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就发生在那天晚上。
宴席快要散了的时候,阿喜的屋子里忽然传出了孩子的哭声。众人本来都没有放在心上,可哭声越来越凄厉,竟像是要断了气儿一般。
“怕不是闹病呢,还是过去看看吧。”有人提醒两公婆。
承保的爹娘忙朝阿喜的屋子去了,谁知还未走到门口,哭声却猛地停下了,像是被沉暗的天色吸去了似的。
“许是......好了。”承保的娘爱面子,讪笑着冲后面仰脖看来的宾客们说了一句。
承保的爹却觉察出不对,走上前,一把推开了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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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你猜怎么着,”田嬷嬷给伏案写字的况天蔚换上一杯热茶,在案几对面坐下,“正对屋门的榻上已经被鲜血染透了,而那个孩子,被阿喜吃掉了一半,宾客们看到时,她嘴巴里还含着孩子的手指。”
她说着“唉”了一声,“虽说承保的爹娘做事确实不地道,但阿喜这丫头又何至于将怨气发泄到那无辜的孩子身上?实在过不下去,让她爹娘来跟咱们家说一声,姑娘和主君也会为她做主的不是吗。”
况天蔚写下最后一笔,抬头,“这个世道,对女人总是比男人苛刻太多。老货,你一会子拿些银子给两家都送过去,这东西虽冷,却比虚情假意熨帖人心。”忖了片刻又道,“除了这一件,还有什么事?”
田嬷嬷面色微沉,“城南的一个寡妇杀了自己的姘头,听说,是用淬了毒的银针扎进了那男人的下身。原因无非是女的想要一刀两断,男的不乐意,威胁要将两人的关系公诸于世。”
况天蔚蹙眉,看着她没有说话,田嬷嬷于是续道,“还有那新科二甲进士杀死了自己的发妻。他假意赏花,把妻子推进水中淹死了。据说啊,他颇受朝中一位大官的赏识,自己便动了心思,想当人家的女婿,故而对妻子下了毒手。可是姑娘啊,朝廷命官的女婿岂是那么容易做的?他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些。”
“除了这两件闹得人尽皆知的外,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命案和意外,不下十起,听说官府的人已经忙得头顶冒烟了。”
况天蔚起身,一手空握放于鼻下,在屋中来来回回踱了几圈。终于,她在窗前立住,看着外面即将要坠入后山的残阳,冲身后的田嬷嬷轻道了一声,“多方派人打听着,有什么异况及时回来知会我。”
田嬷嬷应了一声,又听况天蔚道,“我让你派人到碧山请阿申,可寻到人了吗?”
“没有,咱们的人去了几趟,每次都没见着他老人家,就连那东方道长的屋子也是空的,想来两人不知一起做什么去了,”说到这里,见况天蔚面色沉郁,便问道,“姑娘近日总是心事重重的,可是在担心什么?”
残阳落进,最后一丝霞光被上面浓黑的夜幕压下,没有星辰和月亮的天那么黑,黑得人心慌。
况天蔚阖上窗子,亲自点亮案上的灯烛,看着烛光跳跃,轻喟道,“异象频生,必有灾殃,章台城,怕是要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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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眼漆黑如墨,几乎映不出沈茂林的倒影,他不得不伏低身子,才能勉强看到自己的样子:这还是他吗?形销骨立,似鬼非人,这些日子的不眠不食,终于要将他摧毁,哪怕只是一阵轻风,现在都能把他吹散了。
“沈茂林,你做得很好。”
毫不意外的,那个声音响起了。可即便对它已经如此熟悉,沈茂林听到时还是难免心头一凛。
这些天,他按照它的指示,每日午时取一滴泉水,将之洒在一户人家前,三日后,再去原地将它取回。
覆水能收吗?他也曾有过这样的疑问,可是在看到从门上的瓦缝中挤出的那颗完整的黑油状的水滴时,在他摊开手后,它无声落下,顺着手掌滋溜一下钻入他的袖口,带给他彻骨的寒意时,沈茂林心头的疑虑消失无踪了。
取而代之的,却是另外一种情绪——恐惧。
被龙眼选中的人家都有白事。
沈茂林取回水滴的时候,总能看见门前悬挂的写着“奠”字的白灯笼,总能听到里面凄凉的哭音。于是他终于明白,凡是被它选中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那么他自己呢,他也是被它选中的,他的结局会是什么呢?
沈茂林看着下方翻腾的泉水,抖了抖袖子,将藏在里面最后一滴黑油洒入泉眼。听着脑海中喧腾的笑声,问道,“你说你会帮我的......”
“我是在帮你,”声音急促地接了上来,“老鬼不是那么容易骗的,若非你掩人耳目,一点点把泉水带出去,将它滋生出的恶念带回来,我根本无法与他的封印对抗。”
“那我......”
“封印破开后,我需要借助一具躯壳才能出来,沈茂林,那个人,就是你。”
“其后呢?”
“抱杀身刮鳞之仇。”
“再其后呢?”
“沈茂林,”声音滞了片刻,无波无澜道,“你所做之事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如你不愿,离开便是。”
沈茂林凝了池水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躬身拱手,“就此别过。”
他转过身,看着几丈之隔的街市,烟火袅袅,灯火通明,悬了半月的心忽然踏实了:这才是他想去的地方,即便人情淡漠,世事苍凉,但至少,是热烘烘的人间。
他笑了,迈步便欲朝前走,可就在这时,脚腕忽然被扑上来的水流抓住,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
“你骗我。”他回头,看向池水中的那团猩红,嘶着嗓子怒吼。
龙眼却不欲再与他纠缠,收紧了力将他朝水中拖去。眼看下半身已经没入冰冷的泉池,鼻下传来一股浓重的腥气,沈茂林一把抓住栏杆,拼尽全力气与泉水对抗。
“咯嘣”一声,腰椎脱臼,他口中轻嘶,疼得白眼上翻,却仍然不愿松开栏杆。
又是一声骨头碎裂的脆响,沈茂林的两个挠骨被生生扯裂了,于此同时,一股水流窜出栏杆,在空中打了个旋之后,倒灌入他的口鼻和耳朵,堵上了他最后一丝生机。
半个时辰后,泉池中先是冒出几个气泡,紧接着咕噜一声,浮出一个人。他本是一动不动的,就像一具浮尸,可忽然间,他的耳朵动像蛾子般扑棱了几下,仿佛是听到了栏杆外渐渐高起来的吵骂声。
“我爹娘亲眼看着你媳妇吃了你儿子,他们说,这是你家积孽太重,遭了报应。”
“承保,你每日仗着况家耍威风,哥儿几个早就看你不顺眼,今日你若不跪下来叫咱们几声爷爷,就休想从这里离开。”
“我杀了你们。”承保本来心如槁木,听了这话,压抑已久的情绪忽然爆开了,脑中一片空白,朝几人扑了过去。
可对方人多势众,不肖几下,便将他打倒在地,提脚朝他头上身上一通乱踩踏。
承保觉得额上一片冰凉,知道脑袋破了,这才忽然想起“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蜷起身子连连求饶。
可几人并不想放过他,仍然拳脚交加,在他身上接连招呼着。
承保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了,后背被踢得几乎断掉,血倒灌进喉咙,腥甜充斥着脑海和胸腔,闷得他喘不过气起来。
千钧一发之时,他看到一个黑影从不远处的泉池走来,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水迹后,停在自己面前。
第八十六章 子仲姜盘
看到把承保送回来的那个人的时候,况天蔚着实吃了一惊,叫了一声“沈大人”后,忙让下人看茶。
沈茂林靠在椅背上,身上的水顺着衣角滑下,滴滴拉拉出一片水渍。他拧着袖口,头也不抬地哂笑,“如今,可不能再叫沈大人了。”
况天蔚笑:“官场沉浮,实乃常情,此一时彼一时,沈大人又何必妄自菲薄。”
“我听说主君生了重病,现在正卧床不起。”沈茂林微微一笑收下况天蔚的安慰,喝了口热茶后,把话头转到了况尹身上。
“瑜儿他确实还再需将养些日子。”
“可否去看看主君?我第一次到况家来时,同他之间有些误会,心中一直过意不去。”沈茂林的笑容中透着些许卑微,让况天蔚不好拒绝。
“我让下人伺候大人换件干爽的衣衫,”她灵机一动,笑着起身亲自为他引路,“天气虽热,夜里风还是凉的,大人切莫着凉了。”
看着沈茂林走进客房,况天蔚脸色一沉,急声冲身后的田嬷嬷道,“你现在就派人到官府去请人,另外,多叫些人过来盯紧他,万不可让他到瑜儿的卧房去。”
田嬷嬷甚少见到况天蔚慌张的模样,吓得身子都僵了,“姑娘为何对这个人如此忌惮?”
况天蔚深深吸气,“他走路的姿态很是怪异,腰部似是已经完全无力。还有他的手,方才拿杯子时几乎握不住。受了这样重创的人,即便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像承保说的那样,一上来就撂倒七八人将他救出。”
说着声音一凛,“还有他的眼睛。”
“眼睛?”
况天蔚看着田嬷嬷,“方才掌灯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眼底盘踞的红光,虽然后来被他压下去了,但分明就是我在船上见到的那双眼。”
田嬷嬷倒抽一口凉气,“龙眼?”
她记起况天蔚出海回来后讲的那个故事:她在一只飘到孤岛的船棺上找到了龙眼,被一道符封印住的龙眼。况天蔚认出符是阿申所制,故不敢将它打开,塞进木匣带上了船。可是当天晚上船上还是发生了怪事,一名船员忽然发了疯,拿刀砍杀了数人,最后被众人合力挡下,推进海里。况天蔚说,杀人时,那船员的眼睛里闪动着诡异的红光,和木匣中露出光一模一样。
想到这里,田嬷嬷惊愕失色,忙将况天蔚的指示吩咐了下去,集结了十几个拿着棍棒的家丁候在客房外面,一眼不错地紧盯着房门。
如此等了半炷香功夫,屋门却还是紧紧阖着,细听屋内,也没了沐浴更衣的动静。况天蔚道了声不好,不管不顾地走到前面,一脚蹬开屋门。屋内的景象让她惊呼出声:伺候沈茂林的两个小厮一个倒在浴盆中,一个横在地上,而沈茂林,却全然没了踪影。
况天蔚愣怔看着屋内的狼藉,下一刻,猛地转身朝况尹住的凌云阁跑去。
凌云阁中一切如常。天井中月色迷离,绿树掩映的屋门前,交错着一片片婆娑的暗影。
看门的小厮蹲在地上睡着了,况天蔚将他们摇醒,问有没有人来过时,两人皆睡意朦胧地摇了摇头。她心中稍慰,可抬头时,看到窗户被开了一半,窗格上,有一个尚未干透的手印。
况天蔚大骇,忙推了门走进屋内,快步踱至况尹榻前,惊慌失色地去抓他的手。
手是温热的,在被她紧握住时,指甲还在她手心里轻轻骚了一下。况天蔚抒出一口气,另一只手摸上况尹的额头,柔声道,“瑜儿,姑母被吓坏了。”
敞开的门板上传来笃笃两声闷响,况天蔚回头,看到田嬷嬷神色严肃地站在门外,用眼神示意她出来。她于是将况尹的胳膊塞回衾被,走出去,轻手轻脚带上了门。
“姑娘,发现沈茂林了。”田嬷嬷的声音微颤,手朝凌云阁后面的花园一指。
“捉住了吗?”
田嬷嬷摇头,面色铁青,“没有,他死了,尸体就飘在莲塘中,腰和胳膊都断掉了。”
同一时间,屋内的况尹猛地睁开了眼睛。他起了身,掀开衾被下了床榻,赤脚走到门边,看着外面刚刚开始发白的天色和高低错落的人影,轻声道,“姑母,我饿了。”
***
碧山被细雨洗过,每一根柳叶都透着新生的青嫩,远望,好似青烟拢聚,帘幕重重。
蝉噪鸟鸣,衬得山林愈发寂静,也惊动了山石上的人的幽梦。
阿申许久未“睡”得这样踏实过,有些不舍得醒来,阖着眼,努力感觉阳光从枝叶中丝丝漏下,温柔地熨帖上来,将冰冷的身体泡出一汩汩暖意。
领口被拽动了几下,他嘴角噙笑,手伸过去,“小白,已经不疼了。”
手指触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阿申愣住,睁开眼,看到柳雀正衔着他的衣领,帮他把两片开襟一上一下穿戴整齐,遮挡住胸口那个黑魆魆的空洞。
阿申双手撑着青石起身,在一片青翠中寻找东方既白的身影,可人没寻到,头顶却传来张懋丞的声音,“她下山了。她昨晚照顾了你半夜,又到山顶看着滕玉的牌位发呆了半夜,今儿一大早,便一个人到城里去了。”
老道坐在一根柳条上荡秋千,震得柳叶翩飞,脸上萦着恨铁不成钢的愁苦,“山君,您不会还没有告诉小白,她就是滕玉公主的转世吧?”他瞅着阿申,见他默不作答,两手一拍,“哎呦,愁死我了。”
“你愁什么?”片晌后,阿申装作不在意地轻道一句,手一挥,将他从树顶打落。
张懋丞规规矩矩地盘腿在山石上坐好,食指和拇指一捏,朝阿申凑过脸去,“女子善妒,希望自己所爱之人的心只有这么大点儿,只装得下她一人,可山君你,心里明明只有一人,却默着不说,不是白白让人误会了去吗。”
阿申垂眸,手在柳雀的小脑上抚弄,“你继续讲。”
张懋丞见他不仅不恼,还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愈发神气起来,捋了捋长须,清清嗓子道,“山君见多识广,可唯独在男女之事上阅历太少。其实我知道山君心里是怎么想的,无非是不想用前世之事将她拖住,怕她为了报恩,耽误了自己。所以才犹豫不决,畏首畏尾,当断不断......”
张懋丞激昂地连说三个成语后,忽觉自己的形象也高大饱满了,恍惚间,又回到了生前开坛布道,信徒众多的时候。
他起身站到山石前,双手背在身后,望向漫山苍翠,“可是山君也要顾及小白的想法吧。”
阿申转过半个身子,看张懋丞的背影,“她是怎么想的。”
“这......还用我说嘛。”张懋丞一怔,回过头。
“你说。”阿申故作淡然,手依然摸着柳雀的翎毛。
张懋丞皱起眉,“小白对山君那可是情深一片,天地可鉴啊。她的心思连我这个外人都看得出来,山君心明眼亮,难道看不出吗?”
阿申抿了抿唇,将差点从嘴角溢出的笑容压下,冲张懋丞道,“那现在我该如何做?”
“春宵苦短,世事无常,山君又不是没有亲历过?”他两手合握,眼神明亮,“失而复得的宝贝,自然是要紧紧抓住,死都不撒手,不然被别人抢走了,那可就追悔莫及咯。”
阿申脸色一僵,忖了片刻,“倒是我鲁钝了。”
张懋丞慢吞吞凑过来,看着他,“山君还是快些把小白寻回来吧。”
***
子仲姜盘被放在章台城东角的一口活水井中。水流冲刷而过时,盘底的鱼、龟、蛙、水鸟便滴溜溜旋转起来,鱼禽游弋,生机勃勃。
东方既白走到井边时,几个半大孩童正趴在井沿上看那铜盆,其中一个指着井口,轻声念着,“隹六月初吉辛亥,大师作为子中姜沫盘,孔硕且好,用祈眉寿,子子孙孙永用为宝......这话也不知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