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柳——沧海一鼠【完结】
时间:2023-08-21 23:09:53

  于是起身恭送,看阿申的背影在小径拐角处一闪,没入白茫茫的柳絮中。
  东方既白也被阿申的举动弄得摸不着五六,脸上却忽的飘上几滴水珠儿,冰晶似的,凉得彻骨。
  “荒唐东西,怎生好当着道长的面更衣。”况尹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东方既白这才明白过来,是那跳进潭中的小厮在离自己不远处脱掉了衣衫,故以甩了几点水珠儿过来。
  可是这水,未免也太凉了,不止凉,似乎还带着些许黏连,粘在脸上,便滑不下来。
  东方既白发现了不对,心脏突地一跳,手摸上面颊,沾了满掌的腥臭。
  她瞪圆双目,朝那家丁望去,却见那半大孩子褪了一半衣衫,将一张青白的脸藏了一半在领口处,只露出一只眼睛,朝她惨笑着。而与此同时,下方的深潭中,慢慢漂上来一个人影,扑腾起水花,朝她和况尹的方向高声喊着,“主君救我,小的不识水性。”
  东方既白什么都明白了,可况尹还在犯迷糊,不懂为何一个人变成了俩,潭中一个地上一个,正迷三道四着,身旁的家丁却已经褪尽衣衫,将那湿乎乎的一坨朝自家主君扔过来。
  待况尹回过味儿,脑袋已被一样黏糊糊的物事缠住,腥味浓郁,刹那间充斥口鼻,堵得他无法呼吸。东方既白看到那家丁裸露的皮肤忽的皴裂开来,皮肤连带着肌理簌簌而落,露出瘆人白骨,心中道了声不好,手忙脚乱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符,欲抛过去压制住邪祟。
  可况尹吓得不能自持,眼睛又被衣服蒙住,双手空中乱抓一番,便不小心把身旁的东方既白拽进了怀里,顺道,还扯烂了她手中的符咒。
  东方既白在心里咒骂一声,想再掏张符出来,却已经是来不及了。缠住况尹的湿衣如一条光溜溜的手臂,攀爬上她的脖颈,将两个人死死缠在一起。
  ***
  牖外鸟雀调嗽,透过微张的缝隙,便能瞧见一片影影绰绰的嫩黄,是刚抽芽的柳条。
  况尹睁开眼时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还在碧山之上,可当怀中那样软软的东西动了一下,几根发丝随之钻进他的鼻子时,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目光垂落,他看到窝在自己怀中,环紧自己腰身的,是一个女子,寸缕不着,皮肤被牖外透进的日光晃得雪白。
  况尹吓得头皮发麻,伸手欲将这不认识的女子推开,可手臂却完全不听使唤,不仅没推,反而将女子搂得更紧了,就像不是他自己的一般。
  不是他......自己的......
  况尹头顶响起一个炸雷,记起方才那一幕:他被一件湿漉漉腥臭难闻的衣服缠住,自此便没了意识。那么现在......他朝四周环顾:这是一间陌生的屋子,里面的摆设、器物他皆不认识,甚至,连这两条搂紧女子的胳膊他都不认得。
  自然,也包括怀里这个与自己面贴面鼻碰鼻的女人。
  莫非,他是死了,魂魄却附在一个陌生男人身上,尚未消散?
  正想着,忽听得一声嘤咛,怀里的女子醒了,睁开眼,目光中爱意缱绻,朝他望过来。
  况尹的耳朵都烧了起来,额角青筋突突跳着,他虽明白这些表情的变化是他附身的那个男人所为,可若换做他自己,怕就不只是面烧耳尺,估计已经要跳起来从牖中逃出。
  因为,他抱着的那个女子,虽长着一张陌生脸孔,他却能从她眼中看出,她身上也附着个魂儿,正是同他一起被勒住的女道士——东方既白。
  更窘的是,东方既白显然也认出了和自己同床共枕之人是谁,因为她眼中也流露出一抹惊恐,在这具由不得她控制的身子朝男人靠近,并在他唇上留下一个深吻的时候。
  “良人。”女子噙着笑说出两个字,又在男人嘴角亲了亲,“展尚,从此便可以叫你良人了吧?”
  况尹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再看东方既白,却见她似乎已经平静下来,正挤眉弄眼冲自己使眼色,分明在说:既已身不由己,那便泰然处之,全当是在看话本子吧。
  况尹却做不到“泰然”,这对小夫妻男的叫展尚,女的叫采邑,新婚不久,十分腻外,就像一对连体婴,片刻都分离不得,对食喂饭,为妇画眉都是常事,床笫之事更是每日不可或缺的收官节目。
  他况尹最怕什么,无非就是女人——漂亮女人——将自己吃干抹净的漂亮女人。
  可偏怕什么来什么,他夜夜都要在床帐后“受刑”,闭上眼睛,还有声音,堵上耳朵,一双手又游移上来......偏他附着的这具男身也是热情似火,激情高涨,他根本推拒不得,只能硬撑着忍耐,最后,索性翻着白眼,咬牙等待晨光的到来。
  如此折腾了几日,况尹逐渐适应,可是心头却涌起疑虑,对东方既白的疑虑。因为每当这厢边闹得不亦乐乎时,那小道姑都在打坐冥想,面不改色,心无挂碍,对比他的无地自容不知所措,简直是云泥有别。甚至,在那对小夫妻沉睡,她能控制住采邑的一部分神识后,还会从容自若地与况尹闲聊,兼具传授经验。
  “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这躯壳本就不是主君你的,就当看戏好了。”说完,她似乎没意识到况尹的尴尬,又接着道,“我近几日观察下来,发现这里不是当世,应该是先秦。”
第十四章 宜入殓
  况尹砸吧一下嘴:他这些天所见,无非是鸾凤和鸣、朝云暮雨,她竟还有闲心观察这些?
  不过经东方既白这么一提醒,他倒是回过味儿来,怪不得这几日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来。比如,这小夫妻二人的穿着,长衣大袖,脚蹬丝屦;比如,他们没有凳椅,平日都是铺席跪坐;再比如,他们用的都是陶器,纹饰单调,色泽也不明亮。而从院落大小和奴仆数量看起来,展尚和采邑应该都是贵族,用这样粗糙的玩意儿,怎么都说不过去。
  如此考量一番,况尹颔首道,“道长说得不错,这么看来,你我是回到了一千多年前......”说完又觉得荒唐得很,满嘴咕哝着,“怪哉怪哉,人死了之后,难道不是应该魂归九幽,怎么倒来了这种地方?”
  “主君莫慌,”东方既白的声音倒是镇定,“或许,咱们还没死呢。”
  “没死?”况尹不敢置信,灵魂出窍,他竟然还活着吗?
  东方既白幽幽笑,后槽牙却咬得死死的,“依我看,咱们是被送入到邪祟的一段迷障里了。”
  况尹听到那个“被”字,又见东方既白笑得咬牙切齿,疑道,“是......被谁送进来的?”
  自然是那老鬼,他急匆匆下山,原来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东方既白又磨了几下牙,想倒况尹心里为阿申竖立起形象着实不易,便忍住想激情骂人的心情,笑道,“我也不知是何人作怪,咱们姑且再等上几日,看事态如何发展。”
  此后半月,展尚和采邑依然在和和美美地过小日子,吟诗作赋,弹琴击鼓,设宴赴宴,好不逍遥快活。从两人的话语中,况尹了解到,这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少年夫妻,父亲皆是当朝大臣,府邸又是前门连着后门,所以自记事时起便已相识,儿时兄妹相称,少时生出情愫,顺理成章结为夫妇。
  “很没意思,成婚后的日子就是这般吗?白日一起玩乐,黑天就......”况尹觉得这种生活与他这个单身汉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同,区别无非是,他有更多狐朋狗友可以陪着一起胡闹,比起这一天天大眼瞪小眼的两人,要新鲜有趣得多。
  “小道对这种事也不在行。”每当况尹发出如此感慨,东方既白只能讪讪回避,却在心里默默掰着手指数日子:也不知这邪祟为何要对这些平凡琐碎芝麻绿豆的小事如此留恋,记到如今?如此耗下去,她何时才能出去?
  一日,展尚出去打猎,暮色消弭时才归来,收获是一只银毛的狐狸。
  “明日就让匠人给你做一件狐裘,”他下马时冲采邑笑得神采飞扬,“这样,冬日下雪时你就不会再冻得不敢出屋了。”说完自己却打了个喷嚏,把半湿的大氅脱下,“这畜生聪明得很,我从晨起追到黄昏,才把它捉住了。”
  采邑接过他的袍子,双眸晶亮,口中却嗔怪,“山中露水重,你待了整日,小心着凉了。”
  展尚真的着凉了,缩在被褥中仍是冷,不善厨艺的采邑为他做了鱼汤,坐在榻边一口一口地喂他,哄小孩似的。最后两个人都钻进铺盖卷中,什么也没做,只是紧紧拥着,对视许久,乐呵呵地睡着了。
  东方既白松了口气:今晚算是熬过去了,想着,转眼看向况尹,却发觉这况家主君罕有地没有表现出如释重负,反而若有所思地蹙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公子?”东方既白试探地问了一句。
  况尹蓦然回神,瞪大眼回看她。
  “公子在想什么?”
  况尹脸红红的,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就在东方既白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听到他瓮声瓮气道了一句,“我爹生病时,娘也总是亲自下厨炖鱼汤的。”
  东方既白“哦”了一声,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是孤儿,连父母都没见过,所以并未生出太多感慨,可是......
  她轻啧一声:也不是没人给她做鱼吃的,自己刚到碧山那日,因三天未进食饿得昏厥过去,不知晕了多久,被一根树杈戳醒。树杈上,插着一条烤得焦香的鱼,另一端,却是阿申寒气森森的脸,绿得吓人。
  “姑娘可是想到什么人了?”况尹冷不丁问了一句。
  这次轮到她不知该如何作答了,于是默了半晌,也背过身,支吾道,“没有。”
  天明,展尚病稍好,陪采邑到离家不远处的池塘捉虾钓鱼,两人玩得兴起,却有家中小厮来告,说展尚的父亲回来了。
  展尚的父亲是朝中相礼之官,不久前王最爱的滕玉公主离世,他负责开凿墓穴,建造棺椁,整顿丧仪,所以许久未归家。可这次一回来,却来不及与家人叙情寒暄,只把小夫妻二人拉进内室,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明日,你们切不可到街上去看热闹。”
  “明日是有使者朝贺还是胡商进城?”展尚不明白父亲的意思,疑惑道,“便是有,我与采邑又为何不能去长一长见识?”
  “都不是,”展尚父亲的声音变得低沉,似是在犹豫要不要将事情的因由道出,可顿了片刻,终是态度强硬地一挥手,“总之就是不能去,你们记住便是。”
  说完这句话,他便匆匆离了家回宫去了,留下小夫妻二人面面相觑着,摸不着头脑。
  “父亲,已经两月没有回家了,整日在宫中忙碌,可到现在,滕玉公主入殓的日子都没有定下。”采邑望着展尚父亲的背影,不知忧为何滋味的姑娘,面上罕有地飘过一丝愁容。
  “谁让她是王最疼爱的小公主呢?”展尚没发现妻子的异常,看着牖外因无风而低垂下来的柳稍,努了努嘴,“这位公主是王最小的一个孩子,从小被王捧在手心中,因是女儿家,也不会受到王子们的倾轧算计,所以才被养得如此刁蛮任性。”
  采邑轻轻“嗯”了一声:滕玉公主的事情谁人不知,只因王把吃剩下的半条鱼给了她,便一气之下,用一把短剑自尽了。王见到最心爱的女儿因自己而死,后悔不迭,可人死如灯灭,纵然他是权倾天下的王,也无法把女儿留下。
  “可是......”采邑坐下来,手托下巴,她总觉得心情有些烦闷,却不知是为什么,或许,和日益湿热起来的天气有关。
  “小采邑怎么了?”展尚见妻子闷闷不乐的,便也在她身边坐下,笑着去勾她的鬓发,“明日天气若不像今天这般沉闷,我便带你去看百戏,如何?”
  “这便忘了父亲方才的叮嘱了?”采邑笑着去刮展尚的鼻头,展尚被她细腻的手指一碰,鼻子痒痒的,没忍住打了个喷嚏,采邑吓了一跳,道他并还没好全,于是将心头烦忧抛在脑后,催促展尚休息去了。
  第二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天空澄碧,纤云不染。展尚一早起来便窝在榻上翻历书,念着,“癸卯年三月二十五号,宜入殓、移柩、破土、启钻、安葬。”
  “哎?”他抬头看一眼牖外如绿云般的柳丝,鼻头皱出细细的纹路,“这样的日子多少年才得一见,我若是王,定会选在今日让公主入土,即便思慕之情再甚,可现在一日热过一日,总不能把公主的尸身一直存在宫中吧。”
  “真是铁石心肠,”正在被丫鬟伺候穿衣的采邑闻言便瞪了他一眼,“若是哪天我死了,夫君是不是即刻便将我抛到脑后,另觅良妇去了?”
  展尚眨巴眨巴眼睛,“要不......我先纳个美妾,等过些日子再续弦?”
  说罢,见采邑双手叉腰竖起眼睛,自个先忍俊不禁起来,从榻上爬起光脚走到她身边,环住腰身笑道,“我家夫人生起气来都有国色天香之姿,我若纳她人入门,岂不是要被人骂不知好歹?”
  话落,被牖外冲进来的一股风一冲,竟又嗽了几声,额头上飘起一层虚汗。
  采邑觉得他两手冰凉,早忘了生气,推着展尚朝榻边走,叠声道,“病没好全还如此折腾,再发起热来,我可伺候不起你了。”
  好的不灵坏的灵,午后展尚的体温果然又升上去了,脸蛋红扑扑地缩在被盖中,缠着采邑给他喂果子吃。采邑好容易甩开他的手,心急火燎地走到门外,点了两个家丁到药铺去请郎中,临行前还千叮咛万嘱咐着,一定要将展尚的病况说清楚,把用得上的药材顺路采买回家。
  家丁答应着出去了,采邑看院门打开又关上,忽然想起父亲昨日交代的话,不由“哎”了一声追出门去,想再叮咛他们几句,可是巷子空空,那几个家丁腿脚利落,早已不见了踪影。
  采邑的心没来由地一阵突突乱跳,呆立了一会才折返回屋中,她看到展尚已经在榻上睡了过去,一只胳膊却搭在被上,忙上前去帮他把被褥盖好,可刚准备起身,手却被他捉住。
  “别走,”他似是在梦呓,眉头紧锁着,手指用力握住她的,“别离开我。”
第十五章 杏花台
  当天边的云被染成淡粉色,风也慢慢停下来的时候,采邑还是没有等到为展尚诊病的郎中。
  展尚烧得愈发厉害了,嘴唇上翻起一层干皮,呼吸声又短又急,最令她忧心的是,他现在陷入了昏迷,无论她怎么在耳边唤他,展尚也只是费力地抬起一点眼皮,但很快便又沉沉阖上。
  采邑踧踖难安,只觉时间流逝,就像一个个鼓点轮番砸在自己心上,令她惶惶不已。
  终于,她下定决心,在朝蜷在被褥中的展尚看了一眼后,起身穿戴,命下人们备车,亲自出门去寻郎中。
  车出了巷子便走不动了,街上乌泱乌泱的人群像潮水一般,朝城门的方向翻涌,别说车,就是塞进去一个人都困难重重。采邑果断下了车,带着两个婢子两个家丁抄小路朝城南的药铺走,虽然也是人挤人,用了比平日里多一倍的时间,但好歹在日落前赶到了。
  看着药铺的招牌采邑松了口气,可当听到里面的童儿讲,郎中已经在一个时辰前被她家的家丁请走了的时候,采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一个时辰,那应该早就到家了,为何一直未见到人?中途究竟生出了什么事端?
  采邑心事重重地走出铺子,依稀听到身后的婢子在唤自己,可尚未听真切,后背却被重重一撞,身子朝前扑过去,跌倒在坚硬的石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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