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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傅司简带着暗卫到了将军府门口……等着。
九月底的北疆满目萧然,一阵风吹过卷起枯黄的落叶枝条,拴在一旁的两匹马无聊地抬抬蹄子刨了两下踩出声响。
暗卫看着倚靠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的傅司简,表情一言难尽。
“王爷,我们不进去吗?”
“再等等。”
快巳时,傅司简才抬步朝将军府的正门走去。
暗卫上前扣了门上的铺首衔环,门被打开。
小厮问:“您是?”
“在下傅司简,找你家小将军。”
暗卫补充道:“劳烦通传一声。”
小厮带着傅司简和暗卫去了正厅,又上了茶:“您稍等。”
不到半刻,顾灼一身黛色骑装走近,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找我何事?”
傅司简站起身:“姑娘,我想去并州一段时日,跟姑娘道个别。”
“你也要去并州?去做什么?”
“在下来北疆游历,三州都要去看看。姑娘说‘也’,是——”
“噢,我也要去。”
“那还挺巧的,姑娘可要与在下同路?”
暗卫喝了口茶,心想,巧什么巧!
顾灼歪头思索了会儿:“行,我去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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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街上熙熙攘攘,旭日东升,霞光万道,蒸腾出祥和安定的烟火气。
顾灼看见蒸笼揭开缭绕的白雾,有些饿:“你俩吃饭了吗?”
傅司简和暗卫齐齐摇头。
四人在包子摊边的小桌坐下,顾灼喊道“老板,来四屉包子,再加四碗豆腐脑!”
猪肉茴香馅的包子就一口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嫩滑绽放在舌尖。
临走时,顾灼把碎银子放在桌上。
顾川:这男人怎么让我家将军付钱!
暗卫:王爷怎么吃软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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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疾驰,总算于暮色四合时分入了并州城门。
在城中找了家客栈,把马给了马童,小二迎上来:“您四位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暗卫忙出声:“小二,来四间上房,再叫一桌菜。”
他实在是饥肠辘辘,午时急着赶路只啃了点干粮。
而且,他担心他家王爷继续吃软饭,未来不振夫纲啊!
四人大快朵颐,风卷残云。
顾川多少看出来点不对劲,这男人好像总在看他家姑娘。
他家姑娘可是他们将军府独一棵的水灵灵的小白菜,这人的猪腿迟早被老将军打断。
安排房间时,傅司简和顾灼住在中间,暗卫和顾川分别挨着自己主子。
将推开门时,顾灼吃饱喝足玩儿心大起,想起昨夜自己的落荒而逃,决定扳回一局,她转过身软软开口:
“阿简,早点休息啊。”
看着傅司简耳尖染了红,顾灼咯咯笑着,麻利开门关门一气呵成。
傅司简觉得那只小猫又伸出软乎乎的小爪子在挠他,勾人得紧。
暗卫一脸难以置信,他听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
这姑娘绝对在调戏他家王爷!
他要把这消息告诉王府所有人!
傅司简没急着回自己的房间,抬手敲了敲刚刚被合上的门,看着门打开露出一张狡黠明媚的脸。
“夭夭,你也早点休息。”
门砰的一声关上。
傅司简勾唇笑了下,慢悠悠走了两步推开隔壁的门。
暗卫眼睛瞪得像铜铃,他家王爷在调戏姑娘!
铁树开花,枯木逢春。
感天动地,催人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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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灼在门后捂着脸,为自己的冲动无知而懊悔。
她觉察出了傅司简温润如玉外表下若有若无的睚眦必报。
她一直知道傅司简的声音好听,刚刚的“夭夭”低沉得像是贴着她耳边想起。
她觉得她的脸一定比傅司简的耳朵红。
顾灼有些郁闷,她不会次次都撩人不成反被撩吧。
她这见了美色就不由自主的恶趣味还有没有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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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顾灼和傅司简的房间门几乎同时打开,顾川和暗卫也分别出了门。
顾灼理直气壮地看向傅司简,不期然听到一句:“夭夭,昨夜可安?”
顾灼皮笑肉不笑:“安,安。”
顾川狐疑地看了两人一眼,摸不着头脑,怎么就进展到叫“夭夭”了?
暗卫一看顾川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昨夜四人一上二楼就是顾川的房间,顾川想等顾灼进房间后再回房,直接被顾灼赶进去了,所以没看到后来的那一幕。
暗卫离谱地生出些你不知道我知道的优越感。
吃过饭,顾川被派去查孙太守家的小公子,顾灼几个坐在客栈一楼的大堂闲聊。
顾灼把瓜子嗑得嘎嘣响,随口问道:“你来并州想去哪儿啊?”
傅司简剥着瓜子,随口回道:“既是游历,便是哪里有意思去哪。我看夭夭似是要查并州太守,自然妙趣横生,我便跟着夭夭好了。”
顾灼恶狠狠地抢过傅司简手边剥了一小碟的瓜子仁。
“夭夭”、“夭夭”,还叫个没完了!
她又不能当着他护卫的面像他一样厚脸皮地叫他“阿简”。
顾灼泄愤似地嚼了口瓜子,又觉得这人修长如玉的手剥瓜子都优雅得像是拿着黑白分明的棋子。
不过,拜他的厚脸皮所赐,她现在听见从他口中说出的“夭夭”二字,颇有点古井无波,心如止水。
暗卫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没想顾小将军是这么个娇憨性子,更没想到他家王爷脸皮厚起来这般……孟浪。
跟他家王爷以前那副冷若冰霜不近人情惜字如金比起来,叫姑娘家的小字属实算得上孟浪。
不过,他家王爷也不是从来就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王爷是太宗皇帝的老来子,比先帝小十五岁。
自小父皇母后疼着,兄长护着,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①。
那话怎么说来着?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②
直到五年前先帝遇刺,当时的小太子才七岁。
先帝自知身体大不如前,怕小太子登基压不住朝堂,想把皇位给了王爷。
王爷没应,只说会护好小昭、护住大裴。
自那时,收起一身少年风流温文尔雅。
跟在先帝身边,学朝堂制衡,学帝王之道,学治国理政,学刑律革新,学番邦安抚……在人前越发不苟言笑。
两年前先帝驾崩,王爷用铁腕手段压住朝堂上按捺不住的魑魅魍魉,重新追查起中断的案子。
也就是到了北疆后,许是远离京城的缘故,王爷才又有了点当年温润如玉的模样,不再气势凌厉让人不敢直视。
顾灼听见暗卫的笑,瞪了傅司简一眼:“你可想清楚,查一州太守,保不齐会有危险?”
傅司简不动声色地在桌下踢了暗卫一脚,笑着对小姑娘说:“我这护卫身手很好,遇着危险,也能保护姑娘。”
顾灼哼了一声:“身手好还能让你倒在将军府门口?”
暗卫面色略有些扭曲,他家王爷踢他是一点儿力气没留啊。
忍着疼又听见顾灼扎心的话,觉得他家王爷真是没踢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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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川总算回来:“将……姑娘,孙景阳在城西一家赌场。”
顾灼把瓜子移到顾川面前:“你嗑会儿瓜子,我上去换个衣服。”说罢朝楼梯走去。
半刻钟着实有点漫长,桌上只有傅司简咔嚓咔嚓剥瓜子的声音。
第9章 裴昭
顾川有心想问这男人的身份,又不知如何开口,与暗卫大眼瞪小眼,无聊得想着要不趁机切磋一番。
顾灼下来时看着都觉得尴尬,忙出声:“咳,待会叫我顾公子。”
她换了一身靛蓝色的男装,窄袖上滚着流云暗纹,腰间一条墨色锦带,头发被玉冠束起,还拿着一把折扇。
面上改了眉峰走向,唇红齿白。
当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①的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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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赌场,人声鼎沸。
顾川领着几人到了场中最热烈的桌前,里三层外三层。
人挤人到了内层,途中还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吼了一句:“干什么的?没长眼啊!”
顾灼这暴脾气……
战场上这种体格的北戎士兵她一枪能挑下两个,可这是大裴百姓。
她忍了。
大汉被顾川的刀震慑住,小声骂骂咧咧地转回头。
顾灼有些后悔,早知道也带把刀出来,大冷天的,这折扇花里胡哨一点儿用都没有。
顾川凑近小声说:“将——”
被顾灼瞪了一眼。
“公子,那就是孙景阳。”
顾灼看向顾川所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公子。
眉清目秀,正一脸挑衅地看着对面:“你给小爷等着。”
顾灼:好好的小孩子长了张嘴!
小公子此时正甩着骰盅上下翻飞,把骰子摇得劈啪作响。
顾灼问了旁边一个看起来已经待了很久的人:“摇大摇小?”
那人回道:“摇大。”
顾灼闻言挑眉看了小公子一眼,行家啊!
傅司简不懂这些,看着小姑娘眉眼间的意兴盎然:“公子可知哪位会赢?”
顾灼仗着他现在不能叫她“夭夭”,促狭回他:“阿简觉得呢?”
傅司简凝着她不说话。
喧嚣中似是唯有他们之间有着关于称呼的秘密。
顾灼:这人怎么不按套路?!看什么看!
说话间,桌上两个骰盅已然掀开:“王公子胜。”
孙小公子一脸烦躁,看起来忿忿不平十分懊恼:“不玩了不玩了,王正,下次你给小爷等着!”
顾灼怀疑这孙小公子是不是只会这么一句狠话。
那王正揖了一礼:“多谢小公子手下留情。”
“知道就好,银子去府上找管家拿。”
小公子吊儿郎当走了。
顾灼用折扇敲了左手一下,掀起唇角笑了下:“走,跟着他。”
孙小公子出了赌场依然是那副纨绔子弟模样,在街上左摸摸又看看,走到一个小摊前不知买了什么玩意儿。
几人跟着孙小公子越走越偏僻,不得已只好飞檐走壁坠在后头。
看着孙小公子戴好刚刚买的面具,拐进了一处院子。
院子门前的牌匾——慈幼局。
顾灼使了轻功爬上屋顶,顾川和傅司简跟着,暗卫觉得这场面多少有些离谱,也跳了上去。
院中几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正围着孙小公子,叽叽喳喳:“阳哥哥,你好久没来啦!”
孙小公子摸摸眼前的小脑袋:“对不起啊虎头,哥哥这几天比较忙。”
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奶呼呼地出声:“没关系哒!”
你一言我一语地嬉闹了会儿,一位老嬷嬷被人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走来:“阿阳,你来啦。”
孙小公子扶过老嬷嬷:“嬷嬷,外面太冷了,咱们进屋去说。”
“去那边的石桌吧,老婆子想看着孩子们。”
“那我扶您过去。阿兰,你照顾一下虎头他们。”
阿兰是慈幼局最大的孩子,放下搀着嬷嬷的手:“是,公子。”
孙小公子从怀中拿出银票:“嬷嬷,您收着。”
他时常来送银票米粮,嬷嬷没有拒绝,只是说:“阿阳,我这身子骨再过几年就照顾不了他们了,官府再找人来接手时你把把关,啊。”
“您放心。”
老嬷嬷拍着他的手:“好,好,嬷嬷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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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小公子从慈幼局出来就回府了。
四人朝客栈方向走着,顾灼把玩着折扇出声:“顾川,你去查查孙景阳这两年在赌场的输赢情况,赢了谁输了谁,数额多少。”
顾川抱拳:“是,属下这就去。”
“回来,吃过饭再去。”
“是。”
午后顾川要离开时,暗卫被傅司简赶去跟他一块查了。
桌上只剩顾灼和傅司简二人。
“姑娘是觉得那小公子有问题?”
顾灼抿了口酒:“你会摇骰盅吗?”
傅司简摇头:“姑娘可会?”
顾灼有些小得意:“那是自然,顾川他们几个都赢不了我。”
她小时候实在调皮,喝酒划拳斗蛐蛐,就没有她不会的。
不过她从来不去赌场,那地方去不得。
傅司简看着小姑娘一脸娇俏:“那还得劳姑娘以后教我。”
“好的不学学痞的。那孙小公子是个行家里手。”
“姑娘怀疑他是故意的?”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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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裴昭看完信后,脸上一片寒意,压了压怒气才道:“把户部尚书叫过来。”
身后立着的大太监看着十二岁的皇上一瞬间散出的气势,感叹叔侄俩这几年越来越像:“是。”
大太监匆匆走出去,御书房剩下裴昭一人。
日头从糊着纸的窗棂透进来,把他笼罩在阴影里,像是孤单的小兽。
过了很久,手边的茶已经凉透。
轻不可闻的推门声响起,他又成了那副稚嫩却威严的样子。
“陛下,刘尚书来了。”
“让他进来。”
一个胡子微白身形清癯的老人一身朝服走进来:“老臣叩见陛下。”
裴昭就那样看着匍匐在地上的肩背。
刘越一时摸不准年幼的皇帝是什么意思,心里却并不把这小小的敲打放在眼里,只是跪得更为恭谨。
一盏茶过去。
“刘尚书起来吧。”
“顾将军给朕上了一份问安折子,朕忽得想起顾家军,召刘尚书问问今年的粮饷准备如何了?”
“陛下,粮饷半月前已送出了。”
“半月前……有些晚了啊。朕记得,去年顾家的粮饷是户部和皇叔吵了一个多月才送晚了,今年……是何缘由啊?”
刘尚书面上愈发恭敬:“陛下,户部办事不周,起先准备的是旧粮,换今年的新粮耽误了时间。”
裴昭一下一下敲着御案,没出声。
“老臣有罪,臣请户部上下自罚三月俸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