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柳——沧海一鼠【完结】
时间:2023-08-21 23:09:53

  说着声音忽的一转,渗出些微恐惧,漏出一句让东方既白听不懂的话,“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又回来了。”
  她哭着,侧影在窗纸上颤动,弯得像头顶的残月。
  不知过了多久,烛光熄了,屋中被黑暗填满。哭声也弱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压抑的窸窣声。东方既白刚想靠近窗子将里面发生的事情看清楚些,窗纸却忽然被一把撕了下来。宛娘的脸在窗户上一闪而过,重新消逝在混沌的暗处。
  可即便只是一刹,东方既白还是看到了宛娘身上穿着一件男人的袍衫,于是诧异地回头询问阿申,“她为何要穿着男人的衣物,还要撕掉窗纸?”
  阿申看向黑洞洞的窗,“为了掩盖罪证。”
  “她也给李洵穿上自己的衫子,过一会儿,就会将他带到峭壁,挖开山石埋将尸体进去,再重新将洞穴挡上。如果我们不出现,那么两日后,寻人的人走到峭壁前,听到里面的人声,就会把李洵救出来带回家中。宛娘见死去的丈夫回来,惊怕之下,再次杀人。”
  他看着东方既白,眸色清冷,“这个过程会不断地循环往复,直到她心中的恨意耗尽。”
  “为什么......会这样?”
  阿申冷冷笑道,“这便是龙眼,它靠恨意活着,所以要不断地激发出人心中的恨,即便是死人,也不放过。”
  “你的意思是,我们第一次见到李洵时,他已经被宛娘杀死了?”
  “那不是他的第一次死亡。”阿申看着东方既白,轻道,“小白,洞穴中的臭味很浓吧,可是船棺中的人,已经死了千年以上,尸身绝不会再发出这种恶臭,所以那味道,属于李洵自己。至于这庄子里的其他人,想来也早已遭到龙眼的毒手,只不过这地方被施了幻术,所以我们才辨不清他们的真容。”
  东方既白狠狠咬着嘴唇,“只有宛娘活着吗?”
  “它要她心中的恨。新嫁娘,遇上了放浪形骸的丈夫,被他染上了无法根治的脏病,还因此失了孩子,她心头的恨意该有多深呢。”
  阿申看向房门,轻声道,“龙眼本被山石掩埋,却因缘际会地被去峭壁埋尸的宛娘挖了出来,重见天日。它怕被我发现,故而附在她的身上,演绎了一出又一出悲剧。”
  正说着,屋门忽然被缓缓推开,宛娘一手揽着李洵从里面踏出来。她本就生得高,李洵又天生瘦小,所以搀扶拖曳着他,也并非一件难事。
  两人行至院中,宛娘顿住步子,余光瞥见了站在树下的两人。
  “你们到底是谁?”她呼吸不稳,眼神飘忽,手一软,将李洵的尸身扔在地上,缠满泥浆。
  “你又是谁。”阿申问道,手中忽然多出一支紫毫,笔直地戳过去,在她额心处轻轻一点。
  宛娘先是僵住,下一刻,忽地握住脖子大声干呕起来,身子一伸一缩,像条反刍的蛇。突然,她“哇”的一声,吐出一滩黑油状的东西,中间有条红色的细缝,像蛇的眼睛。
  “阿申,龙眼出来了。”
  东方既白喊了一声,声音未落,已听到“啪”的一声干净利落的脆响。阿申从腰间拔出银鞭,朝那滩油污直挥过去,砸在上面,溅起万点黑星。
  地面开裂,碎石飞溅,升腾的烟尘中,传出一声撕心的哀嚎,直插夜空,驱散上方的浮云。
  可烟尘散去,地上的油污却消失了,像被大地吸收了一般。阿申沉眸,目光四下梭巡,就在这时,趴在地上的宛娘忽然跪立起上半身,歪着头,指着东方既白嘿嘿一笑,“它来了,它就是这般从船棺中爬出来,钻进我身体中的。”
  阿申心头一凉,转身,看到了那个顺着东方既白的后背爬上来的东西。它在她肩上竖起猩红细长的眼睛,倏地一下便钻向她的耳洞。
  千钧一发之际,东方既白听到了耳旁的呼啸声,抬起手将它抓在手心,另一只手的食指在手背上一戳,口中念了个决,将龙眼困住。可是下一刻,她唇边溢出一丝痛苦的呻吟,面容扭曲,脖颈上青筋凸起。
  “小白,松手。”阿申快步走到她身前,看着她,压住纷乱的心绪,平声道,“松手,你困不住它。”
  东方既白觉得掌心有如火烧,一股远超她自己的力量聚做一团,在里面砰砰跳着,几乎要将她的骨头震裂。
  她拧眉,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对准天空,面色痛苦地冲阿申低语,“一会儿我松开手便引雷下来,我们两个一齐动手。”
  阿申点头,东方既白于是朝他使了个眼色,猛地摊开手掌。
  一道红光在她手心炸开,她拢紧两指,口中默念:驱雷掣电,走火行风......
  只说出几个字,却见一条银鞭直落下来,刺穿她手上那团闪着红光的油脂后,鞭稍一甩,将它扯了出来。
  嘶嚎声响彻整座庄子。阿申用力拽住鞭柄,将龙眼朝自己拖来。他看着它,眼中闪着千年的仇恨,嘴角攒出一抹冷笑。
  心中无数个声音在来回荡着,有蛊惑,有谶语,有怒骂,到最后,却化成一句诅咒:申奢,你以为你得偿所愿了吗?你太天真了,你和她,注定是无果之花,无根之木,虽能短聚,却终究无法长守。”
  阿申怔住,想起寒蝉寺中方丈的谶言,心中蓦地浮起一股莫大的哀痛,锥心刺骨。
  龙眼趁他意懒,顺银鞭之势,倏地钻进他的前心,直掼而过,从后背扑出。
第八十四章 来日方长
  东方既白见龙眼带着银鞭贯穿过阿申前胸,吓得脸色雪白,刚要上去帮忙,却见阿申攥紧鞭柄,咬牙将银鞭朝外拽,一寸一寸,在胸口磨砺出碎瓷似的白屑。
  终于,他把鞭子全数拽了出来,看着被鞭稍刺穿的那团猩红,一把将它攥在手心。
  “申奢......”尖锐的叫声在脑海中炸开,他却决意不再听它一言半语,切齿而笑,五指猛地用力,让那一团腥热在掌中爆开。
  手心仿佛握着烙铁,被银鞭穿过的胸口却如坠冰窟,阿申感觉到了肉体尚存时才能感知到的热与寒,脑海中忽然一片空明,像被塞进了一团绵软的白絮。
  迷离中,他的思绪被牵扯到千年前,攻陷寿光,鞭尸纪王后的那个夜晚。
  那晚月亮升得很高,天空却没有黑透,流云远近错落着,被路过的鸟群拖曳出长长的白绦。
  他远离了城池中的喧嚣,一人站在硝烟尚未落尽的城墙上,遥望着南边闽都的方向。
  头顶传来一声雁鸣,他循声抬头,看到掠过的雁影,朝它吹了声口哨。稍顷,大雁又一次盘旋到城墙上方,将一卷竹简抛在他脚边后,收翅停落在不远处的角楼上,黑色的眼睛透过朦胧的夜色,滴溜溜朝他望过来。
  “谢谢雁兄。”他冲大雁拱手,俯身捡起竹简,打开,就着月色读了起来。
  “阿申,我想好要怎样的一座城了。”滕玉清秀的字迹在眼底铺开,他笑了:她近日的信越来越开门见山,摒弃了那些拐弯抹角的问候,每次都是直奔主题而来,就像站在对面和他闲聊一般。
  他很喜欢她这样。
  “一角栽杏树,一角埋青骨,一角引泉水,一角结永固。”
  “阿申,城池建好那日,我在城门外等你。”
  他将手指压在那个“等”字上,眼角忽然莹润,轻道,“对不起,我无法为你建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了,我,回不去了。”
  “申奢。”
  一个威严冷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阿申收起竹简回头,看着那个被月色冲刷地愈发沧桑的身影,躬身行礼,“孙老将军。”
  孙凭朝他走近几步,肃声道,“申奢,纪国戍边大军再有五日便会到达寿光,若无援军补给,我军定然会全军覆没。”
  阿申看着孙凭,面色被黑暗染得如同一池静水,“送信回闽都者共有七人,最后一人也走了十日有余,可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传回来。将军英明,难道还参不透朝廷的意思吗?”
  孙凭猛地攥紧腰间的剑柄,“可那是他公子越的用意,并非大王。”
  阿申惨然一笑,“有公子越挡着,信便送不到大王面前。”他一顿,冷声道,“即便大王看到了的信,有公子越在一旁煽惑,将军觉得大王会出兵吗?”
  “这就是我今夜来找你的原因,”孙凭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依稀包含着些许犹豫,他朝角楼上的大雁看了一眼,上前一步,“申奢,还有一个法子,还有一个人,可以帮咱们把信送到大王面前。”
  “不可。”阿申揣测出他的用意,想也没想便高声驳斥回去,语气急促,“此法万万不可,绝对不行,不行......”
  说到最后两个字,他顾不得礼数尊卑,“嗵”地一声朝前跪下,抓住孙凭身上的铠甲,眼神闪烁,像是在乞求,“将军,你是了解滕玉的,若她见不到大王,若大王不下旨,她会......她会......”
  他说不下去了,单是想到那两个字,他已经痛不欲生。
  孙凭仰首,垂下头来时,脸上已是老泪纵横。他抓住阿申的双臂想将他搀扶起来,可拽了几下都没有拽动,索性放弃了,“申奢,若非末路穷途,我又怎会......怎会去求助滕玉,她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视她如亲生女儿,她也是我现在唯一剩下的孩子......”
  他努力吞下喉咙中的哽咽,手朝火光通明的寿光城一指,“可是你看看那些将士,你再想想此役中死去的那些人,他们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滕玉她从小就深明大义,爱民如子,若是她来日知道你为了她牺牲掉这么多的人,她也会怪你的。”
  阿申听了这话,倏地昂头,从地上站起,双眸中寒意四溅,“她恨我也罢,死再多的人也罢,都没有关系。他们都说我是逆行倒施,冷酷无情,我认,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大步朝角楼的方向走去,走出两步,又回头看向孙起,凄声道,“我只要她活着。”
  说罢,他便朝前跑去,双手挥动,驱赶那仍停在角楼上的雁儿,“走,飞得远远的,不要再到这里来了。”
  “咚”的一声,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阿申应声而倒,昏死前,手还抓着城墙粗糙的砖石,在上面抠出长长的一条血痕。
  援军到来那日,寿光城中等待已久的将士们一同唱起了悲凉的哀歌。
  这歌是为滕玉而唱。
  闽都的消息传了过来,每个人都知道公主自刎于殿前,用生命换来了对他们的救援。
  阿申独自一人坐在城墙上吹埙,满头青丝在一夜之间变成华发。
  他身下的大地上,杏花凋败,柳絮如雪。
  ***
  埙声凄凉,声声入耳。
  阿申从悲音中清醒,见自己仰躺在李家的院中,上半身的衫子被褪了个一干二净。
  东方既白背对着他跪在地上忙碌着。她的衣衫被雨浇透了,贴在身上,更显得楚腰纤细,不堪一握。
  阿申一眼不错地看着她,直到梦中影子和她重合在一起,心中的悲凉方尘埃落定:她终于还是回来了呀,老天待他也不算薄了,历经千年的磨难,还是将她送回到他的身边了。
  “小白,你怎么总是替我宽衣解带。”
  “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若是肉身,我还能为你包扎,送你看医,可是......”东方既白鼻音浓重,显然是刚刚哭过,她从洒了一地的香烛中捡起一根,却忽然想起还没有把它点燃,于是起身想去屋中找火源。
  她的手被阿申拉住了,他看着她,眼神温柔,内中有绵延了千年的思念,“你什么都不用做。”
  说完,他稍一用力,将她拽入怀中,看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心软成了一滩水。
  “真的,什么都不用做吗?”东方既白鬼鬼祟祟地偷瞥他,脑袋里拼命思索这个举动的意义。
  “吹一吹也许会好些。”阿申抿着唇笑。
  “你之前还说不管用的。”东方既白蹙眉,总觉得他近来很多笑都是不怀好意的。不过她还是听话地低下头,朝他胸前被银鞭穿透的伤口轻轻吹了起来。可呼出几口气后,她觉得身下的那具灵体有些发烫,比她这个活人的皮肤还要热些,于是忙仰起头来看他。
  唇舌在仰脸的那一刻被他封紧,可他虽吻得深,却是电光石火,倏地一下便离开了。
  东方既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深吻烘得面红耳赤,抓住阿申的肩,眼中湾着两汪水,问出一句傻话,“你......做什么?”
  “凄风苦雨,尸身满地,实在是太煞风景。”他说着手朝上一挥,凭空拽出数根翠碧如玉的柳条。柳条似有生命一般,在两人身边枝枝蔓蔓地蜿蜒,缠绕,未几,便结出一个巨大的绿茧,将两人罩在其下。
  “现在想做什么都可以了。”他单肘撑地望着她,嘴里说着不三不四的话,眼神却忽然躲闪起来,不敢与身下的人儿对视。
  “山君想做什么?”东方既白看阿申突生退避之意,心头忽的窜出一股火来:这个人总是这样,进一步退两步,所以近些日子她才总被他弄得神不守舍,左右踟蹰。
  她直勾勾地看他,心头像被一把火烧着,又慌又躁,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搂住他的脖子,舔舔唇,预先行不轨之事。
  可尚未付诸行动,身后忽然传来宛娘的哭声,她刚从昏迷中苏醒,看到了遍地的尸身,哭得凄惨且绝望。
  东方既白刚鼓起的勇气一下子全泄了。虽然宛娘看不见他们,可她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大闺女,当着人的面嘬嘴巴,那是无论如何都干不出来的。
  羞耻感油然而起,她一动不敢再动,两只手僵硬地挂住阿申的肩膀,看着他,干笑了一下,冒出一句傻话,“改明吧。”
  “不急,来日方长。”阿申不紧不慢说了一句,安慰似的。
  笑容被他藏在眼底,亮得像星星。
  东方既白脑子里响了个炸雷:天老爷,她怎么倒成了猴急的那一个?
第八十五章 借尸还魂
  章台城近日来发生了许多宗怪事,其中一件还与况家有关。
  况尹的小厮承保一年半前成了亲,新妇的娘家人也在况家做事,两家倒也算得上门当户对。
  新妇是个白白胖胖的姑娘,打小就爱笑,名字叫阿喜。可阿喜嫁给承保后便不怎么笑了,因为她每顿饭都吃不饱。
  承保的爹娘悭吝抠门,嫌弃阿喜能吃,一人顶他们三个。所以每次阿喜吃多了,都少不得多落他们几句埋怨。久而久之,阿喜便不敢放开吃饭了,每顿都只吃五成饱。人一旦忍饥挨饿,走起路来便脚下无根,心慌心短,但阿喜甘愿忍耐,因为她至少落得个耳根清净,眼睛干净。
  如此过了几个月,阿喜有孕了。自从阿喜怀了孩子,承保的爹娘便一反常态,每顿大鱼大肉将儿媳供了起来,明面上是为了给阿喜补身子,可心里的盘算谁都看得明白。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阿喜诞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孩子满月的那天,承保的爹娘大摆宴席,抱着同母亲一样又白又胖的孙子在亲友面前炫耀,转了一桌又一桌。
  “母猪下崽还得给吃饱呢,你们以后也别对儿媳太苛刻了。”酒席上有人打趣公婆俩。他们俩摇头摆手,忙着否认,“就有那些喜欢乱嚼舌根的,看不得别人好,我们家呀,待阿喜比亲闺女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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