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朕也有些乏了,还是快些赶路,找处客栈安歇下来吧。”宣德帝在众人的搀扶下重新到马车坐定,有气无力冲外面道了一句。
沈茂林不解,“殿下,司礼监一早便定了在章台况家落脚。”
“绕行章台,北上常州。”宣德帝仰躺在昏暗的马车中,食指轻摁住自己的侧额,眉心拧成化不开的死结:他一刻也不想在此处逗留,先帝常说,这普天之下的每一寸山河都是属于他们朱家的,可现在他却觉得,先帝的话不对,至少这座章台城和这城外的那座山,是他朱氏一族鞭长莫及的地方,既然不是,便难免心生畏怯,不愿在此地多做延宕。
他也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方才他昏倒的时候感觉到了什么。
那是把人慢慢烧干的感觉:肚子里仿佛着了一把火,烧透五脏六腑,先是血液,再是骨骼和皮肉,最后,连毛发都着了起来,卷曲着,发出难闻的焦臭味儿,随着死亡的来临,化成一蓬黑灰......
他知道,这是皇爷爷临死前经历的痛苦,也是父亲灭绝人伦的残忍。
何谓无知?天知、地知、神知、鬼知。此后十六年,宣德皇帝再未踏入章台一步。
“十六年已过,也不知那阿申是否依然栖居于此?”沈茂林听柳林中有依稀的风声,便抬眼朝碧山望去,他似乎是看到了一条白影,可怎奈柳絮如烟,还未容他看真切,影子便消失了。
沈茂林一笑,不再踌躇,策马朝京城方向疾去。
***
屋子的窗户半开着,柳絮闯进来,引得徐氏多打了几个喷嚏。她皱了皱眉,抬起扇子朝窗户一指,贴身的丫鬟碧奴就赶紧过去关了窗子,又走回她身后,拿起美人拳帮她捶背,一边道,“我悄悄去柳小娘那里查看了半晌,发现她能饮能食,与常人无异,夫人大可放宽心,不必胡思乱想。”
徐氏没有说话,只看着地上被窗格切割成一条一条的光影发呆,碧奴见她不说话,便又笑着道,“她方才过来请安,说出的话倒也得体,说是老爷在天之灵不忍见徐家家道渐衰,寄人篱下,所以才助她找到玉印,挽回颓势,话里话外,倒都是不敢居功的意思。”
徐氏听了这话,冷笑道,“就是因为太知礼数,所以才让我这心里不安生。”
碧奴不解其意,捶背的手滞了一下,徐氏于是道,“她以前的德行你这便不记得了?”
碧奴眼珠子一转,终于参透主子话中的深意:那柳小娘又怎会是这通情达理的个性?不知道自己要殉葬之前,对夫人还算恭敬,可自从老爷死后,她整个人就变得古怪得很,不仅在老爷灵前没有流过一滴泪,最后还闹出那样的事来。
碧奴还记得当日的情形,柳雀逃跑不成被抓回来后,夫人命旺儿将她勒死,可柳小娘还是不愿泰然赴死,一边挣扎一边把徐家上下骂了个遍,言辞之不堪,气得夫人面红耳赤,差点没背过气去。
这还不是最让她震惊的,碧奴记忆最深刻的是柳小娘的顽强,她直到最后一刻都在闹腾,尖叫、撕扯、砸碎屋子里一切她够得到的东西......以至于到最后,屋中只剩一片无声无息的荒凉时,碧奴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兔死狐悲之感。
可这样一个粗俗刚烈的女人,怎会在死了一遭后,竟会变得如此恭顺,简直像换了个一人一般?
这么一想,碧奴也觉得有些纳罕,手上的力道不觉重了一些,惹来徐氏不满的哼声。
“罢了,我想歇着了,你先出去吧。”徐氏今天精神着实不济,碧奴也怕再待下去会给自己招来祸事,便识趣地不再多说,只服侍着徐氏在榻上躺好,退出去带上了门。
听到“吱呀”的关门声,徐氏的眉心蹙了起来,于是翻了个身面向墙壁,裹紧身上的衾被。她本以为自己现下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可随着门外喧嚣声远去,意识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抛弃了她的身体,似乎是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裹挟着,她坠入到了一个沉重且遥远的梦中。
第五章 惨死
想她大婚那日,十里红妆十里长,蓬瀛春暖艳骄阳。观礼的人都在议论,说徐家不知是攒了几世的福气,才能娶到鸿胪寺卿贾大人的女儿。
后来,便是琴韵谱成同梦语,灯花笑对含羞人。徐之颜捧住她的脸,嘴唇啜在她的耳边,“都说贾家小姐远山芙蓉,见了真容,才知媒妁没有诓人。”
说罢便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喜榻,脚步太急,被垂下的幔帐绊了个跟头,好在已到了床边,干脆两人一起滚进里面,化成两情鱼水,并颈鸳鸯。
是的,他也曾对自己这般心急的,可是后来,这份情潮便被分成了两份、三份......却再没有一份是落在她身上的。
她看着他把那些女子一个个娶进来,口中说的是恭贺老爷又得良人,心头却似被利刃挑开,扎烂,泥泞不堪。
再后来,她甚至开始帮他物色容貌姣好的女子,柳雀便是她挑进家门的。为什么呢?是已经心如止水了吗?当然不是,否则,她也不会在徐之颜连续三晚留宿在柳雀房中时,对那年轻女子萌生出一发不可收拾的恨意来。
可她必须如此,父亲被卷入到一宗五年前的旧案里,而协办这件案子的内员,就是她的夫君徐之颜。她知道徐之颜最恋美色,所以才想到用这一招来讨好他。
然而父亲终究没能逃过这一劫,罢官入狱后,这位心气甚高的鸿胪寺卿用一条裤带,把自己吊死在了大狱的横梁上。
徐氏眼皮子轻抬了几下,终究还是没能抵挡住困意的拉扯,又一次陷入到追寻往昔的梦境里。
这一次,时间又朝前流淌了一段,来到了徐之颜的尸身运回虞城后。她听下人说,徐之颜的棺材里有声音,是在守灵的人都睡熟的后半夜出现的,嘁嘁嚓嚓,像是有人在窃窃低语。一开始她是不信的,后来听多了便留了神,强撑起精神不睡,靠在椅上假寐着,去细听是否有怪音出现。
竟然是真的。
那晚月朗星稀,月华把棺材镀得锃亮,她甚至能望到自己模糊的影子淌在棺材上,像是已经与它融为了一体。正怔忪着,忽然就听到了那个声音,虽然是从沉重的木板下传出来的,却并不模糊。
一开始是一阵喧哗鼓噪声,很小,中间夹杂着人语数声,说什么,却是听不真切。后来,人似乎多了起来,声音却没有变大,里面依稀还有吹拉弹唱声,甚至,还偶尔闻得一两声鹤唳。
她被这些声音吓了一跳,不觉朝棺材走去,踱至棺旁,也顾不得那股子已经缠绵了多日的臭味,把耳朵压在棺材上面。
可她什么也没有听到,里面的声音在她贴近的时候,像水流般徐徐淌走,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她诧异,耳朵却仍没有离开棺材,可就在屏息凝气之时,忽的听到一阵刮擦之声从下方传来,好像是指甲在棺材板上抓挠一般。
“滋......滋滋......”他的手已经被砍断了呀,她亲眼所见,连指甲都被拔掉了,又怎么还能发出如此尖锐的刮擦声,惊得她汗毛都竖了起来,即便是在梦境中,也依然不可避免地浮起一身的冷汗。
徐氏“啊”了一声,惊坐起身,手握住胸口,感觉到下面那颗心脏突突跳个不停,好半晌才得以缓和。她被方才的噩梦扰醒,觉得身子比睡前更加乏力,于是朝屋外唤了几声碧奴,发现无人应答,只得拖着身子挪到窗边,推开,才看见天色完全暗了,月亮已经升到了头顶,想是丫头们都已经睡下了。
外面柳絮依然在漫舞,飘忽无根,她看那飞絮,不知怎的又想起柳雀,那个身世飘零的女孩子,心头不觉涌出一丝愧意来:她十六岁就被自己从人牙子手中买了进来,没享过几日福,便又沦为人殉,死前还受了那样的罪,着实不能不叹一句可怜。
念及此处,徐氏朝柳雀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可目之所及,却只有纠缠不清的白絮,像棉又像雪。
可忽然有絮絮人语声从远处飘来,仿佛隔得很远,却又似缀在每一朵絮花上,飘至她的耳边。徐氏先是怔了一下,以为不过是况家夜值的仆人,可是忽然间,她的身体僵住,握住窗框的手却在止不住地抖动。
她又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从徐之颜棺材里传出来的声音,如今,又爬出来了。
只是方才它还在门洞外,现在,却已经来到了她的窗前,那座长着奇花异草的黄石大假山上。
徐氏早已吓傻,只呆望着山石不动,听那异响从假山的石缝中渗出,像汩汩流水,慢慢淌到她的耳边。
是什么?
她盯住假山上那些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洞窟,它们就像一只只眼睛,专注且冷淡地注视着她,钻过飞扬的柳絮,在她身上投注下被岁月冲淡的暗影。
是什么?
徐氏的心仿佛突然被一只凉透了的手拨弄了一下:她看到了,看到一根羽毛,白如皎月,从一个洞窟中伸了出来,紧接着,便是更多的白羽,探出假山的洞窟,挤挤挨挨,将那座黄石山装点得粉雕玉琢一般。
徐氏的脑袋本就混沌着,现在看到这怪异的一幕,便更加糊涂,也不想着唤人,只瞪着外面,瞪得眼睛发酸,一颗心却是愈跳愈快,竟是要冲破胸膛一般。
忽的一声鹤唳,也与她方才在梦中听到的一样,继而,羽毛在清冷的月色下,幻化成了一只只羽色素朴的仙鹤,指头肚大小,在山石上或引颈高鸣,或展翅作舞,披星戴月,不染凡尘。
徐氏看那些鹤儿看得呆住,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假山的石径上,东西两向各走出两队白衣麻布的小人儿来,比鹤儿大不了多少,怀中抱的是玉杯金樽、绫罗绸缎、珠宝玉器,顺着山石鱼贯而行时,仿佛给假山镀上了一条银边。
徐氏的眼睛被金玉珠玑折射出的银光灼痛,终于看到了一干身着缌麻的小人,脑袋登时像被打了一下,骤然觉醒,双手绞紧发出一声惊呼。
白麻披身,吊丧之服......不是出殡又是什么?
她吓得手脚俱麻,张口想叫人过来,却只发出几声干涩的低吟。可就在这时,耳中听到宫乐齐鸣,竽鼓交杂,响遏行云,仿佛要将她的耳膜击碎。
腰间被什么重重一推,她身子一个不稳,竟从窗中跌出,滚落地面,又被一股冰冷且巨大的力量推搡着,就这么翻滚至假山前不足一尺之处。
“求求你,放过我......”徐氏已经被吓得神思恍惚,竟跪地冲前方磕起头来,可脑袋砸在地上的那一刻,她看到了一张脸,黄睛赤目,藏在假山与地面之间狭窄的缝隙中,定定望她,像是已在这里等了她许久。
***
“表姨太太没了。”
惊叫声响起时,况尹已经破天荒地早起了,正趴在榻上,一边把玩一块昨个锡兰山运送过来的猫眼石,一边百无聊赖地看外面的雨燕,在朦胧的窗纸前划出几条交错的影子。
听到喊声,他从头到脚一个激灵,在小厮的伺候下慌里慌张穿戴整齐,便急匆匆奔向屋外,可还没有走到院门口,便迎面撞上了清远斋的管事婆子田嬷嬷。田嬷嬷是况尹的姑母,况家事实上的掌事人况天蔚的贴身侍婢,亦是她的心腹,掌管沈家上下大小事务。此次况天蔚亲带船队出海,放心不下哥嫂留下的这一根独苗,便没准田嬷嬷随行,让她留下辅佐这位从不知奋发为何物的况家主君。
“主君请留步,”田嬷嬷看着况尹,躬了躬身,郑重其辞,“老奴已经去看过了,表姨太太死状凄惨,形容可怖,您还是不要过去为好。”
况尹听这话,顿感后脖颈一凉,本想扭头折返回屋中,可是看到旁边几双眼睛都盯着自个,又想起姑母临行前的嘱咐,便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攥紧手掌冲田嬷嬷道,“表姨母在我况家出了事,我怎能袖手旁观?岂不是给旁人留下话柄?”
说罢,在心头狠狠叹了一会子气,撩袍跨出院门,朝桑榆院的方向去了。
田嬷嬷看着况尹的背影抿嘴一笑,她对自家这位家主的性格再了解不过了,况尹儿时因被一桩怪事惊到,所以自此变得胆小如豆,尤其是对什么鬼神什么凶案,更是连听都听不得。而况天蔚一直担心亲侄子如此软弱胆小,将来无法担起重责,所以才想方设法磨炼他的性子,她这次远行前,特意将掌家大权交托给况尹,也是因为这个缘由。
田嬷嬷方才已经到桑榆院看过,徐氏的死状让她这个已经活了半辈子,见过无数风浪的人都忍不住胆寒,所以她知况尹贸贸然过去,定然会当场经受不住,保不齐会落荒而逃,那他日后管事又如何能服众?正是想到此一层,她才慌忙赶到凌云阁,将徐氏死状提前一步告诉况尹,一是让他做足心里准备,二是正话反说,激他一激,如此,他即便再骇异,也不好意思当场夺路而逃,给人看了笑话。
第六章 生意
想到这里,田嬷嬷疾步跟上那个已经走远的背影,同况尹一起朝桑榆院的方向走去。
几人方一踏进院门,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况尹腿一软,猛地滞住步子,一时不知该不该朝前再迈出一步。而前方本来围住那假山的一众丫鬟小厮们,却在见到他之后,很不知情识趣地朝旁边散开,将那再诡异不过的一幕场景毫无遮拦地展示给他看。
况尹倒抽了一口气,双手无处安放地空抓几下后,终于握住自己的长衫。
他看到了自己的表姨母,可是,并不是一眼便看到的,而是在那满是血迹的黄石大假山上反复打量地半晌,才发现了她。
她被压在了假山下面,不,是被碾碎在了地面和假山之间,就像......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硬生生扯进那夯实的泥土中一般。
她的身体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碎烂成泥,头颅也也几乎被压平,若不是一只眼珠子还完好地挂在半片眼眶上,他几乎无法认出,那是一个人。
况尹猛地转过身去,手掌重重在胸口猛拍几下,强压下那股突如其来的呕意,他很庆幸,自己今天还未吃早点,否则现在估计已经在众人面前出丑了。
“怎么回事?”他扶住随行小厮承保的胳膊,一只手搭在前额上,有气无力问了一句。
“不清楚,”承保驾轻就熟地按压况尹手上的劳宫穴,帮他安神,小声道,“桑榆院的人一早起来,便看到这幕场景,听他们说,表姨太太昨晚一早睡下了,也无人曾听到有任何响动。”
“官府的人.......”
“已经去请了,”承保声音压得更低,“可是......可是看这境况,官府的人来了似乎也无济于事啊。”
正说着,身后传来一阵略显浮夸的哭声,正是况尹的表弟徐氏的小儿子徐永康,他顶着醉意未消的一张浮肿脸孔,跌跌撞撞闯进院中,显然昨晚又不知留宿在哪个青楼姑娘的榻上。
“表兄,”徐永康看到母亲的惨状,醉意被吓得褪去大半,不敢靠近,只扯住况尹的袖子,吞咽几下口水,挤出眼泪,“表兄,母亲她一心向佛,从未害过人,是谁这么没有人性,将她......将她害成这般模样......”
况尹听他这般哭诉,心里也不觉酸楚起来,他虽和徐家不算特别亲厚,但毕竟是亲戚,又遗传了他父亲况天衡心软的毛病,最见不得这些凄惨场面,于是便一叠声催促着,让家丁们再到衙门去一趟,务必要他们多派些人手过来。
嘱咐完,便见田嬷嬷轻轻抬了下眉毛,况尹明白她的意思,唇角泛起冷笑,“依嬷嬷所言,该如何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