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尹抓着脑袋,怛然失色,“就这般要紧了?”说完,看向东方既白,一脸认真,“东方姑娘可有主意,依你说的便是。”
田嬷嬷本还在心里念这女孩子聪慧,转脸见自家主君小狗儿一般巴巴望着她,心里不由地咯噔一下,瞧出了些许端倪。她不动声色观察况尹,见他盯着女孩儿时眼波流动,唇角那抹笑怎么都难以压下,便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没错,她家这株十九年都没有开花的铁树,在小道姑东方既白面前,竟然开花了,而且一结就是满树,耀武扬威四处支棱着,生怕旁人瞧不出来似的。
田嬷嬷眼皮跳了几下:怎么回事?他们分明没见过几面,而且第一次见时,况尹还对小道姑出言不逊来着,怎生这一次便爱意流露,丝毫不带收敛的。
她自然不知道况尹那一番经历:在采邑舍命将展尚推开的时候,况尹的心是如何地战栗不止,这震动最终敲破了覆在他心上的那层硬壳,打碎了他堆砌了十几年的禁忌,像温暖的潮水,将他推向那个埋藏在心底的温暖港湾。
一辈子未嫁人的田嬷嬷更不会想到,青涩的男人在梦境中体验了怎样的灵肉交融,爱着人,也被人爱着。
那些耳鬓厮磨的夜晚,一开始是难熬的,可后来,在展尚生病的冷夜,采邑终于累得睡着的时候,况尹却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也想有这么一个给自己熬鱼汤的人,她也会趴在自己怀里,仰着脸,嘟着唇,这时候,他便要在她柔软的唇角留下一个吻。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他自己吓了一跳,抬眼,却见东方既白正看着自己,一双多情美目像凝着两汪水......
那一刻起,他便将这一腔热情全部倾注在了小道姑东方既白身上。
“东方姑娘想怎么做?”况尹又笑眯眯问了一嘴。
东方既白早发现田嬷嬷一脸沉思望着自己,却猜不透这精明老妪的心思,不过她行事一向谨小慎微,所以便不敢再多言,只道,“一切听嬷嬷的便是。”
田嬷嬷收回两道审视目光,“现下老身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她沉吟片刻,看向东方既白,笑,“为防万一,还请道长今晚留宿况家,就......暂安在主君院落旁的院子可好?
说完,见况尹脸上的笑意压都压不住,掩嘴轻嗽,“也好有个照应。”
“都听您的。”
东方既白没注意到面前一老一少莫测的表情,因为她忽然看到到况宅后面,不知何时蒸腾起一片淡紫色的水汽,浅得几乎要溶进黛蓝的天幕中,不细看是根本发现不了的。
阿申......
她在心中默念: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终于还是放不下,亲自跟过来了。
第十九章 旺儿
况尹仰躺在榻上,手里捏着两张方才道别时东方既送他的纸符,盯上面用朱砂画就的鲜红古怪的符号,半晌,终于没忍住咧嘴笑出声来。
宝贝似的把两张符在枕边摆好后,他将一条长腿架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翘着脚,口中念叨,“东方小白......”
他暗想:明日便这么唤她,不知她会露出怎样的神情出来,讶异?恼怒?不管怎样,想必都是很可爱的吧。
活了将近二十年才初坠情网的人是很有些蠢钝的,心中所能肖想的,也不过是逗逗自己的心上人而已,除此,便再无其他。
如此想着,况尹放下腿在榻上翻了个身面向窗户,眼睛透过浅绿的窗纱,去望对面东方既白暂住的院落,嘴角缱绻着一抹笑意,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他做了梦,梦里,他依然躺在纱窗下,看树枝的影子轻摇,带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窸窣声。
“公子......”
外面有人在唤他,听声音,不是那魂牵梦萦的姑娘又是何人,况尹于是坐起身,隔着窗纱冲她笑,“小白......姑娘。”
窗外人无话,只“嗤”的轻笑,靠近,在窗纱上印出一道影子来,楚腰纤细,袅袅婷婷,是美人才有的窈窕轮廓。
况尹望那黑影,笑容忽的僵在嘴角,屏气半晌,直憋得自己头晕脑胀,他才手撑床榻朝后挪出几尺,张嘴,口中发出无声的尖叫。
他知道即将探进窗来的会是什么了,就和他儿时看到的一样,先是一张盈盈笑脸,面含春色,紧接着,整个身子挤进来,白花花的一条,展臂,把他的脑袋死死箍住。
“瑜儿,小公子,让妾伺候你一晚可好。”
一个声音从上方飘来,况尹头昏脑涨的仰脸,看到女人如春花般的脸变了模样,复眼凸起,樱唇变成了两条须子,差几寸便要插进他的口中。
“虫子,虫子啊......”
他终于叫出声,猛地从榻上坐起,胸口不断地起伏,望向窗外,见那里空无一物,心跳渐缓,遂知自己方才不过是在儿时的噩梦中重新走了一遭。可是就在他准备躺下的时候,却听得养在廊中的鹦哥啾啾叫了起来,紧接着是翅膀扑棱的声音,那鸟儿在窗前一闪,没了踪影。
“来人啊,彩凤飞了,快追回来。”
况尹的声音惊醒外面守夜的小厮,几个人含混地应着,跌跌撞撞朝院外追去。况尹也起了身走到门外,虽然是春天了,夜里露气还是重的,他裹紧披在肩头的衫子,定睛朝院门的方向瞧,鹦哥早已没了影儿,小厮们的背影也消失在了夜色中,目之所及处,只有一团团混沌暗影,看不清是什么。
况尹回想起方才梦境中的场景,不禁心下悚然,于是在廊中立了片刻后,便转身准备重返屋中。可刚踏过门槛,院外忽然传来鹦鹉的啾鸣,声音清脆,正是他那只青羽赤喙的彩凤。这鸟儿算不得名贵,但养得时间久了,颇为聪慧,洞晓言词,平日况尹说什么,它都能接出一两句来,所以颇得他的欢心。
“彩凤。”况尹顾不得什么,喊着鹦哥的名字,旋身朝院外走去,到院门处,却忽听得那院墙上传出一声猫叫,凄厉的,吓了他一跳。况尹以为鹦哥被猫捉了,加快步子冲出院门,哪知直直撞上一个匆匆而至的白影,将他唬得“啊”一声跳将开去,躲回院中,只敢从月洞门露出半张脸。
昏黄的月光勾勒出那人的身形,况尹本还吓得魂不附体,下一刻,却站直身子走出去,展出一张笑颜,“东方姑娘。”
他冲站在前面的东方既白笑,揣度着她为何要到自己院前来时,看到了她手掌中托着的彩凤。
“主君,深更半夜的,您一人出来,连个陪同的都没有,要是发生了什么,我该怎么和田嬷嬷交代。”
她蹙着眉,脸上露出不悦,况尹却抿嘴乐着,瞅她一颦一嗔,心里喜不自胜:她美得鲜活,就像头顶那枝从院墙里横斜出来的杏花,和他梦中那个女人完全不同。他责怪着自己,方才怎么做了那样一个梦,把东方既白和那个吓了他七八年,吓得他从儿时起便对女人有了阴影的怪物相混淆?
“姑娘说的是,不把姑娘的话放在心上,是况某人做得不对。”他边说边拱手赔礼,倒将小道姑弄得不自在起来,朝后退了两步,清清嗓子后,笑着把彩凤搁到况尹的手上。
“别再让它飞了。”她叮嘱一句,没再多言,转身走了,杏花簌簌落下,在她站过的地方铺了一地。
况尹望东方既白背影,直到她消隐在黑暗中,才低头一笑,托着彩凤回去了。走到廊下,他将鸟儿的脚环重新拴好,推门欲进屋时,忽的又听到东方既白在院外叫自己。
“主君。”
况尹心头窜起一阵酥麻,想她定是还有什么事要交代自己,又不好进入院中,于是应一声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去。
门口无人,况尹朝左右两边的甬道张望,看到一道朦胧白影立在左手边五六丈之外,依稀便是东方既白。
“东方姑娘。”
“嗯。”她答,是她的声音无疑。
况尹于是朝她走去,可他走出几步,那白影便也走出几步,两人一前一后在甬道中前行,况尹在心旌神摇中忘了其他,等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竟已经远离他住的凌云阁,来到了一处偏院门口。
“东方姑娘。”他心头像被针扎了一下,朝白影叫了一声。
白影不答,拐进院门,况尹朝她望去,只见影子像溶进了夜色里,由深变淡,化成一团虚无。
“她不是东方既白。”心里掠过这个念头的时候,况尹后背上飘是一层白毛汗,朝后望,只见一条黑蒙蒙的甬道,似乎没有尽头。
他慌了,仿佛心的一角也被这墨黑的天色浸染透了,沉甸甸的一团压在那里,于是深吸一口气,强定心神,身子贴着墙根朝院落中瞧去:也是黑压压一片参差不齐的影子,却散发着荼蘼特有的香气,很淡,几乎要融进无边的夜色中。
顺着花间小径,依稀可看到尽头处有一面石鼓,是他祖父以万金换来的陈仓石鼓。这石鼓本有十面,有说造于先秦时期,也有说是天降的神物,鼓面上刻着奇怪文字,无人能识其真意,而石鼓的每一次现世,都伴随着朝代更迭,兴衰交替,譬如秦人兴起,譬如天宝之乱。
可况尹现在却无暇去想它身上背负的厚重历史,因为他忽然嗅到了一股气息,湮没住了荼蘼的香气,渗入到泥土中,将湿漉漉的泥腌出了一股子腥味儿。
还有一个人影,背靠石鼓坐着,脑袋歪搭在肩膀上,一动不动。
“是......谁?”况尹没忍住问出这两个字,声音轻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可那人影却听到了,立直脖子,朝他望过来,眼里闪过两线白光。
“主君......”他像是在哭,声音飘忽着,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主......君......,她......她不是人啊......”
况尹感觉心尖被一根冰冷的手指戳了一下,想跑,腿是软的,想喊人,喉咙却像被捏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偏这时,那人影扶着鼓面慢吞吞站起,踩碎一地荼蘼,朝他的方向走来了。
月华从氤氲中钻出,照亮他的面孔,白得似纸,两个眼睛黑洞洞,像是空的,可是况尹仍然认出了他。
“旺儿......”
况尹终于能说出话来,旺儿却已经走至他身边,身子晃动几下后,忽然向下折倒,整条身体挂在况尹身上。
况尹被他压住,只觉那具身体冷得一块冰坨,没有一丝体温,手忙脚乱想将他撑起时,手却碰到了旺儿后心处的一样物事,轻轻一握,那东西便脱出来,被他抓在掌心。
“她......杀了我......”
旺儿说出最后一句话,脑袋随即垂下,耷拉在况尹肩膀上,轻晃,像一只被风吹动的灯笼。
远处有红光闪过,蜿蜒着,朝这里来了,况尹却完全吓傻了,站着不动,直到那队人走近了,火把映明甬道,他才如梦初醒,看向队伍最前面那个虎背蜂腰的人影。
沈茂林也在看他,眼中闪动明晦不定的光,片刻后,他命人将依然架在况尹身上的旺儿扶起,把尸体摊放在地上。
“后心中了一刀,”沈茂林亲自检查了旺儿的尸身后,抬头,看倚靠在墙上的况尹和他手中仍然捏握着的那把长刀,轻笑,“恕我冒昧,主君能否告知,旺儿是怎么死的?”
况尹听了这话,杂乱的思绪才慢慢归位,吞了口口水,颤声道,“旺儿说,他是被柳小娘杀害的。”
“旺儿说,他是被柳小娘杀害的。”沈茂林重复了一句,嘴角的笑意依然未隐去,目光仍落在况尹手中,那柄仍在滴血的尖刀上。
“我今天无意间听到一宗怪事,说是主君怀疑,况家接连发生的两桩命案,皆与柳小娘有关。”沈茂林慢悠悠地,冲况尹道出一句话来。
第二十章 诬
况尹到这时才听出来沈茂林言下的深意:原来他竟然疑上了自己,在他眼里,他况尹是为了脱罪,才把这一切推到了柳雀身上。
他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怒极,脸涨红几乎要滴出血来,可偏口齿此时不听使唤,气呼呼瞪了沈茂林半晌,只说出“不是我”三个不痛不痒的字来。
听到动静赶过来的东方既白在人群中叹了口气:坊间都说着况家主君是个废柴,父母病逝后,况家全仰赖他姑姑况天蔚的精明强干才得以长盛不衰,如今看来,此传闻绝非虚言。
“我家主君真是好大的能耐,不仅能杀人,还能将人剁馅。”人群后方有人声飘出,田嬷嬷走出来,不卑不亢冲沈茂林行礼,起身时又道,“况且表姨太太和张天师亡故时,主君根本不在场,敢问沈大人,他是如何行凶的?”
“前两桩案子暂且不论,可说到在场,”沈茂林垂头沉吟片刻,看向横斜在地上的旺儿,“方才,这里除了那具尸体,便只有一人了。”
这话不假,田嬷嬷一时失了语,只呆望况尹手里那长刀,在地面上滴出一滩黑红色的血泊。
“况家有太祖皇帝亲赐的丹书铁券。”
“哐啷”一声,刀被况尹丢到地上,他上前一步,站在田嬷嬷和沈茂林中间,脸虽还白着,声音却不再打颤,“收存在我书房中,大人如若不信,亲自过去看一看便是。”
田嬷嬷听了这话如梦方醒,一叠声道,“对,丹书铁券,除谋逆不宥,其它罪责一律宽宥......”
况尹抬手,示意田嬷嬷住口,继续道,“我虽未行恶,但因此事极难自证,因此才搬出这丹书铁券,只为快刀斩乱麻,不在此事上蹉跎,沈大人,要不要随况某到书房一验真假?”
沈茂林静静盯着况尹,许久,似笑非笑牵了一下嘴角,“丹书铁券?说句大不敬的话,本官觉得它更像是催命符,”他一顿,脸上还挂着笑意,“本朝自建立后,共有三十四人获得了这丹书铁券,但主君可知,其中三十人皆在太祖朝被问斩,颐享天年者只有区区四人,更莫说,你们况家的丹书铁券,是从你祖父那里传下来的,论礼,它根本就不属于主君你。”
本不用如此较真的,死的不过是个家奴,于情于法,都无需搬出御赐的丹书铁券,沈茂林心里再清楚不过,可是,他还是想打压一下这位况家小主君的气焰。从见况尹第一面起,沈茂林便已经看他不顺:被锦衣玉食惯养出来的纨绔公子是什么的样子的?况尹的出现使之在沈茂林心里具象化了。
乖戾的、挥霍无度的、单纯得看不出世间险恶、不知何为愁滋味的况尹,他的每一个特质,都是沈茂林不曾也永远不可能具备的,他让自己微薄的身世看起来像个笑话,所以,便不能不从心底对他产生厌恶。
沈茂林腹诽着, 却见况尹朝自己走近一步,头垂下靠近他的耳朵。
“我姑母此次出海,明面上是为了况家的生意,实则是为了圣上寻人,”他的声音极小,小的只有沈茂林听得到,“那人,是先帝和当今圣上找了数十年都未找到的人,沈大人,您应该知道那个人是谁吧。”
冷汗从沈茂林额头上渗出,他想说些什么,又见况尹偏了偏头,眼风轻轻扫向自己,“所以况家即便没有这丹书铁券,也不是谁想动便能动的了的,沈大人,不知道况某的意思您明白了没有?”
晚风拂过,吹干了沈茂林额上的汗,他怔忪许久,终于转身,面色平静地冲况尹抱拳,低头,“惊扰主君,是本官的错,此事就交由况家处理,明日一早,我便带柳小娘回京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