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太守听着顾灼的这些话,觉得顾丫头好像长大了。
他被压抑多年的无力和挫败浮上心头。
他被外放到幽州时二十三岁,看惯了江南水乡的婉约精致,哪里见过卷着黄土的风和厚一尺多的雪,哪吃过顿顿窝头和小米粥。
可那已经是幽州当时中等以上的吃食水平了。
他刚当父母官,看着几岁的小孩子饿得哇哇大哭,给了小孩一个窝头,小孩子的爹娘跪下磕头流着泪叫他大善人。
年轻的太守看不得这个,踉跄着跑回太守府哭了一通。夫人问他缘由,他说不出话,只觉得痛苦。
他从来不知道蒸蒸日上的大裴还有这样的地方,他用五年、十年、二十年也没让幽州变成他想的样子。
他不知道还要多久,有时候觉得是不是幽州就只能这样了。
他虽出自江南富庶之地,勉强算是小康之家,可他与那些琼浆玉露朱缨绮绣温养出来的的公子哥不一样。
他参加科举入朝为官,是想鞠躬尽瘁使得政通人和,给黎民百姓好日子。
来幽州上任第二天,他写下“为生民立命”挂在书房时时提醒自己。
可年轻时立志要让幽州焕然一新的雄心仿佛消散在“为生民立命”日渐浅淡的字迹里。
他明白顾丫头的意思。
朝堂上少有出身于北疆的人,连他跟朝廷提能不能再免除几年赋税,都会引得朝臣猜测是不是他贪腐和养兵。
他老了,可北疆是生生不息的,他得给北疆留下未来的希望和出路。
姚太守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久到顾灼觉得是不是要提醒一下太守大人。
“顾丫头,你想把书院开在哪儿啊?”
“就在幽州。”
姚太守皱了眉:“凉州的俞老头还算好说话,我给他写封信,他分得清利弊。可并州的孙海可不一定答应这事儿。”
孙海四年前因为贪腐从渝州被贬谪到这儿,三十多岁一脸精明。他任并州太守这几年倒是无功无过,见谁都是一副笑脸。
孙海一直琢磨着离开北疆,但是北疆这地方实在没什么民脂民膏可以搜刮了,是以孙海每年给吏部的孝敬可能都没有人家一个月的俸禄多。
就这么在并州待了四年,马上就要不惑了。
顾灼等的就是姚太守这句话:“您帮我搞定凉州,孙太守我去解决。”
“你怎么解决?”
“这您就别管了,我总不会用刀逼着一州太守答应我。”
“哼,这可说不准!”
顾灼无语,她觉得太守大人多多少少对她有点偏见,她什么时候这么不靠谱过!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书房门被推开,一个长相温婉的妇人提着一个大包袱走进来。
顾灼连忙站起身:“婶婶。”
周氏把包袱给了顾灼,叮嘱道:“夭夭,这是给你们的伤药。”
“白玉瓶里是给你和阿云涂脸的,你瞅瞅你这小脸粗糙成什么样子了!”说罢摸了摸顾灼的脸。
顾灼没忍住抬手也摸了摸自己的脸,她觉得……挺好的呀。
但她不敢说。
姚太守看着大包袱,很小声地埋怨道:“你给她准备得这么齐全,阿云更不想回家了!”
周氏瞪了太守大人一眼:“你懂个屁!”
顾灼蛮喜欢看姚云的爹娘吵架的——如果这种单方面的碾压也叫做吵架的话。
太守大人瞪了幸灾乐祸的顾灼一眼。
太守夫人周氏是江南人,二十多年前随姚太守来幽州上任。
江南水乡滋养出的画儿一样精致婉约的女子,闺阁时期学的女红、诗书、琴棋在幽州实在是无聊也无用了些。
周氏心疼幽州的百姓,与一位老大夫学了几年医术,在城中开了家医馆,请了几位大夫坐诊,专给穷苦人看病。
这二十年下来,太守夫人医术上精进了不少,太守大人的俸禄倒是有一半都赔进去了。
太守大人的委屈当然不只在俸禄上。
他家夫人来幽州后,经常与顾灼的娘还有几位将军夫人在一处喝茶聊天,学了招式防身。
这倒没什么,他觉得强身健体挺好的。
可是他家夫人怎么能学会拧他耳朵呢!
还他轻声细语温柔体贴的夫人!
顾灼及时出声:“婶婶,我和阿云会涂的。我去找陈叔一趟,姚叔您记得给俞太守写信啊!”
顾灼火速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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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灼拎着包袱去药铺买了治腿的药,觉得她真是给自己出了个大难题。
孙海现在还做着升迁的美梦呢。
要他从并州拿钱在幽州办个书院,就算十年后真从北疆走出个状元,也是十年后的太守的政绩,孙海这个老油子脑子抽了才会答应。
顾灼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先去拿酱牛肉。
陈叔年轻时在战场上救过顾灼她爹一命,伤了腿后在幽州城做武术师傅,幽州大大小小的孩子有挺多都受过他的指点。
当年陈叔从战场上下来开武馆,顾灼的爹为了给救命恩人打响招牌,把顾灼送去跟着陈叔练基本功。
练基本功虽然枯燥又痛苦,但是有陈叔的儿子陈卓宇陪着一起痛苦,顾灼还把自己的小伙伴姚云拉了过来。
后来他们三个才跟着不再去战场的顾灼祖父学枪、学剑、学刀。
顾灼走进武馆的时候,一群小孩正在沙坑里走梅花桩,让她回想起了一些不太美妙的记忆。
摔在沙坑里其实不太疼,但是陈叔的梅花桩路线是越到终点越难,最后两个桩尤其不好走,摔一次就得重新来,一天要完整地走三次。
嘶,顾灼同情地看了小孩们一眼,快步离开这个痛苦的地方。
陈叔正在擦拭武馆的兵器,看到顾灼:“夭夭来了啊!”
顾灼把治腿的药给了陈叔:“陈叔,天气变冷了,您记得按时敷药。”
陈叔笑着接过药:“上次你给我拿的药我还没用完呢。”
顾灼道:“卓宇托我来看看您。”
陈叔:“他想吃酱牛肉?”
顾灼眨了眨眼:“咳,嗯。”
陈叔:“小兔崽子!”
顾灼连忙说:“阿云也想吃。”
陈叔:“……那拿三罐,你和阿云吃,别给他。”
第3章 男人
顾灼左手大包袱、右手酱牛肉,大爷似的走回将军府。
回府后,顾灼写了封信,叫来将军府的侍卫顾山和顾川。
“顾山,把这封信亲自送到我爹手中,你留在江南听我爹安排。”
“是。”
“顾川,你带几个人去一趟并州,暗中查查州府衙门的账,再看看孙海有没有什么其他把柄。”
“是。”
“查清楚后直接去军营找我,我近期不会回来。”
“是。”
“你们跟顾昼和顾夜交接一下府内的防卫,尤其是我爹的书房,除了我任何人不得进去。”
“是。”“是。”
-
第二天,顾灼去幽州的几家私塾看了看。
几位先生说,来私塾的孩子大多是为了学识字和算数,即使有几个有读书天赋的孩子,先生也不会劝他们走读书这条路。
顾灼问了私塾的束脩,与这些孩子聊父母的营生和收入,知道了大致情况。
顾灼想了一晚上,书院如何选人、书籍如何解决、未来考中了如何保证他们为北疆做一些事、考不中的人又如何安排……
顾灼迷迷糊糊睡着,早上被丫鬟叫醒,去了与将军府隔了两道街的一处院子。
她打算把院子改一改暂时作为书院,反正第一批学生不会太多。
中午去请教姚太守,列了一个科举要用到的书籍单子,毕竟当年姚太守可是考中进士的人。
顾灼准备回将军府把单子给小厮去购置,现在骑马回军营还能赶上晚饭。
顾灼刚转身踏进将军府这道街,远远看见尽头好像趴着一个什么东西,她握了握腰间别着的匕首,走近去瞧。
为了自己的小命,顾灼谨慎地把匕首架在这人的脖子上,把人翻了过来。
长得倒是挺好看——这是顾灼的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闭着眼的男人身着天青色锦袍,立领交叠,脖颈修长,喉结凸起映在顾灼的匕首上,顾灼连忙把匕首拿远了一些。
她向上看去,下颌棱角分明,眉眼鼻唇都当得起优越二字,顾灼有些想看看他睁开眼睛是何模样。
顾灼被美色冲昏的头脑终于想起查看男人的伤口。
腰腹被横着划了一道,不太深的伤口渗出血来。两只手掌上各有两条血痕,像是握了剑或是匕首。
但这些伤口也不至于昏迷不醒啊,顾灼正疑惑着。
“将军!”将军府的侍卫顾昼拿着带血的刀跑过来。
顾灼问:“这是?”
顾昼:“刚刚我听见外面有动静,出来看见一个蒙面人举个匕首要杀地上这个人。蒙面人看见我就要跑,我追上去砍了他一刀,还是被这孙子跑了。”
顾灼:“那这个人是怎么晕了?”
顾昼:“我怕是调虎离山,担心这人给顾夜他们添麻烦,追蒙面人之前给这人脖子来了一下。”
“……很好。”
“他跟蒙面人打的时候就挺虚弱的,我不给他来一下他也会晕的。”
“……把他抬进府吧,去找个大夫。”
“是。”
-
大夫给男人处理了手上和腰上的伤口:“中了迷药,明天就醒了。”
顾灼看着男人被包成粽子的双手,问大夫:“他在马背上颠簸两个时辰会死吗?”
大夫以往遇到这种病人不好好养伤的情况都是要骂人的,但这是将军府,问话的人是小将军。
大夫语气温和:“不会,他伤口不深,到时候再给他换次药就行。将军府的伤药比我的好,我就不留药了。”
“好,麻烦您走这一趟。”
小厮给了诊金,送大夫出门。
顾灼眼睛盯着男人腰上伤口缠着的细布出神,想着是把他留在府里还是带去军营。
“顾昼,找个人带着他跟我去军营。”
“是。”
-
顾灼到底赶在晚饭前回了军营,交代火头军明天中午做红烧肉,引得周围士兵一阵欢呼。
男人被安置在顾灼隔壁的营帐,军中大夫来给换了药。
顾灼走回自己的营帐,叫来姚云和陈卓宇询问这几天军中情况。
姚云进来后环顾一圈又出去了,过了会儿才与陈卓宇一起进来,两眼放光地说:“将军,你是不是打算金屋藏娇?”
“?”顾灼愣了一下:“不是。”
“你犹豫了,肯定是!”
顾灼夹了一筷子酱牛肉堵住姚云的嘴。
来见顾灼的路上就听小兵说将军带回来一个男人,姚云一脸满足地嚼了几下牛肉,又忍不住说道:
“将军,那个男人虽然好看但是你别霸王硬上弓啊,我刚刚去看人还受伤昏迷着呢。”
陈卓宇吃着牛肉努力忍了忍,憋着笑意说:“阿云,咳,将军不是这么猴儿急的人。”
“那可说不准啊……”姚云老神在在地喝了杯酒。
顾灼无语,她觉得她再不转移话题,这两个人就要聊一些碧绿的江水不能承载的内容了:“粮饷有消息吗?”
姚云摇摇头:“我给京城将军府去了信鸽,估计还得几天才能飞回来。”
顾灼又看向陈卓宇:“东线怎么样了?”
“于老将军说半个月内就能回来。”
吃过饭,顾灼把大包袱交给了姚云,千叮咛万嘱咐:“婶婶说了,白玉瓶里的东西要你涂在脸上,一天两次。”
姚云茫然地点了点头,回去看着两个白玉瓶,总觉得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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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灼去了隔壁,打算在男人床前坐一宿等他醒来。
咳,她当然不是为了看这张脸。
她没把这人留在将军府,是因为她爹书房的东西太重要,一点险都不能冒。
但是她又不能不管这人,万一他是什么细作给放跑了,抓下一个更不容易,何况蒙面人见了顾昼就跑,明摆着不对劲啊。
她只能把这人带回军营,醒来若是有问题就扔进牢里。
至于她为什么在这儿等他醒来,一是人刚醒来是意识非常薄弱的时候,她想试试能不能问出点什么。
二嘛,就是她确实想看看这人睁开眼的模样。
在夜里等待是件太无聊的事,顾灼已经感叹了五次这人面如冠玉,摸了摸自己的脸,甚至想着是不是应该把给了姚云的白玉瓶要回来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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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漫漫。
男人眼睫动了动,靠背兵法保持清醒的顾灼身子前倾,把目光凝在男人脸上。
男人缓慢睁开眼睛,烛火的亮光映在眼底。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
像是寂静的海沉着无数秘密,带着短暂的刚清醒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昏暗的光线给眼睫投下一片阴影,眼尾带出狭长上挑的弧度。
顾灼不知道自己的状态还能否称为冷静。
因为她听见胸腔里蹦跶起来的小鹿,也听见自己清晰又蛊惑人放下戒备的声音:“你是谁呀?”
她一眼不眨的盯着男人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动静,她看到他动了动头转向她,皱了眉,又抬眼看了帐内,复看回她:“姑娘是?”
顾灼想骂人,再试探已无意义。
“你晕在我家门口了。”
“大夫是我请的。”
“按理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男人撑着床坐起身,牵扯到伤口闷哼了一声,抬起裹得臃肿的手,似是在花时间接受,又似是在想自己如何受伤晕倒。
他看向顾灼:“谢谢姑娘。”
顾灼看着面前这双眼睛,鬼使神差来了句:“你不以身相许啊?”
她不是,她没有,这话不是她说的。
顾灼从没觉得夜晚这么安静,甚至想靠心有灵犀让旺财叫几声解救它尴尬的主人。
顾灼觉得过去了很久,但其实并没有多久。
她看见男人神色怔了一下,紧接着低垂眉眼不再看她。
男人嗓音温润:“姑娘说笑了。”
顾灼想生气,却看见了男人耳朵似是比刚才颜色深一些。
帐内光线不明,顾灼倾身想离得近一些去看,带着热度的呼吸在寒冷的夜里打在男人耳侧,那颜色更深了些。
顾灼一时收不住自己的恶趣味,少女娇软的声音从耳廓传进男人心里:“那你想怎么报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