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觉得你是我的女儿,是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怀里是另一个孩子,别人都说这就是你,但我知道,我怀里的不是你,可把我急坏了,哭着就惊醒了!然后看见你呼呼地睡在我身边,那是妈妈第一次意识到,我不能失去你。”
“然后,我很快就意识到另一个问题,我害怕失去你,你也一定害怕失去妈妈。但是,终有一天,我们还是会分别。当你看见这段视频的时候,我就已经不在了……”
江窕捂着脸,泪如雨下。
“你姥姥去世的时候,我都要崩溃了,但是我看见你,又不得不让自己坚强起来。但是我去世的时候,你该怎么办呢?我想了好久,就想到多留些画给你,而不是照片。因为你看见照片一定会难过,想起我病痛的样子,但是画不一样,你看见画就会想起我坚强的样子,我希望你能感受到我画画时的那种力量。带着这种力量,开心的活下去……”
“妈妈希望你能做一个快乐自由的人,你总是很要强,做什么都要争第一。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开心,但其实你可以不用这么辛苦。虽然这个社会希望女性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甚至成为伟大而有牺牲精神的母亲。但是,我的女儿不需要伟大,更不需要牺牲,你只要快乐逍遥就好了。不要让任何社会赋予你的枷锁禁锢住你,你想结婚就结婚,想独身就独身,你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样子,更不要为任何人牺牲自己的追求!”
江窕看着视频,她颤抖的嘴唇挤出一丝笑容,笑中带泪地答应道,“好的,妈妈。”
影音室外,洪劲妮正盯着李阿姨的自画像,这是她为自己绘制的遗像。
洪劲妮回忆起来,李阿姨当时边画边说——
“今天这个瞬间是我余生最年轻的时候了。”
想到这里,洪劲妮用手轻轻拂过画布,她诧异地发现李阿姨在头发里画上了银丝,当时嫌弃自己的白头发,结果还是如实的画上了。
洪劲妮无奈一笑,视线下移,蓦地看见李阿姨手指上还画着洪劲妮为她绘制的心形美甲,其中一个甲片上正是洪劲妮失手画错的一笔,把桃心画成了树叶。这个小失误,也被李阿姨还原在了自己的遗像上。
这副遗像并不完美,它带着瑕疵、失误、甚至没有任何美化的痕迹。洪劲妮想到这里,倏地眼眶又红了。
就在这时,江窕从影音室走出来,朝洪劲妮走来。
洪劲妮抬头,红彤彤的眼睛对上江窕刚流完泪的眼眸。
“你看完了吗?”
“嗯。你进去吧。”
洪劲妮有些不解,略微蹙眉地看向江窕。
“我母亲也给你录了一段,我帮你把进度条调好了,你去看吧。”
洪劲妮晃晃悠悠地直起身,然后朝影音室快步走去。
影音室的投影上,画面定格在李阿姨的笑脸。
洪劲妮走过去,按下了播放键。
李阿姨沧桑而悦耳的声音流淌出来,“丫头,谢谢你!谢谢你给我办金婚仪式,还有画展葬礼。对了,画展葬礼我得再强调几句啊,不许放丧乐,给我循环那个《笑红尘》!”
洪劲妮哭着,扑哧一笑,“真是的,这老太太,去世了还不忘给我布置任务。”
视频中,李阿姨叹了口气,“阿姨有件事,想拜托你。”
“又来了。”洪劲妮对着投影假装抱怨。
“你,愿不愿意和我家江窕做朋友啊?”
洪劲妮看着视频微微愣住。
“我家江窕可好了!哪哪都好,就是缺少一位像你这样的朋友。阿姨看得出来,你是一个洒脱自在的人,我家江窕也不知道像谁,把自己绷得很紧,活得不自由。就连我生病,她都没哭过,你说这孩子多吓人,真能忍啊!我估摸着,等我走了,她都不一定能哭……”
洪劲妮想了想,还真是,江窕在看视频之前好像确实没哭。
“所以啊,你要是愿意帮阿姨打开江窕的心,起码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阿姨就谢谢你了。我也就不埋怨,你和小白在一起了……”
洪劲妮捂住脸,藏住眼泪,无奈道,“知道啦!”
安静的钢厂,前来吊唁的人们低声安慰着江窕。
就在这时,《笑红尘》的音乐突然响起——
“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了,一身骄傲,歌在唱舞在跳,长夜漫漫不觉晓将快乐寻找……”
众人正奇怪,寻找着这段莫名其妙的音乐来源,只见洪劲妮从影音室走出来。
她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开口道,“李阿姨吩咐的,别怪我……”
吊唁的宾客听着音乐,读懂了李阿姨的意思,众人卸下了沉重的表情,忍不住被李阿姨的设计逗笑。
洪劲妮走过来,拉住江窕,对她说,“你跟我去个地方。”
两人来到了外面,沿着金属楼梯爬到了厂房屋顶。
洪劲妮拉着江窕来到屋顶边缘,指挥道,“江窕,你站这儿,张开双臂。”
江窕不明所以地问道,“你带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模仿《泰坦尼克号》?”
洪劲妮笑了一下,蹦到屋顶的边缘,倏地张开双臂,微风拂过她的身体,衣角被吹得荡起涟漪,她大喊道。
“江窕,你来试试,像我这样,张开双臂,让悲伤的情绪像风一样穿过你的身体,不要去抗拒,也不要去转移。要学着拥抱、接受、和释放。”
江窕慢慢走了过来,问道,“这也是我妈妈让你做的吗?”
洪劲妮扭头道,“对啊!从今往后,我责任可重大了呢,因为阿姨把你交给我了!”
江窕轻笑,带着怀疑问道,“这方法,真的有用吗?”
“当然有用了,Rose 就是在泰坦尼克号上做完这个动作,和过去的生活告别的。”
洪劲妮让开位置,示意她,“不信,你来试试。”
估计江窕很少做出这种无厘头的行为,她纠结半天,鼓足勇气,终于站在屋顶边缘。她刚站上去就发现,目光所及是开阔无边的城市风景,微风无遮无挡地吹来,一种天地辽阔的抒怀席卷而来。
江窕深吸一口气,自然而然的舒展开了双臂。
洪劲妮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腰线,贴在她的耳畔道,“江窕,你知道吗?你感到悲伤、痛苦,想流泪,说明你是个正常的人。因为悲伤也是一种健康的情绪,你要试着接受,不要憋着。你想哭就哭吧,我不会嘲笑你的。”
洪劲妮说着,突然有一滴泪水被风吹到了她的脸颊。
她微微开口,有点跑调地唱起来,“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此生未了,心却已无所扰,只想换得半世逍遥……”
江窕扭头,抹着泪嗔怪道,“你这歌唱的也太难听了,想哭都要被你逗笑了!”
“啊?有吗?”
洪劲妮挠挠头,“我还怕你哭不出来,给你来点 BGM 呢。”
江窕吸吸鼻子,走下来,“那你这 BGM 插入失败了。”
“失败,那也是李阿姨挑的歌。”
江窕抿了抿嘴唇,问道,“洪老板,哪一天有时间,我们去喝酒吧?”
洪劲妮瞅了她一眼,傲娇道,“不好意思,我戒酒了。”
江窕双臂抱在胸前,带着点生气地打量着洪劲妮。
洪劲妮转而促狭一笑,“不过,跟你喝,我可以考虑破戒。”
她们两个人默契地相识一笑。
屋顶的微风拂干了她们脸颊的泪痕,也抹平了她们心中那些本不应该存在的折痕。
75 她人生中第一次这么大声喊道——我得过乳腺癌!
因为李阿姨选择了捐献遗体,所以画展葬礼也在三天后彻底关闭。
处理完李阿姨的后事,江窕终于得空约白暮晨去庄园花府酒店见个面。
江窕穿着黑色的连衣裙,和白暮晨并肩走在酒店花园里。
庄园花府酒店最特别的设计,就是客人可以在花园中就餐,感受自然与美食的双重享受。
江窕看着周围美好的景象,忍不住感叹,“我们本来是要在这里结婚的,现在却只能在这里吃个饭。”
白暮晨笑了笑,帮她拉开藤编的椅子,“吃饭也不错,这里的菜可是我们当时精挑细选的。”
江窕入座后问道,“忙完我母亲的事情,我们是不是就不能经常见面了?”
她问完后像往常一样冲他微微一笑,平静而又了然。
白暮晨没有说话,江窕忽然问道,“暮晨,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会喜欢你吗?”
白暮晨回忆起来,“你当时跟我说,是因为我那次考过了你,所以你很在意。”
江窕点点头,“没错,因为你把我当成了平等的对手。那时在医学院,不是我得第一,就是你得第一。每一个接近我的男人都认为我很强势,都希望我能够变得温柔一点,但只有你敢跟我比。”
“那是因为他们自知比不过你,所以想要控制你。”白暮晨直言道。
江窕的目光望向花园中紫色的桔梗花,淡淡问道,“如果没有那场车祸的话,你觉得我们还会在一起吗?”
白暮晨很认真的思考起来,带着某种暗示的意味说道,“也许没有车祸,还会有其他的事情。”
江窕突然意识到,她曾在白暮晨身上看见的那种美好的品质,如今也被其他人看见了。曾几何时,她一度认为那是她独有的,不为别人所分享的,但如今那种美好已被别人挖掘,并且紧紧地握在了掌心里……
她拿不回来,更抢不走。
江窕收回视线,点点头,“也是。其实我也知道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在一起了。我对你的爱,因为那场车祸变成了愧疚……你救了我,暮晨,从此我们的关系变得不平等了。一开始我最在意的部分就是我们的平等,但这份平等被打破了,这份爱也变了味道……”
江窕看向白暮晨,他清俊的脸庞带着无奈,和不忍伤害的意味。
但江窕知道,要想治愈车祸带来的伤疤,必须要剖开伤口,挖出里面溃烂的残留。
“暮晨,你为了救我,再也没有办法当医生了,你现在会后悔吗?”江窕声音颤抖地问道。
白暮晨看着江窕,明白了她的用意。
他诚实的面对这个问题,点了点头,“会。”
听到这个答案,江窕的表情倏地变得非常痛苦。
但是白暮晨继续说道,“但是如果重来,我还是会救你。”
江窕愣愣地看向白暮晨。
“因为,救你这件事情的片刻抉择,我未曾后悔。”
江窕心中微动,自嘲一笑,“其实我这次回来,本来是想要带着这份内疚来拯救你,让你变回以前的样子,但是我发现好像有人先我一步,甚至比我做得更好。”
白暮晨的唇角微微勾起,“她劝人,确实很有一套的。”
“是啊,连我都嫉妒了。”江窕顿了顿,补充道,“我说的是嫉妒你!”
白暮晨恍然,耸耸肩,“那没办法了。”
两人都轻松地笑了起来。
白暮晨笑意未消,认真说道,“江窕,你不用内疚了,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也放下过去,朝前走吧。”
江窕的目光又看向了花园中紫色的桔梗,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紫色桔梗的花语是无缘的爱。
她们曾经相爱,如今和平分开。
江窕的心中有了些许失落,她简直不能相信一切都结束了。仿佛就像那紫色的桔梗,试图用花枝去握住最后一缕阳光,但却只能任凭光线从花瓣中滑落。
江窕收回视线,轻松一笑,“不用担心我,追我的人可不少。”
“我知道。”白暮晨顿了顿,“但是他们都配不上你。”
江窕佯装叹气,举起高脚杯,自信道,“太优秀也是一种烦恼。”
她们笑着,谈论着过去和未来。
江窕在失落中又燃起一丝满足,因为结束意味着新的开始,放下意味着新的自由。
母亲告诉她的,要做一个快乐自由的人,不要让任何社会赋予的枷锁禁锢住自己,想结婚就结婚,想独身就独身,她可以成为任何自己想成为的样子,不会为任何人牺牲自己的追求!
这一刻,江窕终于卸下了对白暮晨的内疚和爱意,去迎接属于自己的自由和解脱。
那天晚上,江窕就约了洪劲妮喝酒。
她们约在了一家临湖的小酒吧,集装箱的建筑设计,外沿是临湖的秋千椅。白天是咖啡馆,晚上是清吧,不仅可以 BBQ,还可以玩快艇。
好多人来这里拍照打卡,只有江窕和洪劲妮在认真喝酒。
江窕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哀怨道,“我今天刚和我前未婚夫彻底告别了。”
洪劲妮嘴里的酒差点喷出来,“我是该感谢你的委婉,还是你的直白呢?”
“我也不想找你聊这件事,可是我的朋友都是同院的医生,找她们聊这件事更尴尬。”江窕喝了点酒,整个人轻松起来,倚在沙发上盯着洪劲妮,目光带着点审视和侵略性。
“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洪劲妮警惕地问。
江窕突然凑近,问道,“洪老板,你和白暮晨在一起了吧?”
“你怎么知道?白暮晨说的?”
江窕摇摇头,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他那天开着陆卓然的车去找你,我就猜到了。你知道吗?白暮晨自从车祸后再也没有开过车,为了你,他可以战胜恐惧,说明你在他心中的分量绝不一般。”
“那你会不开心吗?”洪劲妮试探问道。
江窕用手捧着脸,摇摇头,“我和白暮晨分开,并不是因为你,是我们之间的问题。”
“那我以后可以去找你看病了吗?”洪劲妮笑着问道。
“当然了。”
江窕蹙眉,带着点不开心道,“怎么?你怕我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里?我怎么可能这么不专业?”
“不是。”
洪劲妮叹了口气,认真道,“我不是怕你,我是怕死……”
她话音未落,酒吧的灯光瞬间全部亮起,音乐声突然躁动起来,好多人围在湖边尽兴跳舞,这是酒吧的特别节目。
音乐震耳欲聋,洪劲妮和江窕不得不靠近距离,扯着嗓门对话。
“你是什么意思?”江窕凑近大声问道。
原本隐晦而难以启齿的话,在音乐声的掩盖下突然变得没那么私密了。
“我得过乳腺癌!”
“什么?听不清!”
洪劲妮突然觉得这个画面有点滑稽,她人生中第一次这么大声喊道——“我得过乳腺癌!”
“什么癌?”江窕捂着耳朵问。
洪劲妮无奈地笑出了泪花,把手放在嘴边扩音,她站起身大声喊道——
“乳!腺!癌!”
江窕终于听清楚了,震惊地看着她,“真的假的?”
洪劲妮点头,扯着嗓门在江窕的耳边喊着,“我的医生说,我有复发的风险。之前我都没有那么害怕,但是和白暮晨在一起后,我开始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