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柳——沧海一鼠【完结】
时间:2023-08-21 23:09:53

  “是一生一人,长相厮守的意思。”东方既白走过去,笑眯眯地看着一脸诧异的孩子,“这铜盆是一个男人送给自己心爱的女子的定情之物。”
  “姐姐好厉害,这些事儿我爹娘都不知道呢。”小孩儿说着仰头看她,“那后来他们肯定一生一世在一起了?”
  “他们.......”东方既白一时语滞,不知该如何答他,片晌后讪讪道,“姐姐也不知道。”
  孩童们散开了,铜盆中的雕饰还在旋转着,叮叮咚咚,在井面上撞出一个个细小的水花。东方既白伏在井栏上,看水花簇簇,被朝霞映得璀璨多芒,轻道,“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呢。”
  说完,她自觉有些不好意思,挽了下头发,腼腆一笑转过身去,肘弯压在井沿上,抬头看天空上毛茸茸蓝灰色的云层,任思绪被微风带得悠远。
  不知过了多久,肩头忽的被轻拍了一下。东方既白回头,看到一枝从空中垂下来的柳条,前端的几片柳叶如人手一般,在她肩膀上戳戳点点。
第八十七章 “况尹”
  “阿申让你叫我回去吗?”东方既白转过身,顺手摘了它一片叶子下来,放在唇边吹着,“我想自个儿待一会,过会子就回去了。”
  柳条似是吃痛,抖擞一下,重新隐入半空中。
  东方既白倚在井沿吹柳叶,只试了数次,便吹奏出音色圆润的调子,比碧山上千年来徜徉的鬼哭狼嚎的吹奏声不知好了多少。
  可过了片晌,肩头上又是一阵刺痛,东方既白不得不停下,侧脸,看着停落在肩膀上的柳雀,伸手在它的小脑袋上轻轻点了一下,问道,“可是有急事?”
  柳雀摇了摇头。
  东方既白又道,“可是起了山火?”
  柳雀又摇了摇头。
  东方既白扭过头继续吹她的叶子,不再搭理柳雀。小鸟在她肩膀停了一会儿,自觉无趣,便也展开翅膀飞走了。
  水井中,子仲姜盘被流水冲刷地叮咚作响,如珠落玉盘,和着吹柳声,霎是动人。可是未过多久,乐声再次被打断。
  张懋丞不知何时立在了井沿上,一脸不情愿地看着她,“小白,如今恃宠生娇了是不是?三请四请都不回山,还得我亲自过来找你。”
  东方既白不看他,把玩着手中的柳叶,眉心蹙着,“老道,我只是想自己待一会,怎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清净。”
  “山君知道你在想什么,”张懋丞看见她回过头来时眼睛一亮,止住话头,声音柔缓下来,“不过有些话,你们两个还是当面说比较好。”说完下巴朝碧山一指,“走吧小白,山君等着你呢。”
  “那......好吧。”她犹豫了片刻,丢下叶子,又看了水井中的铜盆一眼,扭身朝前走去。
  张懋丞跟在她身后心中窃笑,知道自己的话奏了效。东方既白的软肋他再清楚不过,所以拿捏起她来简直是易如反掌。
  可是两人将将走出数步,一个人影忽然从一旁闪了出来,见了东方既白便扑倒在地,急声道,“道长道长,快随我回况府去,主君他不好了。”
  东方既白认出他是况家的家丁,忙冲上前问道,“上次见况公子时他已经能下地了,怎么忽然就不好了?”
  那家丁抬起头,一张脸白里渗着青,“姑娘走后,公子便卧床不起,不进饮食,今儿早上人忽然就不行了。”
  东方既白听了这话,一张脸霎时也白了,什么也顾不得,便随那家丁朝况府的方向去了。走出丈余,才想起张懋丞,回头冲他道,“告诉山君,我没有在同他赌气,他心里想的我都明白。”
  说罢,便脚步不停地朝前去了,独留张懋丞一人站在原地,一边垂首叹气,一边冲她离开的方向恨恨道,“你明白个屁。”
  ***
  况府里安静得让人心慌。
  往日的热闹好似满地被风雨蹂躏过的残枝断叶,烂成碎浆,再也催不出一丝声响。空气似乎也凝住了,化成笼在况府上方的一层冰冷的氤氲,摒去了一切和尘世相关的嘈杂。
  丫鬟小厮们一如既往地忙碌着,却也是悄无声息的,偶尔从窗中露出一张面目模糊的脸,像纸糊的白灯笼。
  路过一片草丛时,东方既白看到了里面大片僵死的虫豸,心头忽的掠过一丝不安,转身想问跟在后面的家丁,却发现他早已没了踪影。
  她的目光在院中梭巡数圈,都没有看到他,索性不再耽搁,独自一人朝凌云阁走去。
  凌云阁中一个人也没有。
  东方既白心中生出丝疑窦:况尹重病,况天蔚怎会不陪伴在侧?不仅如此,郎中和伺候的下人们怎么也一个不见?这么想着,她不觉放慢了步子,可就在这时,正对她的卧房中传出几声轻嗽,听声音,正是况尹。
  她不再犹疑,加快步子走上门廊,推开半掩的门,踏了进去。
  正对大门的是一张六扇碧玉屏风,色泽清透,遮光而不挡光。东方既白透过屏风,隐约看见了那个躺在大榻上的人影,正在踟蹰着要不要一个人进去,便听里面道,“东方......姑娘,你还是来了,我以为你不会再见我了。”
  “主君怎么会这么想?”她听况尹声音虚弱无比,心头一颤,“况公子,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怎么会......”
  “小白,”他打断她,“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来的吧,你对我,除了感激,再没有别的了。”
  “我有。”东方既白听了这话心痛不已,再也顾不得别的,绕过屏风直奔况尹榻前,俯下身看着他,眼中垂下泪来,“况公子,你不要再这么说了,我心里难过得紧。”
  况尹咳嗽着,手伸过来握住她的腕子。东方既白感觉到了,却无法将他推开,哽咽道,“我将你当朋友,当知己,我对你并非只有感激,是真的,你......能不能快些好起来。”
  “我不想求生了,”他还握着东方既白的腕子,看着她凄凄一笑,“那日你走后,我便觉得心灰意冷,觉得活着实在是很没意思的一件事,还不如死了。”
  东方既白的心猛地一沉:果然是因为她,是她将他害成这幅样子的。
  她死咬着唇,片刻后从牙缝中挤出句话,“你还有你姑姑,还有你父母留给你的家业,你不能因为一个人就消沉至此。”
  “我只要你。”况尹的声音忽然高了一点,他半撑起身子,另一只手猛地伸出去,攥住东方既白的下巴,就像一条骤然出洞的蛇。
  东方既白一怔,下一刻,便觉他的气息扑上自己的脸颊,冷冷的,里面有股子似曾相识的腥味。
  “小白,我只要你。”
  他说着便双膝屈在榻上,冰冷的身子朝东方既白直压下去,唇贴过来,却并未触上她的脸,“小白,你诺我,若我好了,你便从了我,好不好?”
  况尹的棕褐色的眸子很亮,像能灼透人心,可朝她贴过来时,她看到了他瞳孔后面一闪而逝的红光,像两条红色的鞭子,在他眼底飞快地笞过。
  “你不是况公子。”东方既白惊慌失措地朝后退去一步,怎奈他箍得她很紧,她一退,他便顺势握住了她的脖子,一把卡住。
  “小白,你在说什么?”况尹笑了笑从榻上下来,他只穿着汗衣,身上的味道在他一起一落之间从衣下飘了出来,导入东方既白的口鼻。
  腥,直掼天灵的腥,可是方才进屋时,她为什么没有嗅出来呢,难道他在屋中动了什么手脚?
  东方既白的目光落到屋中四角摆放着的冒着浓浓白烟的香炉上,突然全部明白了。她眼角通红地看着“况尹”,咬着牙,一只手猛地用力,在他肩膀上狠狠一拍。
  “况尹”松了手,后退几步,口中扑地吐出一口鲜血,染透了东方既白的裙子。可下一刻,他却笑着解开汗衣,将左肩的衣服缓缓褪下,露出胸前那个被清欢剜出的惊心动魄的伤口。
  “小白,朝这里打,看他能受你几掌。”他喑哑地低笑,一步步朝东方既白逼过去,一直到她背靠屏风,避无可避,才又一次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自己对视。
  “你说的对,我不是况尹,”他的眼狭长且阴沉,红光从眼角泻出,像屏风上透过来的日光,“可我又是他,你说对吗?”
  说完这句话,他看到东方既白眼中骤然冒出的惊惧,龇齿一笑,揽住她的腰身将她凌空抱起,不顾她的撕咬挣扎,走到榻前将她抛在衾被上。
  “申奢他喜欢你是不是?喜欢得不得了,捧在手心上都怕你长了翅膀飞走了,”“况尹”将上半身的汗衣扯开,双臂立在玉枕旁,将东方既白困在身下,咬着唇幽幽一笑,“那我偏要要了你的身子,让他追悔莫及,让他生不如死。”
  他嗓子一软,嘴唇几乎贴在她的颈上,轻声耳语,“不过你可以反抗的,你只要杀了况尹,便能保全自己。”
  语罢,他的手伸向东方既白的腰间,轻轻一挑,解开了系带。
  眼看着他一点点拆下自己身上的衣物,东方既白浑身被冷汗裹满,脑海中除了恐惧,忽然闯进一个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
  身上已经被脱得只剩下一层汗衣,“况尹”的一只手顺着她的腰肢一寸寸来到胸前,隔着一层布,他指肚上的温度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东方既白看着他,眼底的泪凝在睫毛上,变成凛冽的寒霜,“我不能杀死况尹,但我可以杀死我自己。”
  她唇畔轻启,说出一句她自己都认不出声音的话,身子如同泡在一桶冰水中,抖个不停。
  “况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起身,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唇边含一丝怪异却满足的微笑,“东方既白,你要自戮吗?”
第八十八章 等待(正文完)
  “自戮”两个字像一枚针,冷酷而又缓慢地贯穿过东方既白的心。
  她被扎得痛苦难耐,于是不得不扪心自问:小白,你真的要自戮吗?一副不再清白的身子到底能改变些什么,改变你的人还是改变你的心?如果分毫不能,你又为何要因为他人的恶行伤害自己?
  还有阿申......
  想到他,心痛愈发无以复加:他因滕玉自戮已经遍体鳞伤,她怎么忍心在他千疮百孔的身体上再捅一刀?
  念及此,东方既白僵紧的喉咙松弛下来,攥紧的十指也认命般地摊开。她看着“况尹”,眸中闪过一道光,最是惨烈却也最是坦然,“我不会死的,我不会杀死我自己,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走上这条路,你死心吧。”
  “况尹”先是怔住,后便龇齿而笑,身子重新覆上来,手在东方既白胸口猛地一扯,将她的衣衫褪尽。
  “好一副白璧无瑕的身子,”他的眼神一寸寸挪下去,眸中沾染上湿意,嗓音喑哑,“难怪阿申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不过,我要先替他尝尝鲜了。”
  语罢,两只手便像铁掌似的将东方既白钉在榻上,饿虎扑食一般地,压下去......
  东方既白闭上眼,牙齿在嘴唇上铬出几道口子,腥甜溢满口鼻,呛得她恶心。
  “叮咚......叮咚......”
  头顶忽然传来动听的水流声,中间还夹杂着一首苍凉且模糊的哼唱,依稀是:“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况尹”猛地从东方既白身上爬起来,抬头看向上方的拱券。那里悬着一个铜盆,折沿,浅腹,圈足,一看就是件古物,却有流水从中溢出,蜿蜒而下,如透明的绦带,丝丝缕缕附着在东方既白身上,温柔地将她缠绕起来。
  他碰不到她了,手指所到之处,皆是滑腻的水流,看起来只是浅浅的一层,探进去,却是触不着底的。
  “子仲......姜盘。”他口中恶狠狠道出四个字,冷哼,“一生一人,白首偕老?简直荒谬至极。”
  可嘴上如此说着,他心中却知今日是不能成事的了,于是从榻上爬起,穿戴好后走至屏风前,透过那一扇碧玉,去看外面偏斜的日头,片刻后寒笑着回头道,“得不到你的人我也一样能让他痛不欲生,东方既白,你好生歇一歇,今晚你我大婚,不知要折腾到几时。”
  说罢便绕过屏风朝门边走去,可将走出两步,身形却又一次滞住,嘴角泻出一丝不冷不热的笑,“对了,阿申他......受了重伤是吧?”
  闻言,东方既白的脸骤然变得煞白,“况尹”看在眼里,愈发张狂忘形,大笑着推开门后,扬长而去。
  东方既白静待他走远,一直到听不见脚步声后,才狠狠抹了一把眼角的泪,穿戴好跑向门边。
  房门没有落锁,一推即开,可是一踏进院子,她却大吃一惊:门外站着四个婢女,脸白得像刷了粉,眼睛却如两团墨迹,不见眼白。四人皆捧着漆金的乌木盘子,其中一只盘子上,叠放着厚厚的一摞红绸嫁衣。
  四人见了她,便僵着身子行礼,声音沉闷且含糊,像缺了半截舌头,“姑娘,我们来替你装扮。”
  东方既白被嫁衣的红色刺得目眩,下了台阶撞开几人跑到墙边,手指轻握念了个口诀,飞身朝墙头跃去。
  可是她刚跃至墙头,便见那团凝在况府上方的氤氲流动起来,颜色也渐渐加深,像有人在上方打翻了砚台。
  “轰隆”一声,氤氲中震出一束响雷,东方既白一惊,随后便被一股强劲的气流掀翻,坠下墙头,身子重重砸在地砖上。
  骨头疼得像是要散架,她咬牙忍下,摇摇晃晃站起身,又一次捏出口诀。
  可就在她准备再试一次时,身后忽的传来一个声音,“姑娘何必白费气力。”
  院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况天蔚站在门口,面色平静地望着她,缓声道,“既已身陷绝境,无法逃脱,不如静下心来想一想,你最想保全的是什么。”
  她舔了舔结着血痂的嘴唇,脸上浮出一个极浅的苦笑,“若连自己最珍惜的东西都保不住,即便日后重获自由,也无法再谋后路了。”
  东方既白猜到她是况天蔚,心中的委屈忽然决堤,却强忍着没让泪掉下来,“他要用我做饵引阿申出来,我不能让阿申自寻死路。”
  况天蔚慢慢踱至她跟前,手指温柔地擦掉她颊上的泪痕,“东方姑娘,你为了保全瑜儿,不惜牺牲自己,我很感激。可现在你要想想,如何才能保全阿申。”
  说完,见东方既白眼神发直,轻轻握住她的肩,强迫她与自己对视,“这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常八九,若定要求一个圆满,便只会害人害己。姑娘,情深不寿这个道理你需记得。”
  “情深......”东方既白道出二字,眸光微微一漾,心中那块隐痛被戳了个猝不及防。
  片晌后,她拉住况天蔚的手,掌心的冷汗却已在不觉间干透,“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烦请您请让人为我......梳妆。”
  ***
  红烛被烧出了泪,映亮满头珠翠。
  身后的丫鬟梳着手下的乌发,声色木然,“一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二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东方既白看着镜中美人,手背轻贴上冰冷的面颊,“我曾经也很想要一个家的,后来又不想要了,因为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他让我意识到家不是一所院子,一座房子,而是那个你永远想陪在他左右的人,”她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许是想要的太多了吧,所以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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