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沈茂林带着部下离开,况尹深深抒出一口气,低头瞧见旺儿的尸身,又面色大变,猴子般灵活地跳到田嬷嬷身后,两手扒住她的肩头,颤声道,“我到这里时他分明已经死了,可尸体会动,走过来扑在我身上......”
田嬷嬷没接话茬,扭过身来看向况尹,脸上全是欣慰之色,“主君,您方才处理得极为妥当,太小姐知道了,该高兴坏了。”
况尹皱眉看着旺儿的尸体,心不在焉道,“都是姑母临行前一字一句交待好的,还要我反复在她跟前背诵了数遍,我今儿不过是按她说的做罢了。”
言谈间丝毫没有顾及自己作为主君的颜面,东方既白被况尹的直白逗得一笑,引来了他的注意,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跟前,垂眸看她,“夜里风大,姑娘应该加件衣裳再出门。”
他自己方才差点惹上一桩冤案,还想着自己有没有添衣......东方既白心里生出一丝感动的同时,看见旁边的丫鬟小厮们都在掩嘴偷笑,头顶忽然响起一个炸雷:这况家主君不会是看上自己了吧?
可她与他相识,只是短短数日......不对,怎会是数日,在那段记忆中,他们度过了像人生一般漫长的整个春日......
东方既白眼皮跳了几跳:所以这傻子是把他自己当成了展尚,而将她当成了采邑?她脸上飘起红云:在小两口爱得不分你我时,她不过是佯装镇定,为的是不与这位金主日后见面尴尬,其实她一个黄花大闺女,每日见证这些有的没的,又怎能做到心平意顺?只不过她自小孤身立命,早已习惯了伪装,不轻易以真面目示人罢了。
东方既白不敢再想下去,尴尬笑了两声,“无需主君挂怀,小道并不觉得冷。”
“那就好,”况尹点点头,又看向她,目光灼灼,“姑娘信我吗?”
“信什么?”她头昏脑涨地问他。
“信我没杀旺儿。”
“自然,”说完这两个字,她见况尹脸上笑意又浓了几分,连忙转换话题,“旺儿被一刀毙命,和前两人的死像完全不同,我想,或许是那邪物知道主君已识破它的真身,因此故意为之,好将主君你卷进来。”
况尹踟蹰,紧接着恍然大悟道,“姑娘说的即是,它化成你的模样,将我引至此处......”
此话一出,周遭又是一片窃窃笑语,东方既白愈发不好意思起来,赶紧打断他,“它计谋虽未得逞,但明日,却要随沈大人出城去了,此一去山高水远,想再寻它可是不易了。”
想着,心里面忍不住责怪起阿申来,他不是跟来了吗,怎么人来不出力呢?
她抬头,去看那依然悬在况府后面的水汽,捏紧拳头,磨了磨后槽牙。一举一动皆被况尹收在眼中,他笑,“姑娘在想什么?”
东方既白忙敛起怒容,假意去看天色,“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主君赶紧歇息去吧,明日,还不知会有何事发生。”
***
春雨漫漫,如细针,如牛毛,沾湿章台城的地砖和沈茂林跨下那匹枣红骏马的长鬃。他回头看向跟在后面的马车,正见车窗的布帘被风吹得飘起一角,露出柳雀窈窕的身形,眸色微微一暗,片刻,又转过身,催促着身下的马儿前行。
他并非对柳雀没有半点疑心,毕竟,她是一个已经殉葬了半年又活过来的人。可是,他却另有自己的谋算:沈茂林知道,当今圣上厌恶人殉已久,先皇驾崩后,一干未生育过的嫔妃沦为陪葬,而其中之一的惠妃,与今上十分亲厚,可小皇帝碍于祖宗礼制和一众朝臣反对,第一次体会到了束手无策四个字的含义,眼睁睁看着自生母死后,把自己当成亲生儿子对待的惠妃娘娘吊死在殿中横梁上。
从此,这件事成了今上心中的一根刺,早晚便要将之拔出,只是,缺少一个时机。
沈茂林找到了这个时机。
当他听到柳雀说,“殉葬非古礼,屠残民命,惨忍伤生,故才横出妖孽偷走玉印”的时候,他便明白,这个机会终于被他等到了,不仅是圣上废除殉葬的机会,也是他沈茂林在仕途上更上一层的机会。
此事若成,圣上定将对自己另眼相看,此后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便不会是黄粱之梦。
所以昨日为难况尹,并不单单是看他不顺眼,沈茂林不敢出一点疏漏,不能让流言蜚语飘出况家,故而,如果能将这几桩凶案推到他人身上,于他便是最好不过。
只是他棋差一着......
沈茂林冷笑,他原来只知况家是皇商,富可敌国,却不知,这况家的根基不仅扎在章台,也扎在皇城里面。
他握紧缰绳,催促马儿加快步子,章台城的北门——巫门就在正前方,牌匾上的大字被雨水冲刷得鲜亮。出了此门再向北走约莫五里路,便是官道。不知为何,沈茂林总觉得出了章台,他方能安心,于是又促了马儿一声,双腿夹紧马肚,朝巫门行去。
第二十一章 童子
章台城有水陆城门共八座,四水门因内外河枯竭,已经许久未用。
沈茂林面前的,是章台城的北陆门——巫门,细密如银毫的雨丝轻纱一般笼罩天地,洗绿了城墙上的青苔,将古朴的红门刷出温润的光泽。
又是城门......沈茂林念起前事,他今日故意不走离官道近一些的阊门,而选择了人少的巫门,只因那件事是落在他心头的一块阴影,一个尚未破解的谜团。
沈茂林心中犹疑,身下跟了他十年的马便像感知到了主人的心事一般,放缓步子,原地踏出一蓬蓬雨雾。沈茂林摸摸潮湿的马鬃,挑起嘴角轻笑,“跟着我,多热的血没见过,多大的官没斩过,还怵这一扇城门不成?”
马儿颇通人性,听这话便长嘶一声,重新迈出步子,朝巫门踱去。沈茂林稳坐马背,凝望那大敞的城门,只见其间来往行人和车马虽不多,却也从未停歇过,他心下稍安,策马前行,走至城门前,望见不远处的碧山笼罩在沸扬的白絮下,仿佛一座巨大的白色坟茔。
不知怎的,他心里“咯噔”了一声,而马儿也突然立住步子,停顿得匆促,差点将沈茂林从马背上颠下。
沈茂林觉察出蹊跷,双膝仍夹紧马肚催促它前行,马儿吃痛,勉强朝前挪出一点,却忽然发出一声凄厉嘶鸣,朝后面退出数步,惊得后面的马队乱了阵脚,纷纷嘶叫着倒退。
沈茂林勉强稳住身子,低头查看马儿的状况:并没有任何伤口,可是那对琥珀色的大眼睛里,却分明藏着巨大的恐惧,好似,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
是什么?
沈茂林探身朝前望,眼睛微微眯起,他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白衣广袖的鬼面郎君,哪知,却只看到了细雨斜风,白絮纷飞,以及,一个个陌生的穿行在其中的人影。
沈茂林下马,把缰绳甩给身后的属员,独自朝城门走去,一步,两步,他走到了两扇大敞城门的中间,再朝前迈出一步,便能走到外面。
可是......他却一步也动不了了......
前面明明是一路通途,能见远处柳絮似雪,细雨蒙蒙,他,却被挡在一张透明的幕帐后,半寸也挪动不得。惊惧间,听头顶处传来一声讥诮的笑声,沈茂林仰脸,只看到严丝合缝的灰砖,除此,再无它物。
“阿申......”他捏起拳头冷笑,侧头,见旁边车马行人依然畅行,有几个,还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一动不动立在此处的自己,不禁怒从心头起,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发自心底的寒意。
他又遇到他了,十六年后,又一次被他挡住,无法脱身。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不,他怎么会是人?这天下,能逼着皇帝屈尊纡贵,听命于自己的,怎么可能是一介凡人?
可是......沈茂林的眼角被怒气染红,幽幽笑着,望向前面的碧山。他沈茂林偏不信这个邪,不让他走这道门,他还有别的门可走,都不放行,他便舍了马,从城墙上攀出去,他不信,自己斗不过这区区鬼蜮伎俩。
想到这里,沈茂林转过身,冲身后的马队高喊,“掉头,走蟠门。”
蟠门是章台城的西陆门,与阊门相对,从此处过去,要绕行半个城池。可到了蟠门,沈茂林仍没能出去,不单蟠门,阊门和申门依然如是,他试过攀墙而过,试过兵器破门,甚至,还命令属下去钻那已经没有流水的水门,可是最终,仍被堵在城内。
朦胧细雨下,沈茂林顶着一头热汗,眼神僵直,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一件宣德皇帝早在十六年前便意识到真相:这座章台城,一草一木,一方一寸,都归属于一人,他是这座城的魂,这座城的脉,这座城真正的主人。
“大人,不若先找家客栈落脚,明日再寻出城的法子?”看天色渐晚,夜幕将至,沈茂林身后一个属员小声提议。
沈茂林在心里冷笑:明日?若阿申不放行,他们怕是要老死在这章台城中。
他兀自丧气,却听得不远处接连“噼啪”数声,像是土地龟裂的声音。沈茂林回头望向身后,那是一个水池,干涸掉的水池,他们一行方才从那里经过,还看到几个孩童在池底玩耍,挖出干瘪的藕根。
可今天是雨天,没有太阳,泥土又怎会开裂,还弄出这样大的动静?
沈茂林不解,忽然看见方才还在池底玩耍的孩童接连爬上岸,面色张皇地四散逃开。
发生了什么?他眯起眸子,未几,见一个身着青衫的童子步出池子,身薄如纸,眼如点漆,举步生风朝他们走来。
走得近了,方见那童子手中托着一盏灯,青铜灯台泛着油黑,灯盘是两只叠握的手,十指朝上,指尖勾起,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
灯芯处燃着一团火焰,青黑色的,冒出黑烟,一缕缕一丝丝,融入到茫茫雨雾中。
沈茂林觉得柳雀乘坐的马车晃动了一下,在童子从旁边经过的时候,可还未容他细想,童子已经走到他的马旁,冲上方行了一礼后,笑说,“大人,可是要出城?”
说完,见沈茂林一言不发审视着自己,便又笑道,“大人,可是出不了城?”
沈茂林的脸白了又青,一则因为这童子一字一句都像是在打自己的脸,二则,是因为他看透了他的目的,猜中了他的心事。
“你能助本官出城?”沈茂林没下马,凝着那小童如黑棋子一般的双眼,牙缝中憋出几个字来。
童子并未因他的怠慢而气恼,反而又牵起嘴角,“自然,不过,我需大人拿一样东西来换。”
“何物?”
童子颔首,“事成之后定会相告。”
沈茂林如今受辱,满脑子便只有阿申一人,于是有多想,当场应下,“赠你便是,本官从头到脚也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
童子颔首垂眸,遂托灯走到沈茂林马前,望上端“申门”两个大字,目光中笑意尽散,镀上一层寒光。
“许久不见。”他于心中道出四字,昂首而行,朝那扇大敞的城门走去。
申门是章台城的东门,门楼上设有钟鼓,黄昏后鸣钟一百零八声,而后起更,打更击鼓,至次日拂晓再鸣钟。
童子从门洞中穿行的时候,正是黄昏鸣钟之时,声音分外沉厚,仿佛一敲之下,世间万物便和夕阳一起向山下落去,沉入谷底。
沈茂林只觉钟声嗡鸣,震得他头脑昏涨,抬眼,却见童子手中铜灯的火焰已经窜出丈高,贴上城门的顶端,碰到砖石,烧出一股青烟。
瘦小的身影转眼便出了城门,童子回头,望向坐在马上犹疑的沈茂林,微笑,“大人为何不随我出城?”
沈茂林怕自己再被阿申设下的障法困住,可面对小童询问,又不好在他面前露怯,于是清清嗓子,提声喊了声“驾”,朝门洞走去。
会被再次截下吗?他心中忐忑着,靠近时,已做好马儿受惊的准备,手紧握住缰绳。可心还悬着,马却已经驮着人出了城门,他嗅到一股雨后的清爽气息,回头,见章台城已经被他们这一队人马抛在后头。
“出来了?”身后人声沸腾,大家困顿多时,终于出了城,欣喜若狂。
沈茂林心中自然也喜不自胜,却不愿在童子面前显露,只看那静立的小童,沉下声音,问道,“童子助我出城,本官定当遵守诺言,说吧,你想从我这里拿走何物?”
说完不知怎的,那股子欣喜却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惧意:这童儿是什么人?从塘底破土而出,还能轻易破解阿申的迷障......这样的人,问自己讨要的,难道会是一件寻常物件?
沈茂林懊恼不已:他方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一遭,一时心急便应承下来,现在细想未免心惊,生怕他要的,是他根本给不起的一样东西。
豆大的汗从沈茂林额前滑落,他抬头望到前面的碧山,却只能看见天幕下一片巨大的黑影,于是更加躁动难安,不知此地是怎样一处凶地,竟接二连三让他遇到这样的奇人异事来。
他强压住心中的不安,看向正立马前的童子,未开口,已听他笑道,“大人莫怕,我讨要的这样东西,并不会伤害大人分毫。”
心事全被这小童猜中,沈茂林心中不爽,却依然攒起笑脸,玩笑道,“本官自然明白,知你不会讨要本官的首级。”
小童也笑,摇着头,未几,却食指一伸,指向队伍最后面的马车,眼睛在夜色的衬托下,愈发亮得灼人,“本仙童想要的,不过是那车中故人罢了。”
第二十二章 剑池
沈茂林怔了片刻,不止是他,他身后的一众属下俱都愣住,傻了似的看向那面色和煦的童子。
笑意还缱绻在童子的嘴角,可他虽笑着,如春风拂面,他们却觉得那笑意是如此渗人,以至于每个人身上都泛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故人......
沈茂林向后偏过半张脸,去窥那马车,只见风吹帘动,却看不清里面的人影。
怎么又和她相干?
他心里开始动摇:从他抵达况家,此后所历之事,桩桩件件都与柳雀有关,难道这女子身上,真的藏了个秘密?难道如况家人说的,那三个人都是死于她手,而且,她还将他们剁成了肉泥?
沈茂林抽了口冷气:若真如此,把她带到皇宫面圣,岂非是给自己寻了条死路?
他心中激荡不已:若是不带柳雀入宫,那他在圣上那里如何交代?他可是对圣上许下承诺,说一定要用此事说服朝臣们支持废除人殉,宣德皇帝为此大喜过望,命他接柳雀入宫面圣,亲自封赏......
怎么办?沈茂林为官多年,经历过不少进退无据的时刻,可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般令他左右为难,趑前踬后。
冷汗爬满了他的后背,趑趄间,听那童子轻笑一声,目光越过沈茂林和身后的属下,落向柳雀乘坐的马车,“怎么了沈大人,难道是欺我年少,不想践诺了不成?”
说罢,整个眼珠子变成了墨黑色,像是青铜灯中的火焰钻进了眼底。
“不知羞。”
申门内忽然传出一声轻笑,童子眼底的火焰倏地消失,眼睛恢复如常,探头看向城门里面,那条不知何时出现的白影,少焉,歪头一笑,“阿申。”
听到这个名字,众人皆转过身来,看到那白衣广袖手握羽扇的身影时,吓得齐齐向后退去,只将童子和沈茂林留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