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柳——沧海一鼠【完结】
时间:2023-08-21 23:09:53

  宣德皇帝大为光火,命拱卫司斩杀妖物,找回玉印。可沈茂林率众忙碌半月,却一无所获,因为每每发现那硕鼠,却无一次不扑空。
  “此事说来颇为怪异,”沈茂林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还是心有余悸,“我巡逻多日,终于在一个月圆之夜发现了那只怪物,它当时蹲伏在西苑外的日晷上,头微昂着,像是在沐浴天地灵气一般。我潜行靠近,趁其不备,挥刀将它斩成两断,我甚至感觉到那怪物的血喷溅到了脸上,腥臭难闻,可是......”
  沈茂林沉吟片刻,蹙眉接着道,“可是当我站直身子,朝晷面望过去时,却发现那上面只有一个影子,老鼠的影子,挂在晷针上,随风晃荡数下,便消失不见了。”
  “当晚宫中有两个内臣和一个宫女被咬死,死因一样,皆是脖颈动脉被利齿切断,而这三人,全部是近身服侍圣上的。圣上听闻后龙颜震怒,命拱卫司十日内务必击杀那妖物,我心里虽叫苦不迭,知此事比登天还难,面上却不能显露,只带着一众部下四处搜寻,希望能有奇迹降临。”
  说到此处沈茂林一笑,望向柳雀,“我没有想到,奇迹竟然真的姗姗而至。”
  距离最后期限还剩下三日的时候,沈茂林接到属下呈报,说在午门角楼下发现了那只硕鼠,彼时沈茂林已经多日未觅见它的踪迹,于是便率众匆匆奔至午门。可是到了角楼,守候在此的副使却告诉他,妖物已逃出午门,朝西向去了。
  大队人马遂也一路西行,路上能看见前方一团黑影绰绰,却总也无法靠近,羽箭也纷纷射空,无一能击中影子。如此疾行两日,到了第三日,一行人跟随黑影来到了一片密林,却发现前面的影子不见了。
  当时已值亥时,天高露浓,月亮让云遮去了一半,只从枝叶的缝隙中透出几缕银灰色的光。沈茂林停下马,抬目四望,却见不远处的草地上,立着一座大墓,崭新的,在月光的照耀下,闪动着亮白的光泽。
  他下了马,身后的属员也随之下马,十几个人手持佩刀朝前走去,距离墓窟不到三丈时,看清楚了碑上的刻字:中城兵马指挥徐之颜之墓。
第三章 往事
  “徐之颜......”
  沈茂林知道墓主人是谁,却与他没有什么交情,甚至连见了面都不一定能叫得出名字。不过还未容他在脑海中把徐之颜的相貌拼凑出来的时候,却忽觉脚底板下面渗出一股森森寒意。
  沈茂林轻抽一口气,身子跃起两尺在空中旋出半个圈,将手中长刀深深插入前方的草皮。
  耳边传来一声尖锐的嘶叫,沈茂林看到一团影子在刀尖下扩散开来,化成数团更小的影子时,心头震跳不已,高声冲身后道,“小心脚下。”
  终究是慢了一步,他听到了属员们的惊呼和嚎叫,此起彼伏,像是奔腾而来的潮水,争先恐后朝他扑来。斯须之后,一切归于平静,只有几声断续的呻吟夹杂在微风中飘来,轻得仿佛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一般。
  怒气比恐惧率先一步攀上沈茂林的心头,他虎目圆睁,怒吼一声,手握长刀朝地上已经化成一片星星点点的黑影砍下去。
  黑影四处奔散,像蔓延的火星,须臾,又在墓窟上方聚作一团,化成鼠形,吱吱怪叫着,耀武扬威。
  沈茂林的幞头在追砍中不知所踪,头发披散在肩上,映满月华。可他如今也什么也顾不得了,只疯了一般,将手中长刀用力朝鼠怪掷过去。
  绣春刀从石碑上端掠过,划出一道弧线,“噌”地一声,笔直插入墓窟正上方,正中鼠怪的脑袋。沈茂林明知这并不能伤它分毫,胸中却仍充满了复仇的快感,可这酣畅仅持续了一瞬,因为黑影忽然如流水一般从墓窟上倾泻而下,颠簸爬上石碑,淌下时,模糊了碑上的刻字。
  眼睁睁看着黑影滑下石碑,浸入草皮,朝自己寸寸逼近的时候,沈茂林心中的惊骇终于压过了愤怒,他瞪圆双目,浑身战栗,喉咙中却不知怎的,迫出四个字来。
  “徐公救我。”
  当然是没有用的,他心中再清楚不过,可是这里,除了他和一只鼠怪,就只剩下一个死了数月,皮肉无存的死人了。
  黑影穿越草皮,似乎掀起了一片茎叶摩擦的簌簌声,悠远得有些不真实,可影子怎么能发出声响?沈茂林想不明白,也没有时间再去细想,因为黑影已经扑到了他的官靴上,像一只手,匍匐着攀爬上他的袍角。
  寒意像最萧杀的秋风,从下方翻涌上来,震痛沈茂林的胸口,他觉得浑身的血液和骨骼都被冻上了,连眼珠子都不能转动,恍惚中,似乎有锋锐的啮齿贴上他跳动的脉搏,凶狠地横切下去......
  可疼痛却没有紧随而至,反而那“簌簌”声愈发地近了,听起来,竟像是从脚下传出来的一般。
  地面晃动了一下,沈茂林一个趔趄朝后仰倒,跌坐下来时,身体却忽的轻快了,他看见,那本束缚着他的黑影从胸口滑落,“嗖”的一声,钻入草皮深处。
  他迷惑地朝前张望,此时月光恰好偏过来,照亮了草丛中,那个不知何时出现的洞穴,以及穴口处,一条正在垂死挣扎的黑影:鼠怪的影子时而被扯得细如长绳,时而又被攒紧成拳头般大小,在杂草中扭曲、尖叫,看起来毫无反抗之力。
  沈茂林不知那裹挟住鼠怪的力量究竟源自何处,于是喘着粗气盯那影子半晌后,终于下定决心,起身,踉跄着朝洞穴走过去。
  十步、五步......就在他距穴口不足三步时,插在墓窟上的绣春刀忽然被一股强劲的风吹得猛晃起来,发出一阵苍凉的嗡鸣。
  沈茂林被声音引得抬起头来,却见刀柄上映着一条淡淡人影,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他心里骤然一惊,忙再朝穴口望去,果见一女子站在穴旁,眼如点漆,眉黛烟青,头戴金丝䯼髻,身着绣金粉袄,明明鲜活亮丽,却不像活人,倒像一幅刚作成不久的画。
  她手掌中托着的,是那只澄碧如水的传国玉印。
  而那只本还在洞口挣扎的鼠怪,却早已不知去处,就这么消失了。
  “它当然不是凭空消失的,”沈茂林说得有些口渴,拿起茶盏啜了一口,又用手指去摩挲青花压手杯的杯沿,半晌,方笑着看向柳雀,“余下的事,还是请娘子自己讲吧。”
  柳雀笑着颔首,冲已经听得目瞪口呆的况尹欠身道,“其实此事妾自己也尚未想明白,妾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中不知何故,来到了一座水晶宫中,遇见了一位鸿衣羽裳的仙女。”
  话到此处,她顿了一下,面露为难之色,在听到沈茂林说出“无妨”二字时,方才又道,“仙女告诉妾,殉葬非古礼,屠残民命,惨忍伤生,仁者所不忍,故才横生出妖孽,偷走玉印。她还说,捐躯轻生,非盛世所宜有,所以要妾还阳人间,以警世人。”
  柳雀微微一笑,“妾醒转之后,发现自己仍在墓室中,可以手推门,竟能轻松破土,钻出地面后,便遇到了沈大人,遂助他脱困,收服鼠怪,取回传国玉印。”
  她说得再简洁明了不过,况尹听完后,背上却渗出丝丝冷汗来:神仙显灵,死者复生,这是许多话本子、志异里都有的故事,可真真儿发生在身边的,他可是从未听闻过,更别说亲眼看到了。况且,他表姨夫徐之颜已安葬了半年有余,那这柳雀,便也死了半年,暑往寒来,这肉身得烂成什么样子了,怕是只剩下一堆白骨了。
  想到这里,况尹朝徐氏望了一眼,却见自己的表姨母佝偻着身子垂着头,不敢拿正眼去瞧柳雀,看起来比自己还要畏怯几分,不禁心中犯起了嘀咕:想是表姨母与那柳雀生前关系不睦,所以现在才会如此张皇吧。
  正思忖着,一旁的沈茂林又发话了,说他本应带柳雀一起回宫复命,怎奈玉印寻回之事紧要,所以要先行一步,等上谕下了,再到况家接柳雀进宫。
  “所以柳娘子要暂居于此?”况尹说完这话自觉失态,似有不想他人留下之意,于是忙清了清嗓子,命人另收拾了一间厢房出来供柳雀居住。沈茂林见一切安置妥当,在况家休整一宿后,遂踏上了回京之路。
  他走的当日,章台城外碧山上的柳树飘起了飞絮,伴着暖风涌进城中,好似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雪。沈茂林行至碧山下时,看那山间一片茫茫白絮,眉头轻耸,想起一段往事来。
  那是新君守孝刚满三年之时,宣德帝微服出巡,行至章台时,看到前面有座山,不高不矮,不峭不秀,从山巅到山脚皆被柳絮覆住,好似蒙在一张巨大的幔帐中,便是这碧山。
  一行人来到碧山脚下时,前方的山道被一株百年古柳挡住,车马无法通行,于是宣德帝便命人去将古柳砍去。恰此时,一个樵夫从山上下来,见有人要砍伐那古树,忙上前阻止,说这碧山上其它树都可以砍伐,唯独柳树砍不得。
  宣德皇帝笑道,“山上柳树最多,飞絮沸扬,遮人口鼻,又漫山遍白,像吊唁一般,为什么砍不得?”
  樵夫道,“阿申说的,谁动了这些柳树一根指头,便是与他过不去。”
  宣德皇帝闻言便收起笑容,心下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怎生一座碧山,一株柳树,他就做不了主了?旁边的沈茂林见皇帝面色骤变,于是冲那樵夫问道,“谁是阿申?”
  哪知樵夫答得很不着四六,“阿申就是阿申,你们是何人,竟然连阿申是谁都不知道?”
  彼时宣德皇帝只有十四岁,年轻气盛,听了这话便冷笑道,“这阿申难道是皇帝不成,天下人还得各个都知道他的名号?”
  说完,便不顾樵夫阻拦,命人将古柳从根砍断。可是怪事发生了,斧头刚在树干上砍出一个缺,便有鲜红的血液从那口子里涌出,喷得持斧人满身满脸,吓得那樵夫直跪地磕头,说若再执意砍树,恐怕会招致祸患。
  宣德皇帝心里虽也发憷起来,可是到了这个地步,却是半点也不能相让的,于是强硬着没有喊停,至看着那株古柳一点点折倒,喷出的鲜血染红了四周的土地和花草。
  车马得以通行,一行人终于在暮色来临之时抵达章台城。
  走过吊桥,前方便是阊门,高楼阁道,雄伟壮丽,门内灯火星星,人声杳杳。
  宣德皇帝赶路辛苦,见城内街市繁华,心里因那异事生出的不快一扫而光,只想赶紧进城休整一番。可当一队车马即将要从阊门下穿行而过时,两道木门却轰然闭合,只留一线从门缝中溢出的明光。
  宣德皇帝恼羞成怒,命人去查看是何人关上了城门,可是里面守城的官兵也在焦头烂额,听他们的意思,城门竟然是自己阖上的,怎么都拽不开。
  听了回禀,宣德皇帝心里那股子本已经消失的不安又回来了,他望着城门上一点点消退的夕光,不觉道出几个字,“难道是阿申?”
第四章 戏
  话音刚落,便听队伍最前面的人“哎呀”一声,紧接着,汩汩鲜血从门缝中涌出,浇在那领头的马儿脸上,惊得它嘶鸣不止。俄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整座章台城灯火尽灭,陷入到黑暗的牢笼中。
  门内外热闹的喧哗声也消失了,像是被吸进了地下。只是,在这一片寂寂之中,一个影子缓缓爬上城门一角,虽然只是淡淡的影像,宣德皇帝却能清楚地看到他的一举一动,就像在看皮影戏一般。
  人影蹑手蹑脚来到了城门的中心,先是踟蹰了片刻,手忽的朝下方一捞,抓起一只手掌大小的盒子。他将盒盖打开,从中取出三粒丸药后,又在腰间摸出一个纸包,将里面的三粒同样大小丸药放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似乎舒了口气,放下盒子,重新溜至城门一角,消失无踪。
  马车中的宣德皇帝倏地放下车帘,身子却在马车的庇护下不停地战栗,他方才看了一场戏,可戏中人却是先帝......他在无人看到的车中粗重地喘息:不可能,世上知道这件事的人唯他而已,因为其他知情者都已被先帝除掉了,若不是将死之时良心难安,先帝也不会在病榻前对自己吐露心声。
  “皇儿,朕当年若不换掉皇考的丹药,那么你我父子现在怕是早已白骨露野,死无归处了......”
  这是先帝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可这皇家密辛,怎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还在城门上将这一幕重现?
  脑子正游思妄想,却忽然听到车外的沈茂林高吼一声,“何人?”宣德皇帝于是连忙掀起轿帘,顺着沈茂林手中长刀的指向望向城门的上方。
  城楼上站着个男人,一拢白衣,广袖飘逸,白色的长发倾泻在肩头,令他想起碧山上飘洒的柳絮,所以,他心里忽然便明白了这人是谁。
  可是当初升的月亮乍现华光,男人放下遮面的羽扇,让自己那张似鬼非人的脸呈现在众人面前时,宣德皇帝还是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阿申......”他死咬着下唇,不出声道出男人的名字,男人却好似听到了一般,垂眸冲他微微一笑。
  这笑容非但没让宣德皇帝心里踏实半分,反而让他从心底意识到,自己今日是真的见鬼了。
  那鬼物见宣德皇帝神色慌张,便又在嘴角攒起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有气无力抬起羽扇,朝皇帝的马车一点,用一种哭丧般的腔调道,“我家柳小百今日惨遭横祸,被贼人用利斧砍死,你身份贵重,要你以命抵命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但你......总是要祭他一祭的。”
  话音落,阿申长袖一挥,朝马车抛出一样物事。沈茂林见状忙挥刀去挡,哪知那东西将绣春刀撞成两截后,直直落入宣德皇帝怀中。
  宣德皇帝没忍住将那什物抓起,低头看,发现竟是一只青铜耳杯,里面积攒的污渍有几乎漫到杯沿,摸进去便腻了一手。
  他犹疑着抬头,冲阿申道,“你是要朕以酒祭奠?”
  阿申没有说话,可那耳杯中却慢慢溢出酒水,沾湿了宣德皇帝的手指。
  “陛下怎能喝你这乌糟之物?”沈茂林见状冲城楼怒斥,伸手便欲夺过宣德帝手中的耳杯,可他的手被织锦团云的袖子一挡,滞在半空不动,反应过来时,宣德帝已经从马车中跨出,双手端握住那只青铜耳杯。
  “朕以酒祭祀,告慰亡魂。”说完,宣德帝便仰脖将那杯中之物饮尽,右手持杯冲阿申展示喝得精光的杯底。
  可那高高在上的鬼物却似乎并不承情,只似笑非笑望着宣德皇帝,一言不发。
  沈茂林怒火中烧:他虽未想明白皇帝为何对阿申言听计从,可堂堂一国之君已经如此屈尊枉驾,怎生那人,不,那鬼还是如此不依不饶,着实是给脸不要脸了。
  可他正兀自憋闷,却忽见身旁的宣德皇帝撂了杯盏,身子一歪躺倒在地,眼珠子朝上方翻起,似是晕厥了过去。
  大队人马顿时乱做一团,随行的太医吓得围拢过来,托起宣德皇帝的脑袋便要为他施针。可就在这一片混乱喧哗中,宣德皇帝却又悠悠醒转过来,仰面朝天,吐出一丝微弱气息。
  沈茂林见皇帝醒来,顿时长抒一口气,待要再找那鬼物算账,却发现城楼前已经空空如也,觅不见他的身影。而前方的阊门,也“吱呀”一声,缓缓敞开,里面灯火人声奔涌出来,仿若春日暖风,沁人心脾。
  “臣定要将那鬼物擒回,为陛下报仇雪耻。”沈茂林怒不可遏,起身便欲折返回碧山,可将走出两步,便被宣德帝叫住,沈茂林心头一震,坐实了自己方才的猜想:那鬼物手里不知握着皇帝什么把柄,所以才敢在这位意气风发的新君面前为所欲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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