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心里便捏定主意,他冲阿申跪下,“小的愿意常伴山君身侧......”
阿申打断他,“说白话。”
张懋丞于是连连磕头,“做鬼,我愿意做鬼。”
说完,却听到下面一声轻笑,张懋丞认得那个声音,于是怒目朝那人看去,指着那张如山花般明艳的脸道,“东方既白,你现在得意了?”
东方既白抱臂站在垂柳下,见张懋丞的游魂一脸怒容,又耸肩笑了一下,“多管闲事,毁了我的陶人不说,还把自己的命搭上了,现在可好,咱们两个都交不上山君的赁钱了。”
她这句话倒提醒了张懋丞,老道眼睛滴溜一转,重新跪倒在阿申的掌心,泣道,“山君,小的还有一句遗言要讲。”
阿申既没有同意也没有阻止,只斜睨着他,东方既白心里冷笑的同时又佩服起他来:她自己可不敢如此厚脸皮,接二连三地对阿申提条件,偏这老道就可以,或许,是谁交的赁钱多谁就更有底气吧,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放在哪里都是不错的。
“碧山南面的地盘还要留给我出云观,不能便宜了东方既白......”
话音还没落,忽然不知从哪里飞出一只陶罐,将张懋丞啰嗦个没完的魂魄扣在里头。
终于安静了,东方既白舒了口气,走上前抓住陶罐想看个清楚,哪知,又听张懋丞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吓得她一个激灵,差点失手跌了罐子。
“我是被那柳雀所害,东方,拿下她,你这几年的赁钱就不愁了。”
第十章 洗手盆
“怎么死了比活着的时候还吵?”东方既白握着陶罐晃了几下,听里面终于没了声音,才仔细将那罐子观瞧了半晌。
陶罐的样子颇为怪异,罐腹壁堆贴着鱼、龟和各种禽兽,罐口塑有楼阙馆阁,卫楼阁上还有持乐器的伎乐人,仓口有狗守卫,看上去就像一座庄园。
“这是......魂瓶?”东方既白犹豫片刻,说出这两个字。
阿申耷拉了一下眼皮表示认同,“把魂魄藏在里面,过了七七,便能脱离轮回之苦,做一只孤魂野鬼。”
“你也是靠这魂瓶,才一直没有投生转世的?”东方既白只顾着好奇那只罐子,一时间忘了分寸,竟问起这个她不该关心却好奇了许久的问题,说完她就意识到自己造次了,可惴惴不安用余光瞟向阿申时,却见那老鬼没有生气,只低头自嘲似的笑了一下。
这一笑他眼中便多了些许光彩,虽然稍纵即逝,却衬得那张脸熠熠生辉起来,倒也能称得上一句“俊朗”。
“本君,可不是靠这只破瓦罐才蹉跎到如今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说罢,他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脸孔上已然恢复了无悲无喜的模样,只重新摇起柳枝,衣袂飘摆间,抽出腰间镂刻着团花玉饰的银色长鞭,朝东方既白手中的陶罐轻轻一挥,将它送入柳林深处那纷纷扬扬的白絮中。
故作神秘,东方既白在心里嘀咕,转向阿申时,却攒起一张笑脸,“山君忙了半晌,还未来得及用膳吧?我今儿一早便去抢了灵隐寺的头香回来,给您打打牙祭解解馋。”
她一边说一边从篮子里取出三根乌木沉香,点燃后插在柳树下面,看白烟沸起缭绕,缕缕升腾上去,遮住阿申的脸庞。
“山君,舒坦吧?”东方既白见那香的燃点明亮饱满,青烟笔直向上,便知这头香的银钱没白花,阿申定会欢喜。果然阿申吞云吐雾一番后,惬意合上双目,仰躺在柳条上,随春风轻摇慢晃,像是在小睡。
东方既白见状从篮中摸出一块发糕,看着山谷飘白的美景细嚼慢咽吃起了早饭,吃完,见阿申还阖着眼,便捋着下巴偷偷观察起他的侧脸。
她头一次发现这老鬼其实生得还不错,眉骨和鼻子高挺狭长,有些像她在集市上见到的西域来的商人,眼睛以下却完全是属于东方的含蓄和内敛,睫长,唇薄,人中和下巴都长得很......秀气......
当然这是他闭上眼的时候,但凡他睁开眼......东方既白想起那双像刚被湮灭的黑炭一般的眼睛,打了个哆嗦:别说况尹,就连她自己被那双眼盯视住的时候,都不免肝儿颤,也难怪况家主君被吓成那副模样。
想到这里,她别过脸去,正好阿申也醒了,手绕到肩后,轻轻揉搓着后背,微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都做了鬼了,还会腰酸背痛吗?东方既白假装不在意地扫一眼过去,又满脸堆笑道,“山君您醒啦,我恰好想起一件事,想与您商议。”
阿申一言不发转过眼风,东方既白便接着道,“张懋丞固然是因为轻敌蠢笨而死,但依我所见,即便他发现邪祟的真正宿主,正面交锋,仍然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东方既白回想起昨夜透过陶人的眼睛所见的情形,又轻声加了一句,“加上陶俑相助,以二敌一,恐怕结局也是一样。”
因为,那附在柳雀身上的邪祟实在是过于诡异。
明明上一刻,张懋丞还在手执斩鬼剑步步紧逼,须臾间,脑袋却已经滚落在地,炸裂成几瓣。透过横飞的血肉,她看不清别的,只能看到一双眼角微挑的美目,盈着笑意,却沾着杀气,直勾勾看向自己。
“陶俑碎了一地,和......”东方既白顿了一下,张懋丞不知自己的死状,她却看得一清二楚,亲口说出来时难免心惊,“和张懋丞一样,也与徐氏的死状一般,就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利器剁碎了似的。”
说到此处她又一次滞住,半晌,才望向阿申,目光闪烁不定,“凭我一人之力,恐怕无法对付那邪祟,可况家乃国中首富,这桩买卖咱们碧山做不成,别人也会抢着上,如此,岂不白白便宜了他人?”
说罢便垂下头,不敢再去看阿申的眸子,可过了许久都没听到阿申的声音,心里不禁愈发紧张,手不由自主抬起来,去摸自己发凉的后脖颈。
“你想我出手相助?”
终于阿申说话了,东方既白听不出他语气中有任何情绪,只能笑着附和,“哪里用得着您老人家亲自出手,您只需借我一样好用的法器,助我除魔便可......”
“那况家给的银子几几分?”
阿申的声音听起来无波无澜,东方既白捉摸不透他的意思,于是试探着说道,“五五?”
说完见他没吭声,便又道,“四六?三七?”她在心里骂了一句,咬紧后槽牙,“难道山君想要二八分?”
“全归我,”阿申说这句话时面上竟然很不要脸地带着一丝孩童的天真,咧嘴笑时露出雪白的牙齿,“赁钱照交不误。”
***
“碧山已经没人了,老道死了,就剩下我一个能帮你跑腿办事的,竟然还如此抠门,白白浪费了我一锭银子。”
东方既白走到城门时还在生闷气,她本想靠三柱乌木沉香哄得阿申开怀后,在从他那里借出一样降妖除魔的法器,怎知,这老鬼吃了她供奉的香火,却还是丝毫不领情,一如既往的吝啬,简直就是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他一个死鬼,也不知道为何非得贪恋那点银子?”
她在城门处站住,眼睛轻轻一转,心里已犯起嘀咕:她也不是不知道阿申积攒下来的那些银钱的去处,比如去年,他就支使她到千里之外的汾州府,去买一只......铜盆。
那只盆子属于汾州府平遥县一户农家所有,当东方既白来到那间穷得只剩下三面墙的人家的时候,十分想不明白阿申为什么让她千里迢迢扛了一箱银子过来。这么一箱闪瞎人眼的白银,莫说买他们家一只盆子,就是买下他家祖坟估计都不在话下。
可是当她报明来意,那家人却没像她预料的那般美滋滋把盆子奉上,而是犹豫多日,才向她报出一个数额:一箱白银,一文不能少,和阿申预料的丝毫不差。
东方既白虽然只是个办事的,可是把那箱子交出来的时候,还是心颤脚软,毕竟那些银钱中的一小部分,来自于她兢兢业业抓鬼降妖上缴的赁钱。所以,当她把那只早已被岁月磨砺掉光泽的古旧铜盆拿给阿申的时候,她心头从汾州一路滴到章台的血还在淅淅沥沥滴个不停。
阿申看到那只盆子两眼放光,接过来后在溪水里反复洗濯,又用雪白的袖袍将它擦干净,方拿起来对着日光观瞧。东方既白这时才看清楚那铜盆的模样:应该是件古物,折沿,浅腹,圈足,圈足下置三只立体爬行猛虎,盘壁外侧装饰有云纹,前后各攀有一条立体曲折角龙,很是精致。细看,见盘内还装饰了鱼、龟、蛙、水鸟,水从铜匜中灌出,便滴溜溜旋转起来,像活了似的。
可,饶是件古物,也犯不着用一箱银钱来换吧,况且一只洗手盆而已,碧山溪流淙淙,哪里洗不得手?想着,她便有些不忿地卷起袖管,在溪水中洗起手来,水花溅起,跳得老高。
阿申看出东方既白的心思,抱着他那只宝贝盆子,淡淡扫她一眼,“那家人家世显赫,世代为官,一直到近五十年,才落魄潦倒。可即便如此,这些年无论我出多高的价钱,他们却都死守着这只盆子不卖,说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是万万动不得的。半月前,我探听到他们家的长孙科举落榜,那么,若想步入仕途,他便只有一条路子,便是获得冠带,成为义官。”
东方既白将手在溪边的长草上擦干净,头也不抬道,“捐官嘛,我知道。”
阿申笑了一下,“可做了义官只是第一步,此后用着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义官只是个虚衔,想要实际担任官职,则要‘上马纳粟’,买一个国子监生的身份,等待朝廷授官。”
东方既白扭头看他,眼睛亮得像贼,“所以山君是让我趁火打劫去了。”
阿申扯根柳条在她脑袋上轻抽一鞭,瘙痒似的,“说话别这么难听,这叫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东方既白咕哝着,忽然想到了什么,睁大眼道,“所以山君为了得到这只洗手盆,年年都派人去询价?”
阿申垂下眼睛,努了努嘴, “问了约莫两百年。”
第十一章 十六楼
东方既白在心里冷笑:哪有这么上杆子买东西的,也难怪人家把价格越抬越高,不就是瞅准了你是个非买不可的冤大头吗。
阿申知道她在想什么,却也没多言,东方既白把被他打散的发辫重新捋整齐,“可是山君,您费尽心思,找来一只破盆子做什么?难道准备转手卖出去,从中获利不成?”
“你个蠢物,满脑子都是铜臭味儿。”脑袋上又落了一鞭子,这次力道重了些,却仍是不疼不痒,只是把她刚整理好的发辫又一次打散,她想恼又不敢,气鼓鼓抬起头来时,看到阿申正端着铜盆,眯眼看内壁上刻着的几行小字,轻念出声。
“隹六月初吉辛亥,大师作为子中姜沫盘,孔硕且好,用祈眉寿,子子孙孙永用为宝。”
什么意思?东方既白听不明白,却见一惆缕怅爬上阿申的眼角,绽放开来,便化作他眼底那浓得散不开的阴霾。
后来她又帮他采买过许多样东西,有铜盉有金盏有漆杯有玉佩,甚至,还有南疆冰山下的一枝杏花。花经过一路奔波,到了章台时早已谢了,阿申将它们夹入扉页中,贴到近处,去嗅那股他闻不到的香气。
为了一枝花,让她差点跑断了腿,想到这里,东方既白心里更气了,抬头看见城门上“申门”两个大字被日光映得发亮,那邪火愈发冒了上来,于是将青石砖路踩得砰砰作响,如风似火地一路朝况家的方向去了。
况尹不在家,守门的小厮告诉她,他们家主君一早便出了家门,躲灾去了。东方既白听了倒不觉纳罕,她早就打听到,这位国中首富的胆子是出奇地小,现在家中接二连三出了命案,他出去躲一躲也是预料之中的。
只是......
东方既白笑着冲那看门的小厮问道,“昨日出云观的张天师不是已经莅临贵宝地,怎么又出了人命?”
小厮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长不知,死的正是那张天师。”
“啊?”东方既白做出惊诧的模样,顺道又损了张懋丞一嘴,“都说张天师道法高强,怎会说死就死了?”
“哎呦,您这么说就折辱天师了,”小厮面上露出哀伤神情,摇头叹道,“张天师他为了除祟,和那妖孽同归于尽了。”
听了这话,东方既白脸上装出来的惊诧变成了实打实的骇异,脸颊抽搐几下,“同归......于尽?”
小厮脸上露出很是崇敬的表情,“您有所不知,那害人性命的邪祟是只陶俑,张天师死前拼尽全力将它斩碎,自己也命陨于那邪祟之手。”
东方既白的心狠跳了几下,猜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却还是追问了一句,“张天师已死,前因后果你们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柳小娘在场的,整个过程她可是全部看在眼里,”小厮一五一十道出实情,说完又加了一句,“对了,还有徐家的小厮旺儿,他本来要去给柳小娘送菜,怎知被打晕在院门外,据他说,打晕他的东西,就是一根陶制的长戟。”
听了这话,东方既白已经能想到柳雀是怎么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在众人面前把黑的说成白的。她略定了定神,将脑中纷乱的思绪整理一番,才冲那小厮道,“既然邪祟已除,你们主君还出去躲什么灾?”
小厮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死了人嘛......”
“那他去了哪儿?”
小厮还是个半大孩子,听了这话,一张脸登时羞得比枣还红,“那地方,姑娘家可是不兴去的。”
***
东方既白是第一次进到十六楼里面来,但十六楼的名号那可是响当当的,虽都是勾栏瓦舍,红粉青楼,十六楼里的姑娘长得却比别处的出挑,歌舞琴艺也比别处的高超,江南第一名楼的称号可谓当之无愧。
东方既白被花林粉阵迷醉了眼,没想,还有一双眼黏在了她自个身上,从她进门时便再没有离开过。
果然上楼的时候便被这双眼的主人抓住了手,东方既白唬了一跳,低头,瞧见十六楼的鸨母的手指正在她手背上摩挲,一双眼睛却将她从头看到脚,满眼都是狂喜,就好像她是个千年难得一见的大宝贝。
“这么水灵的姑娘,老身还是头一次见着。”鸨母笑得见牙不见眼,她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这简朴道袍包裹下的身体,是怎样的娇媚无骨,入艳三分,再加上脸蛋......
东方既白长了一双含春媚眼,三分笑意已能勾魂摄魄,真笑起来便如密密情网,遇见一个捕获一个。
她自己不是不知道,但她一独身女子,怕引来祸患,所以平时是不敢轻易笑的。今天乍见这花花世界,一时失了态,一路笑意盈盈过去,便招了这阅人无数的老鸨过来。
鸨母的目光落在东方既白打了补丁的道袍上:美人落难,不正是她十六楼接手的好时机?于是愈发来了劲,各种花言巧语用尽,连拉带扯将她朝自己屋子里拽。
东方既白哪里遇到过这样的阵势,见她满嘴的荒唐话,张牙舞爪朝自己过来,只觉这描眉画眼的一张老脸比她遇到过的那些个鬼魅还要恐怖,于是慌不择路地在熙攘人群中挤过去,匆促间,竟同那老鸨一起撞进一间厢房。
房中有一对正在缠斗的男女,衣衫都褪去了一半,气喘如牛像是在打架。东方既白和鸨母纠缠着滚进去后,那一对人儿似吓了一跳,刹时定住,朝她们这边张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