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的表情出卖了她的内心,阿申看着她皱起来的鼻子和眉头,忍了半晌,终于垂眸一笑,重新迈开步子,扯着她继续朝下走。
“阿申,你在笑吗?”东方既白觉察出不对劲,盯着他的背影疑道,“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见前面的人不做声,她知道自己上当了,气得咂舌,“鬼话连篇原来是这个意思,我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听了这话阿申又一次顿住步子。东方既白以为自己失言惹恼了他,连忙腆着脸认错,可抱歉二字还未出口,阿申却又回头看着她道,“小白,还记得百濮之族的船葬吗?”
东方既白一怔,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此事,小声道,“船葬也称仙人舟。船棺用整段楠木刳凿拼合而成,中部盛尸,上有木板为盖。东风起时,将船棺推人入海口处,让其顺风飘入海中。”说到这里,她脑海中闪过一道白光,急问道,“难道龙眼是在船棺中找到的?”
阿申点头,“不错,龙眼会寻找它认为最安全的地方,而百濮是它的出生之地,所以当年城破之后,一枚龙眼便钻到船棺之中,漂洋过海,最终沉陷砂石,许多年后,才得以重现天日。”
“那我们岂不是还要出海?”
阿申笑笑,“你方才说东风起时,这船才能顺流漂入海中,但若天气突变,东风未起,船会去哪里呢?”
说完,见东方既白瞪大眼睛,便续道,“近日章台城总飘着一股腥气,龙身上特有的腥气,我本以为是况天蔚带回来的那只龙眼的味道,可在将它封印在城东角之后,这味道竟然还是弥久不散。”
他嘴角沁出冰冷的笑意,“虽然它小心翼翼藏好了,可还是露出了马脚。”他抬起下巴,对着巫门外那一片乌压压的暗影,“小白,那里有一座峭壁,危峰兀立,怪石嶙峋。但很久前,崖下也是有水的,而且是直通运河的活水。”
东方既白轻轻抽了口气,“你是说,那另一只龙眼藏身的仙人舟,可能漂去了那里?”她哑然失笑,“它费尽心力逃出章台,哪知又漂了回来,岂不是白费功夫了?”
阿申冷哼,“弩下更易逃箭,最危险之处偏偏最不易被人察觉,这才是它的良苦用心。可事与愿违,这些日子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使它不得不重见天日,故而才被我察出破绽。”
说到这里,他看向东方既白,柔声道,“龙眼阴险狡诈,杀人不见血,此行我虽有八成把握,但你还需小心谨慎,万不可贸然出头,记住了吗?”
“我懂。”应了一声后,她忽然觉察出些许不对,于是连忙抬头去捕捉他的眼神。
可阿申却已经回过头去,手轻轻拉动雨伞,将她拽下几个石阶,“小白,不要看我,看路。”
***
峭壁陡得十分狰狞,上半截被云雾遮蔽,下半截像刀锋一般直直插进地下。月亮挂在崖边,颜色惨白,被翻卷过来的云雾一挡,像是无声无息地消融掉了。
“山君,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东方既白伸手指着峭壁半腰处,眼睛眯起,“刚才月光照过来的时候,我好像看到里面有反光,不知是不是藏着什么。”
阿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着那块比石壁颜色稍浅的一点的暗影,冲她点了点头,“我上去看看。”
“阿申,”东方既白叫住他,拉着他走向峭壁一侧,手拨开前方齐膝的杂草,“这里有一条小路呢。”
两人面前,是一条只容一人通行的山道,只是那路虽然逼仄崎岖,上面却修了土阶,层层铺叠,通向峭壁的半腰。
第八十二章 君子好逑
东方既白跟在阿申后面拾阶而上,衣衫被渐渐浓起来的水汽浸得湿漉漉的,贴在身上,极不舒服。
“这地方湿气怎么这般重?明明没有下雨,却像被雨浇了一般。”她说着伸手去摸石壁,却发现上面结了一层密密的水珠儿,轻道,“石壁中有水,阿申你说的不错,这里以前是有水源的,说不定现在地下还有暗河。”
阿申点头,屈起手指敲了敲石壁,听里面“嗵嗵”几声带着回音的空响,勾唇笑道,“我想这里原先应该是个临水的洞穴,后来山石倒塌,洞穴被封,故而才成了现在的模样。”
东方既白朝后面看了看,“可这土阶是何人修建的呢,又为何要在峭壁前面修这么一条能走的小路?”
阿申凝神,眼睛朝前方被云雾缠绕着的黑夜望去,片晌后,将东方既白拉到自己前方,朝前一指,“小白,你看那是什么?”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微光一闪,像是金属发出的亮光。可随着月亮钻进云层,那光便一闪而逝不见了。
她朝前快走几步俯下身来,凝它片刻后,朝身后道,“是几个香炉,里面还插着几根断香,想来不久前还有人来此处祭拜过。”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看着脚下的香炉自语道,“祭拜,阿申,你说他们在峭壁前祭拜什么呢?”
“想来是藏在这里面的东西。”阿申走到她身边,抬头看上方插入云心的石壁,“或许,我们找到它了。”
东方既白听了这话便走到前去,口中轻轻念了个决,轻喝一声,手掌猛地朝石壁拍去。
“哗啦”一声,石壁被她的掌力震得粉碎。她一怔,抬脚将一块石屑踢下去,轻声道,“山石久经风吹日晒,又被石缝中的水侵蚀了千年,竟已变得如此薄脆不堪。”
阿申望向破开的洞穴,面色变得凝重起来,轻轻将东方既白扯到自己身后。
东方既白鲜少见到他紧张的模样,心头遽然一跳,越过他的肩膀朝那洞开的石壁中看去,却只望见交融在一起的尘土和雾气,以及藏在后面的,深不见底的一团黑。
“龙眼真的藏在里面吗?”她不自觉抓住阿申的手,没想他却反握过来,与她五指交错,扣牢。
“跟在后面。”他冲她耳语,不含情绪的声音熏红她的耳根。
“好。”她应了一声,尾音发颤,被他抓住的手指沁出细汗。
这自然不是害怕所致,方才腾起的恐惧现在已经被她踩在脚下,取而代之的,是心猿意马、想入非非和一些她不知该如何去形容的感觉。她只是庆幸,庆幸两人现在同处暗处,这般,他便看不到她眼睛中的慌乱和躁动,稍一煽动,便要化成燎原的烈火,在她心头烧出无际的荒原。
月亮不知何时爬到两人身后,微光滑落,给洞穴中错落的黑影描上一层白边。阿申看着面前别有洞天的一幅场景,手指轻轻用力,“小白,你看这是什么?”
东方既白被手上的力道牵回神智,抬起头时,倒抽出一口气。她面前,是十余艘船棺,横七竖八的地堆放着,有的已经嵌入山石,有的几乎腐朽成灰,有的直插岩顶,有的就淌在脚边。她低下头,看到了半截已经干掉的尸身横在破损的船身外面,干涸的眼洼中爬出一只蛆虫。
东方既白咬紧牙,“这么多船棺全堆聚在这里,难道是东风转向,水流推送所致?”
话音未落,洞穴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像朽木断裂一般的“吱扭”声。
“什么人。”阿申的声音随之响起,淡定中透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东方既白身子一战,朝他凝望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一个灰扑扑的人影,手扶着一只船棺站着,脚下被月光扯出道扭曲怪异的影子。
那人没有答话,朝两人走了过来,到了近处,脸从黑暗中浮出,却不是什么鬼怪妖魔,而是一张再普通不过年轻男子的面孔。
“你是何人,为何藏身在山洞中?”阿申一眼不错看着他。
“我,我也不知为何在此。”抛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后,他似乎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身子像被扎了一下似的重重一抖,“这是哪里啊,为何如此恶臭难闻,这些破船又是何物?怎么看起来形状诡异,像棺材似的。”
“我们在峭壁之中,被人祭拜的峭壁,”阿申打断他的话,不动声色朝旁错开一步,指了指外面,“现在你知道此地是何处了吗?”
男人脸上先是露出惊诧,继而突然朝外跑去。阿申看着他慌不择路的样子,抿着唇一言不发,可就在这时,洞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石壁被染成淡淡的红色,朽烂的船棺也被镀上一层鲜亮。
阿申拉着东方既白一同走出洞穴,见那男人也正朝下方观望着,神色和方才一样惶恐。
一队人举着火把从土阶上蜿蜒而上,不多时便已经走到洞穴旁边。熊熊火光,映亮了三人的脸。
为首的那个人忽然叫了一声“儿啊”,朝男人扑了过去,手在他双肩上用力拍打几下,笑出一脸横斜的皱纹,“爹找了你整整两日,还以为你已经......”
“爹,”男人看起来却不如他父亲那般激动,依然满脸惶措,“为何咱们祭拜的峭壁后面,装满了棺材啊。”
***
男人叫李洵,家就住在离峭壁只有一里地的庄子中。
两日前,他傍晚出去后便再未回来。可庄里却有人曾在夜半见过他,据那人说,李洵当时喝得烂醉,怀中还搂着个穿花衣裳的姑娘。
李洵这个人向来风流无度,家中的银两多半都被他贡给了十六楼。所以当时那人见他倚玉偎香,并不诧异,只笑着打趣了一句,“呦,你如今是越发大胆了,都敢把姑娘带回家里了,也不怕宛娘闹你。”
宛娘是李洵刚过门半年的妻,比他小两岁,身材窈窕,容貌秀美。可是,却依然无法抓住一个野惯了的男人。
阿申和东方既白见到宛娘时 ,她正站在院门中朝外观望,素衫红裙,脸色雪白。看到李洵,她忙出来搀扶,被他甩手推到一旁,冷声道,“去让人准备间屋子,给两位客人住下。”
宛娘偷睨向阿申和东方既白,“他们是......”
“若非他们破开峭壁,我今儿就出不来了。”
宛娘唇畔一抖,“官人怎会在峭壁之中?”
李洵不耐烦地朝前走,“真是见了鬼了,一觉醒来就躺在那鬼地方,周遭全是棺材......”
屋子收拾妥帖,新褥新被叠放整齐。榻上还摆了张竹桌,上面放着点心和茶水。李家人显然将他们两人当成了一对夫妻,问也没问便收拾出一间客房。
阿申斜靠在榻上,一条腿半屈一条腿伸直,手摇羽扇,掀起淌在胸前的发丝。东方既白看着他闲适的模样,自个倒愈发拘谨起来,忸怩半天,才勉强坐上床沿。
他寝眠的山石,她已经睡过好多次了,但石头是石头,榻是榻,这两者在她心中有个明确的界限。
“这庄子里的人总是听到峭壁后面有人声,故而以为是山神显灵,所以才常常烧香祭拜,百年来都是如此。”阿申说完,见无人接话,抬了下眼,却正看到烛光下绯红的一张俏脸,喉头猛地一紧。
“小白,”他压下心绪叫她,“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东方既白急中生智,睫毛翻飞像两只蝶,“衣服湿透了,许是有些着凉。”
阿申语气平静,“褪下湿衣,钻进被衾中去吧。”
“好,”东方既白应了一声,盯着他的眼唇舌打结道,“你......你转过身。”
阿申依言阖眼旋身,“对不住,忘了。”说完又加了一句,“你若是介怀,我先去屋外。”
东方既白闻言更是尴尬,一边解扣子,一边打着哈哈缓解气氛,“嗨,山君是君子,我难道还会怕你不成,用不着用不着......”
“你难道没有听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第八十三章 循环
东方既白呼吸骤紧,手指攥着纽扣搓摩,不敢再解下去。她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更不知自己该不该拿这话当真。
“小白你是淑女吗?”
过了片刻,耳旁飘来一句话。东方既白连忙接住,“不是。”
“那就不用怕。”
即便没有回头,她也能看出阿申在笑着,于是气鼓鼓在心里骂了句老鬼,三下五除二除去衣衫,摊开被褥,像条小鱼似的滋溜钻了进去。
“好了。”她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面,怯生生地看着阿申转身,“山君不睡吗?”
“睡了。”阿申吹灭蜡烛,眼睛被余光染出一刹那的晶莹,灼得她心慌。
夜半之时,东方既白被雨敲疏瓦的声音吵醒了,睁开眼睛,却发现萦在耳旁的除了雨声,还有阿申微弱的呻吟。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忙将两人之间的竹桌放到地上,裹着被子挪到他身旁。
踟蹰了一会儿,她轻手轻脚解开他上半身的衣物,看着上面那些交错纵横的、红得发亮的伤痕,俯下身,对着锁骨上那条最深的痕轻轻吹了吹。
阿申“唔”了一声,簇紧的眉心有一刹那的舒展。东方既白没想到此法对灵体也有用,心头一喜,双手扶住他的肩,垂头挨个吹过去。
“傻了吗?”阿申的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东方既白唬了一跳,一动不动,连头都不敢抬,生怕他发现自己涨成枣子的脸。“打神鞭和金蛟剪,岂是你呵几口气就能对抗的?”
“可我看你眉头舒展了些。”她仍不敢抬头,小声嗫嚅。
“有点痒。”他不出声地笑,她听在耳中,却觉得心酸。
“你不应该受这样的酷刑的。”
“我甘愿的。”猫@柚
东方既白听见他毫不掩饰对滕玉的情谊,心里忽然有些泛酸,抬起头,“值得吗?”
眼神对视,她才发觉自己的姿势简直像是在勾引人:一丝不挂裹在衾被中,裸裎的手臂暧昧地挂在他的肩膀上。抬头这一下,她的唇差一点便贴上了他的喉结,或者说已经贴上了,因为唇齿间忽然多出一丝微凉,是他的独有的气息。
东方既白身子一颤,慌不择路地准备逃跑,眼睛却被阿申锁住。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她却一动也动不了了。
阿申眉宇中的痛苦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痛苦,像烧旺的炭火,不冷却便会把她和他烧得一点不剩。
不过他终究是将它压下了,抿唇一笑,没有回答。
东方既白松了口气,搂紧被衾挪到一旁,喘气间,听到阿申淡淡地说了一句,“小白,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
烛光将灭,在窗内两人的身上投下摇晃的暗影。
宛娘骑在李洵身上,抓着一把金剪刀,将锋利的尖端连根插入李洵的胸口。她一下接着一下,没有停歇,血迸溅出来,在窗纸上撞出朵朵殷红。
李洵没有挣扎,胸前绚烂的创口早已让他丧失了挣扎的气力,他半张着眼,沉默地注视着这个逆来顺受的小女人被逼成一个疯子的始终。
东方既白乍看到这血腥的一幕,吓了一跳,飞身便欲进去救人,却被阿申拉住了。他把她扯回伞下,面色沉静,“别吭声,看着就好。”
宛娘终于停了下来,丢了剪刀,手在脸上抹了一下,横贯出一条惊心动魄的红痕。
“畜生,”她看着身下的人使劲啐了一口,“花天酒地,还带了那脏病回来,染给了我。”她边哭边笑,“你知不知道,你不仅害了我,还祸害了我的孩子,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