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自然是柳雀,旺儿是来给她送吃食的,徐氏刚过世,徐家人都需啜粥蔬食,旺儿好容易从况家的厨子那里讨要了几盘好菜,装满食盒来见柳小娘。
他当然是不愿意来的,可徐家一干人谁都不乐意领这个差事,又不想让柳雀来守灵,互相推脱间,徐永康就瞅见了藏在最后面的旺儿,点了他去送食盒。
理由,自然是在为徐之颜守灵的时候,柳雀的一应供给便是旺儿来办的。
想到以前的情景,旺儿脑门子上飘起一层冷汗……
他当时依例端了清粥菜蔬给柳雀送过去,可将食盒掀开后,柳小娘只看了一眼,便轻轻冷笑起来,问他为何只送了这些劳什子过来。旺儿愣住,随后便说现在是守丧期间,徐家上下的饮食都是一样的,没有荤物,只能蔬食水饮。
柳雀瞅着他笑:“都是一样的?我不日就要生殉了,你们是不是也都准备好了,要同我一起为老爷殉葬?”
说罢,便将食盒推下桌子,看着那碗盘震碎一地,她轻道,“去拿些有油水的过来,临到死了,还不让人吃顿好饭吗?”
旺儿忙不迭收拾了,将此事回禀给了徐氏,徐氏听了虽不高兴,却不想惹起事端,命灶房做了氽丸子重新让旺儿送过去。怎知柳雀看到那丸子,还是抿嘴冷笑,“就给我吃这个?徐家平日里祭奠祖宗也这般敷衍?”
后面又摔了盘子,把旺儿骂了个醍醐灌顶赶了出去。
徐氏听说了这件事便火了,命旺儿尽管捡些冷菜馊饭给柳雀送过去,吃便吃,不吃便饿着,吵闹起来就锁上屋门院门,任她闹去。
旺儿本来就受了一肚子气,现在得了令,愈发狂妄起来,盛了碗馊饭拿过去,撂在柳雀面前,“只有这些了,小娘不乐意,只能饿肚子了。”
柳雀看都没看那碗馊饭一眼,忽然跳起来在旺儿两颊啪啪扇了几下,力道之重,待他反应过来时,耳朵已经嗡嗡响了半天。
不过那次旺儿还是默默地忍下了,只不过此后的几天,他每日给柳雀送过来的,都是一碗馊掉的粳米饭,而不管柳雀怎么闹,他都按徐氏的吩咐,紧锁屋门院门,眼不见心不乱。
可是现在,一模一样的境况,旺儿却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了,他站在柳雀院前蹉跎,一直等到日头西下,才不得不挪到房门前,在上面轻拍一拍,压低声音道,“小娘,旺儿给您送饭菜来了。”
他多希望里面那个人已经睡了,没有听见,如此,他便可以逃过一劫。可事与愿违,屋里传出声音,像是刚被吵醒,“唔。”
旺儿冲房门躬身讪笑,“小娘,我把食盒放在门口了。”
说完便屏着声,却听里面有脚步声传来,越走越近。旺儿一颗心倏地提起,脑海中全是徐氏死时的惨状和丫头婆子们的议论。
“那人回来没多久,夫人就死了,会是巧合吗?”
“嘘,别瞎说,她房中的丫头说她整晚没出去过,官府的人都认定了......”
“人没出去,就杀不了人了?谁知道她是人是鬼?”
“张天师也来看过了,说她肉体凡胎,是半点也假不了的。”
“虽说如此,可我一看她的脸,就觉得心里瘆得慌......”
门“咿呀”一声敞开,柳雀背对烛火站着,脸孔陷在暗处,只有一对眸子中星芒闪动,动人,渗人。
“拿进来吧。”她冲旺儿浅浅一笑,人便隐了进去,他连拒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只能提着食盒挪进屋子,将盒子放在正中央的饭桌上。
“小娘,我知你不喜素食,所以从况家灶房要了几样菜,”旺儿陪着笑脸,将碗盘一只只端出来摆放在桌面上,又道,“有些凉了,不若,我拿去热一热?”
“不用,”柳雀垂眸看那几样菜式,笑起来,“已经比以前好多了。”
旺儿听了这话,心里愈发打起鼓来,垂手立在一旁,也不知该笑还是要怎样,只盯住桌上那只白烛,不敢动弹。
柳雀见他身子僵紧,便又笑了一笑,拉了张凳子出来,“你也陪我用一些吧,这么多菜,我一个人哪里吃得下?”
“小的不敢,”旺儿听了这话,早吓得神魂俱乱,连连躬身颔首,“这是小的的一点孝心,小娘自己享用就好。”
“看来你对你们家夫人的孝心是所剩无几了,”柳雀看着那些荤食,眼波一动,复又在凳上拍了一下,轻道出一个字,“坐。”
旺儿不敢不从,只得颤颤巍巍坐下,见柳雀拿出一只空碗放在自己面前,忙伸手接了,却不小心触到她的手指,冰凉的,直钻心底,惊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你不用怕我,我又哪里算得上矜贵的,不比夫人,”她说着夹起一块鱼放进旺儿碗中,示意他吃菜,“咱们都是一样的人,不过老爷垂怜我,让我多过了几天好日子罢了。”
旺儿将鱼送进口中,鱼肉鲜美,他却如同嚼蜡:他觉得面前的柳小娘像换了一个人,以前的她泼辣张狂,心里一点不如意便要闹得人尽皆知,可是现在......
旺儿掀起眼皮去看烛影下的柳雀:他不知她在想什么了,她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皆善解人意,可是,旺儿却觉得这个柳雀不似以往那么鲜活了,那个活生生的柳雀似乎随着一场殉葬死去了,现在出来的这个,他不认得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砰砰直跳,夹了几口菜吃下后,慌里慌张站起身来,赔笑道,“小娘慢用,小的吃饱了,就先退下了。”
说完便转身要走,哪知手腕被柳雀捏住,他倒吸一口气,遂一动也不敢再动。
“我要你陪我用饭,是有缘由的,”柳雀在他身后轻声细语,脸色却突地变了,“这几日我总能听到怪音,有的像婴儿啼哭,有的像鸟儿啼叫,忽远忽近,有时我觉得它就在床边,可睁眼的功夫,它便飘到了窗外,像是故意不叫我看到似的,”她瞪大眼睛,看向已经吓得面色苍白的旺儿,“最可怕的是夫人走的那一晚,丫鬟睡死了,我却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你猜,它像什么?”
旺儿舔着干燥的嘴唇,嗫嚅一下,没发出声来。
“像是送葬时的挽歌,”柳雀嘴唇微翕,眼神飘忽,似是在回忆那晚的情景,“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
她说着,桌上的烛火不知怎的跟着飘动起来,将她的脸染得迷离,像是陷在水波下面一般。旺儿被吓得魂不守舍,嘴唇哆嗦几下,颤声道,“小娘或是听错了也未可知......”
“怎会?”柳雀朝他抬起脸,眼中惊恐摇摆着,“旺儿你听,它现在就在外面呢。”
“哪有......”他下意识回了一句,下一刻,却听到门外一阵极轻的沙沙声,由远及近,像什么东西在地上摩挲着,带起堆了满院子的柳絮。
“会不会是外面那个东西杀死了夫人?”柳雀捉紧旺儿的手腕,低啜,“现在,它又找上我来了......”
外面的柳絮被一阵风吹得翻滚起来,隔着窗纸,那些飘动的絮花便化成了黑夜的影子,朝窗口扑打过来,簌簌作响。
旺儿看着絮花飘零,慢慢垂头,再抬起来时,神色却全然便了,像换了个人一般。
他嘴角含抹怪异笑容,摇头道,“小娘,杀死夫人的那个,不就在这间屋中吗?”
柳雀一怔,方想说什么,手心里却一凉,低头,看见被自己抓住的手腕竟变成了白陶,凉如古玉,婉似霜花。她眉头紧簇着抬起头,看到“旺儿”的脸时,冷笑着松开手腕。
“你不是旺儿,”她依然笑着,美目中却凶光毕露,看向面前那具陶人。
陶人面相丰润却神色呆板,双眼无半点神采。它左手放在桌上,右手握着一根长戟,也是白陶制成,枪尖和风刃被烛光照得灼灼发亮。
“你是那丫头带进来的。”柳雀暗暗咬牙,回想起今日见到的那个道姑,她看向自己时目光平静如水,却没想,那小丫头心里早已拿定了主意,趁人不备,留下了这只执戟陶俑。
俑是殉葬用的明器,所谓同类相吸,入夜,陶俑便嗅着自己的气味跟过来了。
念及此,柳雀又一次望向陶俑,只见有微光镀上了它空洞的眼睛,而它,也在光起之时,举起手中长戟,朝柳雀的胸口狠扎下来。
柳雀侧身躲过锋利的枪尖,可那俑人灵活异常,枪尖在空中转了半圈,又一次插向她的脖子。柳雀“啊”一声,伸手抓过桌上的食盒朝俑人扔去,趁他躲避之际,飞快奔至前边推开窗户。
第九章 做鬼
外面是被晚风吹得如海潮一般翻滚的柳絮,扑面而来时,柳雀扶住窗框大声疾呼,“俑人杀人,天师救命。”
张懋丞的身影出现在茫茫天地间,黄色的道袍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他手持斩鬼剑,奔至窗前,轻跃进房,四下扫一眼后,便看到了那只面容古怪、眼神空洞的陶俑,于是冷笑道,“三清铃大作,果有妖物在此。”
柳雀藏在他的身后,怛然失色,指着陶俑道,“天师,这妖物杀要妾,他说,他要杀尽徐家人,一个活口都不留。”
张懋丞提剑朝陶俑奔去,那陶俑便也挑戟相迎,一人一佣缠斗成一团,无暇顾及那条顺着地板朝他们慢慢逼近的黑影:它是从柳雀的脚下漫延出来的,似油非水,散发着股浓重的腥臭,沿着桌腿“爬”上桌面,扑灭了上面的烛火......
屋子陷入黑暗,张懋丞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啊”了一声后仓皇着转身,可一切都太迟了,他感觉到一股摘胆剜心般的痛,随后,天灵盖被巨大的力量击穿,彻底失去了知觉。
***
醒来时张懋丞先是听到了出云观的钟声,似以石投水,绵绵不绝。他手搭凉棚朝远处眺望,见晨光已经攀上了出云观老君殿的屋檐,便知早课时间已过,而一众徒孙一定早已在老君殿中等急,于是一撩袍角,行色匆匆地朝碧山的方向踏步而去。
出云观天师脚底生风、急若流星,一路奔行至碧山脚下,却猛地蹲伏下来,掩面哭泣,从一开始的抽抽搭搭,到最后声泪俱下、涕泗滂沱,连旁边的柳树都不忍再漠然处之,为他洒下一地白絮。
怎会现在才察觉呢?醒来之时,能、在植被丰茂的况家能一眼望到半山腰的出云观,他便应该知道,自己早已是个浮在半空中的游魂了。
张懋丞伤心得不能自持,想自己堂堂一观之主,受众徒追捧,斩妖除魔,威风半生 ,现在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实在是痛哉哀哉,丢人哉现眼哉。
念及此,他一边抽搭一边慢慢站起身,抬头,恰好看见山巅上的阿申,正架腿坐在一根柳条上,悠哉闲适地左摇右晃,就像一只徜徉在山风中的风筝。
他怎么就这么闲这么快活呢?打他第一天认识阿申起,就未曾见他犯难过,悲痛过,为往事追悔莫及过......张懋丞心头一动,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一束明光,于是将魂魄攀附在一朵柳絮上,借力阵阵好风,飘到了碧山山顶。
阿申正在吹一片柳叶,吹得鬼哭狼嚎,嘶哑凄厉,惊起了一树又一树的雀儿,在灰蓝色的天空上织起一张张大网。
他自己也觉得很没意思,于是将手中的柳叶扯得稀碎抛向山下,低头时正看到张懋丞的魂魄悠悠飘落到自己脚旁,梨花带雨仰望着自己,一张老脸看起来颇为惊悚。
阿申咧开嘴,脸上笑意渐浓,“怎生把自己弄成这幅鬼样子?”
张懋丞本来准备向他好好哭诉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可听了这话,却不知该如何答了。
鬼样子?没错,他现在确实是鬼不是人,可说这话那人,做鬼的时间可比自己久多了,难道他每日临水照影,就看不到自己的鬼样吗?转念一想:不对,都说鬼是没有影子的,或许阿申千年来真的没见过自己的真容。
想到这里,不仅悲从心中来,张懋丞扑倒在阿申鞋面上,怆然道,“山君,山君,您一定要为小报仇,小的是您的门下,如今惨遭横祸,这岂不是在打您老人家的脸吗?”
阿申嘿嘿冷笑,“你是正一派第四十五代天师,我是个天地不收的野鬼,你说你是我的门下,你师祖张道陵怕是要掀了棺材板跳出来骂人。”
张懋丞早已习惯了他贬损自己,不仅不恼,反而计上心头,接着道,“小的死前说出山君的名号,可那邪祟不仅不怕,还是对小的下了狠手,想来,是很不把山君您放在眼中的......”
这话自然是骗人,不,骗鬼的,因为他死前也就来得及喊了个“啊”字,他不过是想用这话刺激阿申,让这千年老鬼为自己出头。
可在世间蹉跎了这么久的老鬼又哪是这般容易上当的,阿申用力将身下柳条荡高,一起一落间,攀附在他鞋面上的张懋丞便飞了出去,在空中打了几个跟头后,伸手勉强抓住阿申的一缕头发,在风中摇荡着。
“名号?你张天师的大名倒可谓家喻户晓,连琉球国王要求你授予法箓,可现在,还不是说死就死了。”阿申说这话时嘴角依然含着笑意,目光和煦,但眼角余光落在鬓边的游魂身上,却将他盯得脊梁骨发凉。
“想让我为你复仇是万无可能的,不过看在你正一派扎根碧山百余年,从未拖欠过赁钱的份上,我会满足你一个心愿,说说吧,除了要复仇,你来寻我,还为了什么?”
原来他早已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张懋丞心里直打鼓,再也不敢诓瞒他,随着一阵风落在他的肩头后,跪下磕头道,“小的不是怕死,小的怕的是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一了百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记不得了,就好像......就好像白在这世间活了一遭。”
话说完,身子却又一次悠悠腾起,抬头时,见自己已经被阿申托在掌心,被两道清透的目光笼住。张懋丞心中一动:碧山山君的这双眼,他第一次见时差点把魂吓掉,严格说起来,就是被一双浑浊的、难以透视到瞳孔的死人眼直勾勾瞅住,所产生的那种万念俱灰世界崩塌的错觉。
可今天稀罕了,蒙在阿申眼睛上的霾雾散了,张懋丞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双眼里,也是可以有水波潋滟、山色空蒙的。
阿申像个小孩子似的望他,眼中有求是的好奇,“我问你,忘了,不好吗?”
张懋丞拎不清楚他这句话是不是另有深意,便只能实话实说道,“不好,忘了,别人欠我的便讨不回来了。”
说完,就听阿申冷笑一声道,“好你个自称清心少欲的老道。”
张懋丞心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又补了一句,“忘了,我欠别人的也没法还回去了。”
阿申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就像风吹草动,露出一片星星萤火。可是旋而,那光芒消失,他又变成了那副人厌狗嫌的鬼模样。
“所以,你不愿步入轮回,也想如我一般,做个山中野鬼?”
阿申一语道中他的真实想法,张懋丞却也不敢再隐瞒,谄媚地冲他拱手作揖,喃喃附和。
“不后悔?”
阿申又问了一句,他的声线明明无波无澜,可不知为何,张懋丞却觉得这三个字中蕴藏着一个巨大的陷阱,于是在心里又推敲了一番:做鬼,便能将这一世延续下去,像阿申一样,逍遥自在;做人,虽能重新活过一回,但身有等殊,寿有长短,更别说,万一入了什么畜生道饿鬼道,那就更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