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嬷嬷垂目,“问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况尹拍掉粘在袖口的一片柳絮,一哂,“嬷嬷怕不是又要去请那个每年从况家骗走不少香油钱的老丈?”
田嬷嬷知他素来口无遮拦,所以并不驳他,抬眼间,见自己一早便派出去请人的小厮已到了院门前,便冲况尹道,“主君,出云观的张天师到了。”
“嬷嬷真是行事果决......”况尹不咸不淡道了一句,抬起头来时,人却怔住,片刻后,才瓮声瓮气道,“真不愧是天师,竟还有返老还童的本事。”
田嬷嬷参不透她这位主子究竟是何意,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小厮身后,自己倒也吓了一跳:那跟在小厮身后走进院子的,哪里是什么张天师,分明是一个衣着朴素的姑娘。
姑娘的一双眼睛像清透的山泉,却是蒙上了一层雾气的,远观看不清,走到近处,她便垂下眼睫,不给人看了。
“这......”田嬷嬷从震惊中回过味儿来,腿脚利索地奔过去,抓住那小厮将他扯到一旁,压低声音连珠带炮道,“要你去寻张天师,怎么给我带了个大姑娘回来?”
小厮被田嬷嬷一吓,支吾半天答不上话,被晾在一边的女子却上前毛遂自荐了,低眉敛目,面上甚是恭敬,“小哥找本道问路,本道告诉他张天师闭关修行已有半月,又知他家中事急,便随他前来一试。”
说罢,见田嬷嬷面露疑色,便又道,“张天师求不下的雨我能求,医不了的病我能医,阻了他的生财之道后,便巴巴地捧了银子过来,想让本道同他携手共事,可我看不上这人,便拒了他。嬷嬷不信,派人去打听便是。”
“姑娘既有如此神通,怎生还......”况尹觉得此女口气甚大,可又不好意思将“寒酸”二字说出口,便用眼角瞄了一眼她打着补丁的肩头。
那女子走近他几步,不卑不亢抬起头,直视况尹的眼睛,“况家老太爷当年还不是熬肠刮肚,才攒够了第一桶金。”
况尹被她认认真真瞅了一回后,顿时像是被雷劈了一般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倒不是因为那自称道长的女子出尘脱俗的美貌,也不是因为她不甚谦虚咄咄逼人的语气,而是因为他曾经见过她,就在碧山脚下的那片柳林之中。
她就是那鬼脸男人的同伙,如今,竟这么堂而皇之地登门入室来了。
女子似乎也认出了况尹,又一次耷垂下眼皮,手指在衣角搓弄几下后,转脸冲田嬷嬷道,“这位夫人死状凄惨,绝非人力所能致,可方才本道已将况家里外每一间院子都看了,并未发现邪祟之物,可见那东西藏得很深。”
田嬷嬷点头,旋即又道,“道长心里可有主意,这邪祟究竟是何物?又是如何到况家来的?”
女子笑笑,尚未说话,院门处已经转出来一个人影来,正是柳雀。
况尹见了她便清了一下嗓子,田嬷嬷会意,冲女子眨眨眼睛,口中却说着别的话,“还不知道长高名?”
“东方既白。”女子不动声色说出自己的名字,目光却早已落在柳雀身上,将那千娇百媚的小女子上下打量了几番。
“东方道长可看出了什么异常?”况尹走到东方既白身后,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道了一句。
东方既白不知他为何对柳雀如此忌惮,只一五一十道,“主君,本道看不出这柳小娘和旁人有何不同。”
况尹心里冷笑一声:他本来就不知这东方既白是人是鬼,现下,她又说出与自己的想法完全相悖的话,触碰了他这个冥顽不灵的纨绔子的逆鳞,于是更加左右看她不顺眼起来,哂笑道,“道长能否抓到那邪祟?”
“许是要费些功夫,”东方既白听况尹语气冷了下来,心里有些费解,但还是把决定把该说的话先说在前头,“本道也不怕对主君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那小观不比出云观,香火旺盛,香客如织......”
她犹豫了一下,讪讪笑着说出实话,“况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只要主君能多拿出些银钱来,本道一定能驱除邪祟,保况家家宅平安。”
原来又是为了钱。
况尹虽早已习惯人们因为钱财接近自己,却还是不免心生厌恶,更何况,是在这样一桩他最为忌惮的事情上。
所以要不是心里还有些怕她,他简直掩饰不住面上的鄙夷,于是勉强压住情绪,冲身后的承保抬一抬手,“东方道长下山辛劳,去取一锭银子,好生送道长出去。”
听了这话,东方既白眉心跳了一跳,她虽然吃过闭门羹,但甚少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直白地拒绝,但想到这况尹是城中有名的混不吝,仗着有钱,天地祖宗都不放在眼里,于是便强压下火气,笑一笑道,“主君是省下了笔银子,但需知去财消灾的道理,是亘古不变的。”
就怕财去了,祸还没消。况尹心说着,面上却维持虚假的礼貌,只将手一伸,做出送客的姿态,冲东方既白亲切一笑。
***
出了况家,东方既白先是到酒肆中大啖两碗山栗粥,这才感觉胸口中恶气稍消,出了城门,往那碧山走去。
沿着山路朝上走时,正看到况家的轿子从山上下来,本是银顶皂帷,却被柳絮从头覆满,像盖了一层厚雪。
轿子上坐着的,正是出云观天师张懋丞,看到东方既白经过,便倚在窗口露出一脸怒容,“好你个东方啊,现在已经无耻到要靠着坑蒙拐骗和老道我抢生意了,可是老天有眼,况家瞧不上你这半壶叮当的禁婆,最后还不是派人来请本道下山。”
东方即便见张懋丞的长须上落满柳絮,忽的就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笑过后,兀自摇摇头,继续朝山上走去,高声冲身后道,“张天师,人都说牛鼎烹鸡,您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小心您那小小的鸡鼎,容不下况家里的那头大牛,最后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了。”
说完,便不顾身后那一串被气出的急剧的咳嗽声,自顾自扬长去了。
可东方既白表面上洒脱,心里却仍对没抓住这笔大买卖追悔莫及,更何况,再有三天,就到了交租子的日子了,她来到自己那座又小又破的道观,站在门前前思量半晌,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步伐拖沓地朝山顶走去。
第七章 山君
碧山山顶,有一片废墟,石头七高八低,被繁盛的花木掩映,残破的石阶上,爬满绿色的苍苔。
可即便是废墟,也能看出它曾是一座大殿,坐东朝西,靠山面湖,依稀可见残存的殿堂宏敞,进深九檩;已坠地插进土中半截的冀角飞翘,形体秀美,残断的几根脊檩上还保留着掉色的彩绘。
东方既白走到废墟前面时,已经累得有些喘了,刚坐在一根残破的石柱上歇口气,便听到头顶上方飘来阿申的叹息。
“澹粉楼的山栗粥是不错,但做得最好的,还是他家酥黄独。把香榧和杏仁碎用盐酱调味,拌入粉浆,再用熟芋头片拖面油炸,炸熟食用。油炸的焦香,包裹着软糯的熟芋,层次分明,美味可口。”
东方既白在心里嘿嘿:就好像你尝过似的,说得这般细致。不过她嘴上当然是不敢把实话道出口的,只冲上方那个白影道,“等我赚到了钱,定去澹粉楼买上一屉酥黄独,来这里送......嗯......烧......烧给您。”
说完,便觉此言很是冒犯了,可想收回来已经是来不及了,刚想嬉皮笑脸打个圆场,便听那阿申冷哼一声,“你赚到钱就不会这般灰溜溜地爬上山来找我了。”
声音落下,再响起时俨然已到了东方既白的身后,她虽早已习惯他这般来去无形,还是不免被吓了一跳,回头盯住那张鬼脸,听他幽幽道,“方才张懋丞已经被况家的轿子接下山了,看来这次你费心筹谋,还是没有抢过他。”
东方既白心里嗤一声,心说那况家主君若不是被你这张鬼脸吓到,现在早已让我为他当牛做马了,可面子上却不敢不恭,只讪笑着,“出云观家大业大,人家自然看不上我这小观,”说到此处话锋一转,“可是山君,我和出云观每月要交给您老人家的赁钱却是一样的,这是不是......是不是有失公允?”
说完,见阿申不吭声,便觉此事似有商讨的余地,于是笑着朝他凑近一点,“前几日我还为您寻了几副完好的骸骨,供山君赏析把玩,那张懋丞,可是许久未向您上供这样的好骨头了。”
不听“骨头”倒好,听到这两字,阿申那张鬼脸登时便沸起一片绿色的莹光来,东方既白心里一咯噔:她只知道人的脸是会被气绿的,没想到这千年老鬼的老脸蛋子竟然也会因为生气而变绿。
她直道不好,脚下不由地朝后退出几个步子,盯着顶着那张绿脸朝自己逼近的阿申。
“你送的几副好骸骨啊,”他嘴角挑抹渗人的笑容,亦步亦趋,“拜它们所赐,我这本就千疮百孔的命数怕是要再添波折了。”
一个鬼,还要讲究什么命数?
东方既白心里想着这句找死的话,面上却依然谄媚,“山君何出此言?”
阿申龇唇冷笑,“鞭了那十恶不赦之人的骨头,本君才能积下功德,可是你给本君找来的,是个十世大善人,鞭了他的尸,碎了他的骨,本君至少毁了百年的修行,这个损失你弥补得了吗?”
东方既白心肝一颤,知道今日求他宽限赁钱一事已是绝无可能,不仅如此,见他步步逼近,脸绿得像残垣上的青苔,她甚至觉得自己今日许有性命之危。
阿申把东方既白逼到一株柳树的树干前站定,这应该是碧山上最老的一棵柳了,已经老得吐不出芽,枝条还生了虫,扑簌簌落了满地,踩上去一脚的黏软。阿申为了治这株老柳,专程请了章台城最好的花匠上来,勉强为它续了三年命,可到了今年,它看上去却仍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死样。
东方既白拍掉头顶的几只虫子,僵硬地讪笑,“山君莫要动怒,我明日就到大牢旁等着,看到拖出来的尸首,便劫了去......”
阿申无话,依然绿着一张脸看她,眼睛像两个在面皮上掏出来的黑洞,没有一点生气。
东方既白吞了口唾沫,想朝后再撤一步,身子却撞上了粗糙的树干,那老柳树的残枝被撞得哗啦啦一阵响,像是在抱怨她一般,又扔下几条白胖的虫子。
“山君,我错......”
她支吾着想再找些托词为自己辩解,阿申却忽然朝她伸出一只手,倒是纤长白皙,一点也不似他那张历经了千年磨难的鬼脸。可东方既白曾亲眼看到阿申用那只手削掉几个山贼的脑袋,所以在它朝自己的脖子抹过来的时候,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须臾,当又有一条肉虫飘落到她的颊上时,东方既白知道自己的脑袋还稳稳地安在脖子上。她睁开眼,见阿申的手已经插入了自己的发间,从上面摘了一样物事出来。
洁白的,轻盈的......一开始,东方既白还以为这不过是老柳树的飘絮,心说这它真是枯木逢春了啊,可细看过去,却发现阿申手中捏着的,并不是什么柳絮,而是一根羽毛,莹白如玉,轻盈似雪。
原来她一路都顶着这玩意儿,怪不得酒肆的伙计看她的眼神怪怪的。东方既白舒了一口气的同时,见阿申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射出两点精光来,不由地心生疑惑,盯视他半晌后,方问道,“山君可是看出了什么异常?”
阿申没答,滞了许久后,才将目光从那白羽上挪开,看向东方既白,“你方才去了况家?”
他不是早知道了吗?东方既白心头讶异,却还是毕恭毕敬答了个是。
“发现了什么?”
东方既白回想起在况家的经历,脑海里便不免浮出况尹那张令人讨厌的面孔,皱了皱眉道,“满宅的死人味儿,若不是因为他家是本朝第一富商,我早就掉头走了。”
阿申的长指搓弄羽毛的根端,“没有发现祟物?”
东方既白双眉蹙得更紧,“没有,况家的院落我一一间间转过,却一无所获,那东西应该有些年头了,藏得深,肉眼是瞧不出来的。”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接着道,“不过他家有一门远亲寄宿此地,那家有位小娘,我临走前打听到,说她竟是个起死回生之人。”
说完,见阿申盯着自己,便一五一十将那打听到的话对他说了,末了道,“她死了半年有余,现在竟全须全尾地回来,实在是一桩奇事了。”
阿申一言未发,眼中的光却落下,浮上两汪清波,不似以往那般吓人,反而荡漾着抹她从未见过的东西......哀伤?温柔?她参不明白,心里却一动,想他今日与往日很有些不同,赁钱的事或许还能商榷一二,于是决心再试一次。
“山君,赁钱可否再宽限几日,我赚到了钱定去灵谷寺给您请大大的香烛过来......”
阿申嘴角抽动一下,眼中波潮退尽,又变成那鬼气森然的死样子,他有气无力冲东方既白抬了一下手指,“东方,不若你快些嫁人,拿聘礼来还你欠我的赁钱可好?”
***
柳絮在山径上铺出一条白毯,每走一步,鞋尖便能踢起几朵沸扬的白花。东方既白用力地跺着脚,把白花花的一条小路踩得白花飞舞,斑驳不堪,却依然无法发泄心里的怒气。
“那老鬼上辈子一定是欠了银钱,被追债的打得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才如此地吝啬恶毒。难怪他在阳世蹉跎了上千年,也无法投胎解脱,真是活该活该......”
她一边骂一边又在地上狠狠踏了几脚,直踩得柳絮扬上来迷了眼睛才作罢,气鼓鼓走到一旁的山石坐下,一边搓揉眼皮,一边在朦胧视线中,朝不远处的章台城望去。
章台从高处看就像一个“亞”字,现在日暮西沉,灯火初明,远望去,便是一片融融暖色,让孤零零独坐于荒山的东方既白心里平添了几许熨帖。
相传,这章台城是许久前一位高士建造的,他相土尝水象天法地,筑大城周回四十五里三十步,小城八里六百六十步,陆门四,以象天之八风,水门四,以象地之八卦。
不过东方既白没读过几本书,便也不记得那高士姓谁名谁,更不懂这座水陆并行的城池其中的精妙,心中暖意褪去,对比自己的孑然一身,她现在开始觉得脚下那片灯火异常地扎眼:这万家灯火,竟然无一盏是为自己所留,归家灶台,竟然无一碗热饭是为自己而烹。
念及此,她不争气地流下一滴泪,骤然又想起阿申让她赶紧嫁人的鬼话,心中竟忽然生出几分向往之情,倒不是为了赚那份聘礼,只为不想总在落日晚风中,被孤寂揍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
可又有谁会娶一个孤女,一个道姑呢?
东方既白为自己不切实际的幻象深深叹了口气,收拾好情绪站起身时,眺望到章台城西南边那最亮的一处角落,那是况宅所在的位置,况家是国中首富,自然是最不吝点灯的,所以那片灯火尤其明亮,亮得有些晃眼,像着了火一般。
“再过两个时辰,灯熄人寝,便出来吧。”她咕哝一句,起身,朝自己的破观走去。
第八章 俑
旺儿提着一只食盒,里面装的是胡椒醋鲜虾、蒜醋白血汤、蒸鲜鱼和绿豆棋子面。本来浓郁四溢的香气,随着食物的冷却渐渐淡了下去,旺儿却依然站在院门前犹豫着,不敢朝前方那个透着烛光的屋子靠近一步。
透过窗纸,他看到了一个人影,身材玲珑,盘着挑心髻,垂头坐着,不知是不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