脸,身子一纵便上了窗台,头伸进来,从上方瞅着我。我吓傻了,什么话都讲不出,只盯着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看,浑身都凉透了。可看着看着,却发现那张脸慢慢变了样子,眼睛愈来愈大,眼珠子好像被切割成了无数细碎的黑色镜面,每一面,都映出我的影子。”
“嘴也变了,成了两条须子,”他握拳,脸颊抽动几下,“她把那对须子送进我口中,缠住了我的舌头......”
东方既白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及其不利于她身心健康的画面,于是咬紧牙关,强憋出四个字,“是只虫子?”
况尹屏住口气,点头,又说出一句让东方既白差点背过气去的话来,“后来山君告诉我,若非他及时赶到,那虫子便会占了我的便宜,说不定,还会有了我的子嗣。”
倒也不必如此直白......
东方既白强作镇定,心里琢磨着:十二岁,正是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的年龄,却差点被只虫子霸王硬上弓,也难怪他此后这么多年,见了女人就像老鼠见了猫。念及此,又想到坊间传他“不行”的笑话,一时没忍住,笑意便从唇角漏了出来。
“姑娘笑什么?”况尹凝神看她。
东方既白赶紧摆手,“没什么,主君接着说,山君是如何将你救下的?”
况尹继续回忆,“她褪下衣衫,我看到,她背上生出了两片透明的翅膀,上下震动,打得两扇窗啪啪作响。我觉得我完蛋了,在她向我压下来,我触碰到她身上刚长出的一层扎手的细毛的时候。可就在即将被她吃干抹净之时,我看到了一条长影,立在窗外,手持柄羽扇,在那虫子背上轻轻一敲。”
“喂,你掉了东西。”况尹忆到这一幕,神色缓和下来,脱下衫子扔给承保,捏着柳条在前方甩出一个圈,笑道,“山君就是这么说的,对那只虫子。”
“它掉了什么?”东方既白不解。
“刺,”况尹乐呵呵看她,“它屁股上的刺被山君拔掉了。”
原来如此......东方既白扬眉,觉得这行事做派正是阿申的风格,可转念一想,又觉察出些许不对劲,“山君怎会出现在况府的?”
“只是,恰好从墙外路过,”况尹没发现她神色有异,自顾自地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山君是很有些侠义之气在身上的。”
侠义个屁,东方既白在心里咕哝:阿申做哪一件事是没有目的的,就像那日,他故意利用邪祟引出噬魂灯,一举两得......
她眯起眼睛笑,“那山君,可曾向主君讨要了什么,作为......作为谢礼。”
况尹攒眉,“他救我实乃仗义之举,又怎会有所图谋?”说到这儿,声音滞了一下,啧一声道,“不过,他确实要走了一样东西。”
东方既白暗自冷笑:果然,在阿申这里,就不存在“巧合”这件事,想必那只虫就是他故意放在况府的,只是可怜了这况家主君,竟然认敌为友,被他诓骗这么多年。
“山君他问我要了一块砖头。”况尹自语着,眼中堆满疑惑,“就是一块普通的青砖,筑墙用的,我自然应了,命人凿下送给了他。”
青砖?
东方既白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件旧事来:当时,她按照阿申的吩咐,从平遥用一箱银子换了那只洗手盆回来,她很是忿忿,念叨这亏钱的买卖也只有阿申这只冤大头会做,没想,他不仅不气,反而告诉她,他还曾用十颗夜明珠,换了一块砖头。
东方既白眨眨眼睛:阿申口中的砖头,应该就是况家的那块砖吧,只是在况尹的叙述中,阿申是一文不花骗回来的,怎么后来,他却又说是用十颗夜明珠换回来的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正迷惑着,却见山头紫雾散去,一个白影立在爬满苍苔的石阶上,刚开始只是个虚影,后来才一点点现出实形。
“阿申。”
东方既白站起来,况尹听见她的声音,起身,疾步朝阿申走去。
“山君,”他想问那邪祟可是被超度了,却看到阿申握在手中的羽扇和身上的白袍,斑痕累累,还有被撕扯的痕迹,他一怔,抬头,“山君......可还好?”
问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东方既白已经走了过来,将阿申仔细打量一番后,她转脸冲况尹一笑,“天色不早了,主君还是早些回府吧。”
言下之意便是在送客,况尹又怎会听不出来?于是点头应着,与二人道了别,领了那一队小厮匆匆下山去了。
见他们走远,东方既白方才回头去看阿申,哪知身后却早已没了他的身影,她拧眉,忽听到不远处几声鸟雀的低鸣,像是在召唤自己一般。
东方既白转身朝那方向走去,看到一只雀儿站在那株老柳上,低头,拿一对闪着黑光的眼睛瞅着自己。
第二十五章 刑
东方既白见雀儿站在柳稍,吱喳吱喳叫得清脆,心里猛地一惊,她看它,“莫非你就是......”
“柳雀。”
残垣中有人替她回答,东方既白转过身,见阿申仰躺在一块缺了角的巨石上,头偏过来一点,也去看那只站在柳稍的雀儿。
“它听我吹柳叶,不仅不逃,还在一旁合奏,不愧是本山君的柳小百。”阿申笑,顺手捏了根柳叶放在唇边吹奏,还是那鬼哭狼嚎般的调子,听得东方既白差点吐血。
可那雀儿却如他所言,跟着叫了起来,清脆悦耳,比阿申的吹奏强出百倍不止。
东方既白看那雀跃小鸟,“它......就是柳雀,柳雀就是柳小百?”
阿申轻笑,“十六年前小百被砍断,便修了人道,它觉得做人最好,无论如何想要那六欲七情中走一遭。后来,历了这八苦九难十劫,她便不愿做人了,宁愿当一只雀鸟,无心杂念,自由自在。”
“它真傻,非得经历这一遭才看明白......”
东方既白小声说着朝阿申走去,看他的脸,他的衣服,他的扇子,叹了口气,走到深处的残垣断瓦中,在里面摸了半晌,拿出三根比手指头还粗的香来。
她将香点上,轻轻吹了口气,待燃烟散去,飘向碧蓝的天空,这才重新走回阿申躺倒的大石旁,弯腰将三根香插进湿润的泥土中。
“灵体损伤成这样,为了超度这些冤魂?”她见阿申深吸了一口气,闭目,扬眉,脸色舒缓下来,轻声问出一句。
阿申不答,只闭着眼养神,东方既白站起身来时,看到不远处的石阶上铺着一捆竹简,绑线没有系好,散开了一截,上面几列,依稀抄录着人名。
她走过去,拾起竹简在膝头摊开:果然是名字,写满了长长的竹牍,毛笔墨书,笔迹顿挫老辣、苍劲有力。
字如其人,东方既白斜睨了阿申一样,见他阖着眼,便从头将那些名字逐个看下去,果然,从中发现了两个名字:展尚、采邑。她伸手去摸那两个名字,触上冰凉的竹片,想象着杏花台冰冷的墓室,心不由一点点沉降下去。
“瞧出什么来了?”阿申不知何张开了眼,侧躺,手枕着胳膊朝她虚弱一笑,“死盯着,快盯出洞来了。”
东方既白被吓了一跳,压下窘态,“这些人,山君是一个一个地超度的?”她接着朝下看,在最后一根竹片上,看到了柳雀二字。
阿申努嘴,“可累死本君了。”
东方既白寻思着:竹简上的名字大概有两三千,无怪他将自己困在山头七天七夜,用自己千年的道行和功德去超度亡灵,其间,还是不免被他们深重的怨气所伤,可是阿申,你费尽心力,就是为了救赎滕玉公主的灵魂,让她不为这些因她而死的人所累?
她攒眉:阿申这老鬼生平最喜两样东西,一是钱,二便是功德,所以在世间辗转千余年,只敢惩恶,却从不敢烧杀抢掠,甚至连他最爱的消遣——鞭尸,都只敢寻那恶人的骨头。
可今日,他却不惜毁掉自己大半功德,来救赎一个灵魂。
想着便不由自主地摇头,被阿申看到,边嗽边问她,“东方既白,你在这故作高深,给谁看呢?”
张懋丞的魂瓶不知何时从柳林中骨碌了出来,在一旁尖着嗓子附和,“就是,在山君面前还敢装大尾巴狼呢。”
东方既白飞出一脚,把魂瓶重新踢入柳林,转头冲阿申笑,“这老儿,死了比活着的时候话还多。”说罢眼睛瞟向下方,踟蹰着,不知该不该将那句藏在心里多时的话问出。
“拉屎拉一半,不难受吗?”老鬼看出她的心思,瞥她一眼,重新仰躺在石面上,眼睛微眯,望上方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
东方既白讪笑,手指搓勾着衣角,“我在想那位滕玉公主,既然她入不了轮回,那为何......为何不出来与山君相见?”
说到“相见”二字,声音已经小的只有自己能听到,东方既白一颗心悬着,一边暗骂自己实在是狗胆包天,一边却期待着阿申的答案。
她很想听他说,听他亲口说,虽然她不知道,自己这份强烈的好奇心究竟源自何处。
她屏息凝气,静待着,双脚却摆出逃跑的姿势,防备着那条可能会随时挥过来的鞭子。
可她,却等到了一个答案。
“她早已轮回,到如今,不知已转了几世。”阿申咕哝一声,他似乎累及了,阖了眼,声音很低,却是她从未听过的柔和,像是要化了。
东方既白瞥他,强壮着胆子,“既然已经步入轮回,山君为何还要消耗大半的功德来超度杏花台的亡灵?”
阿申没再说话,手慢慢耷拉下来,长指沾着初升的月光,指甲泛着层晶亮。东方既白叹一声,忖度着:他方才那句话应是似醒非醒的时候说的,或许,他自个都不知道他曾她己吐露真言。
正想着,张懋丞的魂瓶却又骨碌过来,他一直躲在竹林偷听,现在终于能插上话,便急着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小道姑,这你便不懂了,转世是一回事,命数好坏又是另一回事,要是想一辈子过得顺风顺水,就要把欠的债还清,本道之所以不愿转世,便是因为怕下一世变成了什么畜生,什么夭折的婴孩。”
东方既白盯着魂瓶怔了片刻,笑道,“老道,你究竟做了什么恶事,才如此畏惧投胎。”说完,见魂瓶气得在地上直打转,像只发了疯的陀螺,又笑,“想来我上辈子也没干什么好事,不然,又怎会落得父母早逝,独自讨生活的下场。”
张懋丞听她自嘲,还是不解气,跳起来骂活该,一瓶一人互相指摘半晌,忽听得阿申发出一声痛苦呻吟,手掌紧紧攥起,眉心深锁,口中依稀咕哝着什么。
东方既白不再和魂瓶对骂,走到大石旁,看阿申扭曲的脸,拧眉,“做梦了?鬼还能做梦?”
张懋丞“嘁”一声,“说你见识少吧,这可不是做梦,依我看,倒像是在受刑。”说罢,见东方既白一脸疑惑,愈发来了劲,“不信你揭开山君的衣服,看看他的脊背。”
原来这张懋丞在山顶待了数日,夜夜都能听到阿申的呻吟,有时,那呻吟声还会变成痛呼,似乎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而阿申每每醒来,都会背痛难忍,享用香火后,才能稍微缓解。
张懋丞看在眼中,却不敢多加询问,这次看东方既白也同自己一般好奇,便想借了她的手将这个谜团解开。
“男女授受不亲,怎能随便扒别人的衣服。”
小道姑分明是动心了,口中却还在推拒,于是老谋深算的老道便旁敲侧击,推她一把,“东方,难道你曾将山君当男人看待过?这么说我以前倒是小瞧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