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膝处传来钻心般的疼,采邑扶着地站了几次却都没能站起来,可就在她强忍痛楚,咬牙慢慢站起一半的时候,身子忽然被后面一股巨大的推力拥向前面,撞进了汹涌的人群中。就像一滴水溶入大海,变成这层叠人浪的一部分,再也无法脱离开去。
采邑惊惶地朝后扭过头,她已经无法看清楚自家婢女的脸,身后,是密密匝匝陌生的脸孔,都在笑着,嘴角绷出不自然的弧度,眼里泛着隐隐的红光。这怪异的一幕,她来时因为挂念着展尚,所以并未发现,而今骤然察觉,不禁怛然失色,着急地呼唤起婢女和家丁的名字。
可话到了嘴边,吐出来却是细若游丝的几声“唔唔”,采邑如今被人群推挤着,呼吸不顺,根本无法发出一个完整的字节。
怎么回事?这些人怎么都像疯了似的,不,他们根本不像人了,而像是......一群羊,被羊倌引着,朝一个方向去。
采邑强迫自己镇定,忍着膝盖的剧痛努力挪身到街边的一条巷道上,稍微喘了口气后,她靠着墙面慢慢蹲下,伸手搓揉自己的膝盖,哪知手贴上去,却觉痛处又湿又黏,低头,发现两个膝盖已经被血浸透,殷红的两团,就像头顶那轮如血的夕阳。
她倒抽了口气,心中却也不敢深想别的,只盘算着等人群散去,她再从这条巷子中出来,可就在她扒住墙面,探出半个脑袋朝外观望的时候,耳中却飘来股乐声,有琴瑟,有竽鼓,先是一阵急促、激昂,过后音韵渐缓,好像海潮落去,沙洲人静。
采邑重重打了个哆嗦,眼睛不由有些发直,她摇摇头,强力压下心底忽然涌出的一股不可言喻的急流,仰脸四处张望。
哪里来的乐声呢?这一路走来,并未看到乐师啊......
不对,采邑“啊”的一声叫出来,她看到了,就在自己藏身的这条小巷的屋顶上,蜷着条白色的影子,他盘腿坐着,双手合抱一只竽。不止这一个,街两边的屋顶上, 不知有多少条影子,或坐或立,或抱鼓或抚琴,合奏出仙乐飘飘,声声不歇。
似是听到采邑的声音,那白影也调转双目,直溜溜地看她,眼睛黑得仿佛要射出光来。采邑被他这么盯住,只觉心口发紧,几乎要干呕出声,可就在这时,那白影却将竽贴至唇边,冲着采邑的方向吹响了。
采邑听那乐声,心中先是震荡不止,倏而却静了下来,脑海里空荡荡一片,什么都没有,万事万物都化成了片片斑白,再慢慢融成一体,仿佛被冰雪覆盖。
只有那竽声,忽近忽远,虚虚实实,朝她扑过来,就像一阵从不知名的远方吹过来的风。
采邑站直身子朝巷外走去,脚步迈出的前一刻,膝盖痛得锥心,激起她脑中一瞬的清明,忆起昨日父亲临走前的叮咛:明日,你们万万不可踏出家门一步。
父亲是王的相礼之官,公主的丧典便是他一手承办,他不能说出王的秘密,只能以这种方式提醒家中的孩子。
只是,她和展尚谁都没将父亲的话放在心上。
现在她明白了:今日哪有什么使者朝贺、胡商进城,今日,分明就是公主入殓的日子。这些屋顶上的乐人们,各个身披麻衣,白得仿若今早才飘起的柳絮。而他们吹奏的乐曲,高亢中也不见欢快,处处皆是凄悲之意,不是哀乐,又是什么?
只可惜这醒悟来得太迟,采邑蹒跚着,身不由己地跌入人群,如一片枯叶被凄风裹挟,飘向城门。
不知多少人聚集在了这里,黑黑地压了一片,尽头处,有白幡千余,被风吹得猎猎。白幡之上,百余只仙鹤漫舞,或高或低,却在人群奔涌而至的那一刻,如早开的芦花,绵软地、慢悠悠地落了下来。
白鹤落脚的地方是一座大冢,“凸”字形,东西向,四角有隍壕围护,看不清其真貌。
可这里不是王为自己修建的离宫吗?唤做杏花台,国中无人不晓,只是这座大殿从修缮时起,便用隍壕圈住,所以从未有人窥见其架构。
采邑手心冷汗涔涔:杏花台,哪里是离宫,分明就是一座坟冢,王为自己最心爱的小女儿修建的坟冢。滕玉公主平生最爱杏花煮酒,江湖悠悠,她的父王便在她死后修了一座杏花台,寄托哀思,痛抒悔意......
只是,他们这些人是什么?生殉吗?
“孤要为她修一座大大的殿宇,可公主孤零零一人难免寂寞,多送些人下去陪她吧......”
采邑仿佛听到王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她很想哭,泪水却堵在喉咙,无法抒发,抬眼,却见夕阳的光从门洞里洒出来,熨热了脸。
是暮春了,这是她和展尚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春日,没想到,也是最后一个了。
展尚,想起他的名字,她心中开始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都说浮生若梦,她一开始总是不信,因为她的幸福都在手边,实实在在,碰得到,抓得劳。可现在回想,这短短十七载,可不就是一场梦境,猝不及防地,便要醒了。
从此,便是长夜难明,天光难觅。
采邑亦步亦趋被人推着向前,最前面的人已经涌进了墓室,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他们就像坠入了无底的深渊中,无声无息,连一声悲鸣都未曾发出。
死亡竟是这般容易的吗?她常见下人们杀鸡宰鸭,那畜生们尚要扯着脖子叫上几声,为自己卑微且无力的命运发出最后的哀音,怎么到了人这里,死,就变得如此卑微,甚至只能沦为另一场死亡的陪衬。
采邑的眼角酸得发胀,却仍无法滴出泪水,哀乐传入她的耳朵,似乎孕育出一种魔力,阻止她为自己哭泣,是的,她连为自己哭一场都是不能的,他们是公主的殉葬品,只能欢喜微笑,来承接这莫大的哀荣。
“采邑。”
后面传来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采邑讶然回头,看见层层人潮后面展尚的脸,苍白的,像一盏月。
原来采邑刚离开家不久,家丁们便带着郎中回来了,一番诊断喂药后,展尚悠悠醒转,那颇通几分蛊道巫术的郎中便告诉了他外面发生的事情。
“不知什么人在用巫乐蛊惑人心,我们绕了小路,费了些时间才赶过来,不过听说尊夫人等不及,亲自出去了,现在还未回来......”展尚听了这话如五雷轰顶,顾不得身虚体乏,用丝绵堵上双耳便出了家门,一路找过去,好在,他找到了她。
展尚......
采邑口不能言,只能在心中大声地喊他的名字,身体却仍不受控制地跟随着人流前行,离不远处那座巨大的墓穴越来越近。
展尚心急如焚,拼尽全身气力朝她挤过去,手指甚至已经碰到了她披在肩上的头发,下一刻,便能捉住她的肩头。可就在这时,鼓乐声大噪,人群骚动起来,像受惊的动物,争先恐后朝墓穴拥去。
展尚也被带着涌向黑洞洞的墓门,他的后背被使劲撞了一下,终于贴近了采邑,将她环进怀里。
她身上有好闻的香气,是他最熟悉的味道,可与此同时,他还嗅到了另外的味道:冰冷的崭新的石壁的味道、潮湿的泥土的味道、死亡的味道......他甚至看到了墓穴中的明器,在黑暗中泛起白亮的光。
“别怕。”两人的身体被推拥着向前,展尚抱紧自己新婚的妻子,下巴压住她的头发,喃喃,“别怕,我在呢。”
“展尚,”采邑抬起头,眼睛像一泓清泉,泛起雪亮的涟漪,她没说话,眼睛却在说话,“替我活下去。”
她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挣开展尚的怀抱,朝他猛推一把,旋即,展尚的肩膀被另一双手抓住,不顾他死命挣扎,将他朝外拖去。
黑压压的人影填满他和采邑之间的空隙,他,再也看不到那双眼睛了。
第十六章 男人
展尚醒来时看到的是老父的脸,满脸的皱纹七横八岔,像深深的沟坎。
“滕玉公主并非是因为半条鱼自尽的......”见儿子醒来,他流着泪对展尚道出实情。
“公主死后,大王追悔莫及,几近疯癫,将自己困在公主寝宫内不吃不喝,足足三日。三日后,王终于出来了,第一件事却是召见我,告诉我,他要为公主修建一座大墓。舐犊之情谁人不解,可在听到陵墓的规格时,我还是不免吃了一惊,因为王准备修建的这座墓,竟然比他自己的宫殿还要大。”
“我的踟蹰被王看了出来,他于是接着道:本王这么做自有道理,你着手去办便是,只一点,绝不可对外宣扬此事,只说本王要在城外建一座离宫。”
“王的命令我哪敢违抗,即日便开启工程,选址、制图、召集人手......四月后,陵寝终于完工,我向王禀报了这个消息,王大喜,亲自过来查验,里里外外,一步一寸......他脸上现出几个月来从未有过的开怀,说出的话却令我震悚不已。”
“孤的滕玉,死后要与生前一般风光,只是她一人待在这里,太过寂寞,孤要多召些人来这里陪她。入殓那日,孤要用仙鹤惑人,巫乐迷魂,要万千人陪她往生。”
“万千个痛苦叠在一起,王的痛苦便不那般扎眼了,他哪里是在抚慰公主的亡魂,不过,是在抚慰自己罢了。”
说到这里,他转过脸看着展尚,“昨日为父在陵寝旁,看到你和采邑也在人群中,便赶忙追了过去,”他想起那幕,哽咽一下,垂下泪来,“采邑把你推开,她自己选择了死亡,儿啊,你莫要辜负了她。”
“我自然不会辜负了她,”展尚本已涕泪交流,听了这话,却止住哭泣,死死握住手掌,“我绝不负她。”
***
滕玉公主风光大葬后的第一日,杏花台前挤满了人,全都是为了寻亲而来。
第五日,人只剩下零星几个,因为王说,生殉公主是莫大的荣耀,若谁人因此生事,那便全家一齐去陪伴公主。
第十日,杏花台前除了守卫的士兵,再无他人。
展尚却一直都在,他躲在杏花台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坡上,从高处观望,记下士兵们轮岗的时间。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潜入了杏花台,躲过所有巡逻卫兵的眼睛,来到陵墓的东南角,一处土坯尚未完全干透的墙体边。
他拿出贴身带着的匕首,一下一下刺向墙面,看土层一点点剥落时,喉头一动,流下憋了多日的眼泪。他终于和她近了一点,虽然只是这么一点,他却心荡神摇,激动难耐。
可就在展尚踌躇满志之时,身后却飘来一个声音,冷如寒霜,像从地底冒出来的幽魂,冷不丁贴近了他的耳朵。
“此墓封土堆高三丈,封土和墓坑内填土均为五色颗粒混合土,坚固无比,墓口外的生土层之上有还有一层一尺厚的汉白玉垫层,水火不侵。公子,就算你在这里丁零当啷地忙活不被发现,你觉得,挖出一个洞来要耗费多少时间?”
展尚回头,先是看到一条背光的长影,腰身和袖口因为瘦而显得空荡,衣袍被风吹得朝后飘起,勾勒出他嶙峋的身形。目光上移,是一张清癯面孔,脸颊微凹,像是许久未吃饱饭,可一双眼睛却亮得很,如电如炬,摄人心魂。
展尚不去理会他,扭过头来继续用匕首去戳封土,“人人都说我疯了,多你一个不多。”
男人抱臂而立, “你不是疯,是傻,用这样的法子去救人,不光人救不出,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这话像一根针,在展尚麻木的心尖上扎了一下:旁人说他疯,是因为他们都说采邑早就死了,即便救出来,也不过是一具尸体了。可男人的意思,却似乎是说采邑还活着,用对方法,便能将她救出。
展尚手里的动作滞了一下,“你有什么法子?”
“杏花台的后山上有一池湖水,叫作岱湖,”男人说着指向身后,那片被月色照得泛出银光的湖面,“那里地势高于此处,且现在正值春汛,湖水满溢,只要我们将湖坝挖开,便能借助水势,冲开这座大坟。”
展尚听得心潮澎湃,拊掌道,“是个好法子,借助水流之力,可比我单枪匹马要强出千倍万倍,”说到这里目光闪烁一下,又一次看向男人,“你......为何要助我救人?”
男人嗬嗬冷笑,面沉如水,“我何尝是为了帮你,我,也是为了救人。”
得知他和自己同命相连后,展尚生出了一分惺惺相惜之感,男人虽未告诉展尚自己的名字,可在展尚心中,他却已经不是一个陌生人,而是和他身处同一战壕的战友了。
当天晚上,两个人便来到岱湖,从此日夜劳作,毁堤挖坝,连吃住都在湖边。男人好酒,歇息时常拿一壶清酒,坐卧于湖畔柳梢下,醉眼迷离地望着头顶的碧翠发呆。绿柳如丝,沾衣扑面,男人却从不将柳条扯开,只任它们纠缠。
展尚每每从远处望,都能觅见男人眼中不见底的哀伤,因此偶尔也会也走过去,与他同坐于柳林中,同饮同悲。醉了的时候,展尚便会提起采邑,说她的笑,她的好,她的傻。男人总是安静倾听,却从不提及自己的往事。
“不知被困在杏花台里的人,是否也是先生的妻子?我能感觉得到,先生也和我一样,在思念着某人。”有一日,展尚这样问男人。
男人默了片刻,捡起一根柳条,吹散上面的白絮,看着絮花随风越飞越高,哼笑一声,轻道,“可惜了,我没有公子那般好的福气。”
展尚以为自己会错意,自觉尴尬,遂不再提及此事。如此又过了几日,有一天,男人说要出去一趟,三五日便回来,展尚知他不喜提及私事,便没有多问,过了五天,男人果然回来了,面上却流露出展尚从未见过的喜色。
“先生可是有什么喜事?”展尚忍不住问他。
男人眉梢一抬,指向不远处的湖坝,笑道,“我方才爬上去观察,发现堤坝泥土松动,观天象,又知这几日必有一场大雨,因此推算,咱们所谋之事应该马上就能成了。”
展尚大喜过望,人却呆杵在那里,一动不动。男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从袖中掏出两个酒壶来,“不枉一场辛劳,今日索性大醉一场,慰自己,慰他们。”
酒甘冽清香,展尚觉得自己许久都未喝过这样的好酒,于是很快便醉了,倒在一片萋萋芳草中。男人本也仰倒在展尚身旁,听见他鼾声既起,却慢慢站了起来,眸似墨染,不显半分醉态。他抬头看一眼已经开始滴雨的天空后,踱到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柳树后,转出来时,手上多了个牛皮袋子。
袋子里是一盏灯,青铜灯台泛出古旧的黑色,远看,似一朵莲花,细观,才能看出那根本不是莲花,而是两只手,手心朝上叠放着,指尖勾起,像是要将什么东西一把抓住。
“冥君座下噬魂灯,此物着实来之不易,”男人捧着灯走到展尚身边,蹲下,试了试他的气息后,目光逐渐晦暗,轻道,“只是,若想引出怨气,需得用亲人最炽热的鲜血做引子,展尚,这个人,只能是你,所以你莫要怪我。”
说罢,他便将灯放于展尚身前,点着,灯芯便吐出一缕黑烟,旋即,窜出青黑色的火焰,风吹不动,雨打不灭。
男人睨那灯火,冷笑,声音却越发凄然,“长夜地狱,苦魂滞魄,我知道你们死得惨,死得冤,死得不明不甘,可此事虽因她而起,却实非她所愿,只是你们如此纠缠,她便罪业难消,不能往生。”
他顿了一下,声音像沉入水里,轻得只留下几许余波,夹在在沙沙的细雨中,“我在世间无亲无故,平生所求,也只是不负她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