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裴昭年少丧父丧母后艰难走出消沉,看着他用自己的稚嫩肩膀扛起大裴江山。
裴昭是他的侄儿,是皇兄唯一的孩子。
傅司简竭力抑制住心头的暴戾杀意,侧头看向自他进了殿中便跪在一旁的章太医:“皇上身体如何了?”
“王爷,皇上这几日每天能醒来一次,时辰不长。臣与众位太医诊脉以为,皇上中的毒只是让人困顿难醒,真正的危害之处是长期进食不利导致身体越来越虚乏,最终——”
剩下的话,章太医不敢说下去,却也知道摄政王听得明白。
“何时醒来?”
“没有确定的时辰。”
“可有解毒的办法?”
章太医的头垂得更低:“太医院拟了几个药方,还在古籍中找出一套针法。只是,皇上不同意让宫女太监中毒后替他试药,醒来时又特意吩咐过,要等您回京后再用药。是以,臣等......还未开始给皇上解毒。”
傅司简知晓裴昭的意思。
裴昭心性仁厚,不忍让无辜的宫女太监因他而死。又担心解毒会出意外,所以宁可拖着也要等他回来主持大局。
甚至,怕是已经做好解不了毒的准备,要将皇位留给他。
他才十二岁,才看了这世间十二年。
毁天灭地的恨意尽数化成浓重的煞气,让殿内众人皆胆战心惊不敢抬头。
尤其是章太医。
半晌,才听见摄政王沉声道:“起来回话。”
他松了口气:“是。”
刚起身就听见摄政王又问:“如何让旁人中毒?”
章太医回答得十分小心翼翼:“需得......取皇上的血。”
“那皇上的身体能否撑得住?”
“这些时日,皇上醒来时都会用些温补的药物,取血不会有太大影响。不过,再拖下去的话,皇上醒来的时辰越来越短,身体的亏损会愈发严重。”
“下毒之人查得如何?”
这些时日一直在殿内护驾的禁卫首领知晓摄政王是在问他,上前回话道:“王爷,是户部尚书长子指使魏太医下的毒。不过,户部尚书长子招认说,那毒药是醉花楼一个舞姬给他的。”
傅司简面色冷沉似覆着寒霜,皱眉问道:“人呢?”
“户部尚书长子和魏太医已经下狱了,舞姬不知所踪,目前还在找。”
“尚书府呢?”
“已经围起来了。”
“那便用尚书府的人试药,尽快找出解毒的办法。”
章太医心中总算踏实几分,太医院的命暂时是保住了。
他与禁卫首领一齐应道:“是。”
-
鹰隼在北疆大漠盘旋,间或俯冲而下,唳鸣声惊空遏云。
这些时日,调兵遣将、演兵备战迫在眉睫,顾灼一直待在军中。
转眼便到了除夕,众人依旧尽忠职守,毫不懈怠。
火头军自午时就开始张罗年夜饭,得了顾灼的令,要好好犒劳全军将士。
此时夜幕垂下,繁星点点,一口口热气腾腾的锅架在一簇簇的火堆上,伴着围火而坐的士兵们的嬉笑声,让平日里整肃的军营也染上喜庆热闹的年味儿。
酒坛子被源源不断地送过来,倒满无数的碗,似是比人还多。
顾灼走上演武台,抬手压了压,震天的喧闹声渐渐静下来。
她拿起一碗热酒,看向台下肃立端着酒碗的士兵,扬声喊道:“第一碗,敬战死沙场的顾家将士——”
沉缓有力的声音传向远处,越来越多的兵卒如顾灼的动作一般,将酒洒在地上。
一时间,无人说话。
北风呼啸而过,将酒香吹向每一个角落,就像是那些留在战场上的忠魂听见他们的想念,回来看看这些曾经并肩作战的同袍。
“第二碗,新一年,吾与诸位将士同在——”
“第三碗,大裴江山永固,国泰民安——”
顾灼一饮而尽。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江山永固!国泰民安!”
随后便汇成气势磅礴的一声声口号,在寒夜中凛然而热烈。
……
顾灼没再打扰士兵们似要掀了天的欢闹,一个人去了军中瞭望的高台上。
高台上的士兵听得见演武场那边气吞山河的喊声,却仍是不为所动,目光坚毅地眺望远处,随时准备汇报一切不寻常的动向。
他见了顾灼,脸上露出憨厚的笑意:“将军,过年好!”
顾灼也笑了笑:“过年好,去吃饭吧,我守着。”
士兵没推辞,爽快地应道:“是,谢谢将军。”
每年除夕,顾家军中的将军皆会来替下士兵,让他们去享受一下难得的热闹和轻松。
在这种阖家团圆的时候,士兵们并不能像普通百姓一样与家人待在一起。
正是因为他们戍守在此,才能保得万家灯火祥和安稳。
顾灼望向远处的幽州城,虽然看不见,却也知道街巷之间必定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夜半之时,空中火树银花,美不胜收。
顾灼望见烟花绚烂升起,在这一刻分外想念傅司简。
不知他是否与她一样瞧见这盛景,不知他是否也在想她。
-
半月过去,顾灼始终没等到顾河的消息,多少猜到该是羽林军封锁了京城,稍稍放下心。
倒是正月十五那天,派去江南的侍卫来了军中:“姑娘,将军和夫人回府了。”
顾灼倏地瞪大眼睛,遣人去与于老将军打了声招呼,便一路疾驰回了幽州将军府。
到了门前跳下马就匆匆往府里跑,逮住一个小厮问道:“我爹娘呢?”
小厮面带喜色:“将军和夫人在主院。”
将军和夫人回府,小厮本就高兴。更何况,夫人说他们将府里照料得不错,还发了不少赏钱。
主院里的海棠树依旧光秃秃的,看在顾灼眼里却仿佛是下一瞬就能长出花骨朵来。
瞧见花厅里正喝着茶不知聊些什么的两个人,她声音里的惊喜任谁都听得分明:“爹!娘!”
温婉的妇人转过身,含笑道:“夭夭回来了啊。”
顾灼一头扎进妇人怀中,话说着说着就有了哭意:“娘亲,我好想您。”
姜夫人听见小女儿少见的哭腔,笑得愈发柔和,抚了抚趴在自己腿上的小脑袋:“娘亲也想你,天天想你。”
顾灼嘟嘟囔囔地小声抱怨道:“天天想我还不回来看我?”
娘亲的嘴,骗人的鬼。
“这不是爹娘在江南有事要办嘛。”
顾灼偷偷用娘亲的衣服抹了抹眼泪,问道:“什么事啊?”
姜夫人看到顾灼的小动作,捏了捏她的脸:“以后再与你说,你先起来。”
顾灼起身想继续问,就听见方才一言不发的顾老将军沉声开口:“夭夭不想爹啊?”
平静中隐隐含着期待。
顾老将军其实不老,还未到天命之年。
只是顾灼的祖父去世后,老将军的名头便自然而然地落在她爹身上。
顾灼觉得她爹不穿那身铠甲时,就是一个温厚儒雅的中年美男子,要不当年怎么能追到她娘呢。
不过板起脸时就有些唬人了,就像现在这副模样。
虽然顾灼不消得看就知道她爹必然又是在演,但她还是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相当无奈地道:“想想想,可想了。”
又走到她爹身后给他捶了捶肩膀:“我最想您了。”
顾老将军的面色一下子便心满意足起来,转头得意地看向姜夫人,像是在炫耀:“你看,夭夭说最想我。”
不出意外地得到姜夫人一个白眼,顾老将军随即朗声大笑起来,没有半点镇北将军的威严。
顾灼无语,虽然她爹娘突然攀比起来她更想谁一点,看似好像她很重要,但是她总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顾老将军笑痛快之后,拉过顾灼的手腕:“好了快坐下,你这力道再捶下去,爹就要内伤了。”
顾灼嘀咕着“哪有爹说得那么严重”,到底是收了手。
她坐下抿了口茶,眼睛一下亮起来。
这是娘亲自己制的桂花茶,她可有好几年没尝到了,连着喝了好几杯下肚,才算是解了馋。
姜夫人端详了一阵儿,好笑道:“我们夭夭都是大将军了,怎么还像小馋猫一样。”
顾灼在爹娘面前,说话时不自觉地就是撒娇的口吻:“好喝嘛。”
“跟爹娘说说这五年来军中的情况。”
……
“夭夭做得这么好,看来爹再过几年就能跟你娘去游山玩水了啊。”
“您二位这五年还不算游山玩水啊?”
“那自然是不算的,最多就是游了个江南吧。”
“娘,您又气我!”
……
一整个下午,顾灼都黏在爹娘身边,仿佛想将这五年没能说的话一口气都补上。
问爹娘江南的景致,讲自己打过的每一场仗。
说累了,宁可去厢房休息,都不愿意离开主院。
直到天黑用过饭,心中的惊喜才算是缓了下来。
顾老将军拍了拍她的发顶:“京城的情况你不必太担心,既然不是当即就要人命的毒,总能找到解毒的法子。何况,摄政王已经回京,不会出大乱子。”
顾灼吃饱喝足:“嗯,我知道,爹娘早些休息。”
她之所以说“知道”,完全是觉得,都这么长时间了,摄政王不论是在哪儿,也总该回京了。
而顾老将军以为顾灼与摄政王是一起知道皇上中毒的消息,而后一个回京,一个派人去江南叫他们回来。
这一下午,顾灼一直沉浸在爹娘回来的喜悦里问东问西,愣是没与爹娘说起傅司简。
顾老将军和姜夫人则是觉得未来女婿此时不在北疆,也不能叫过来让他们见见,便也没有提。
尤其顾老将军一想到自己曾经请摄政王照顾着些顾灼,就不知道是该气自己“识人不清”冥冥之中给他们两人牵了线,还是该气摄政王“心怀不轨”哄着夭夭嫁给他,更是不乐意提。
于是,阴差阳错的——
顾灼错失了从爹娘口中知晓傅司简身份的机会。
顾老将军和姜夫人也不晓得女儿还被蒙在鼓里。
-
夜幕沉沉,满月生辉。
顾灼分外闲适地离开主院,彻底地放松下来。
爹娘回来,她再不用如履薄冰地生怕自己哪个决定会行差踏错。
也有心思想起回城后看到的各式各样的花灯。
今日是元宵节呢,她得拉着傅司简出来猜灯谜凑凑热闹。
长街上灯烛辉煌,火树星桥,人头攒动。
商铺酒楼皆在门前挂满了精致的花灯招揽客人,小一些的食肆摊贩也摆出一些自制的花灯添了几分巧思灵动。
年轻的公子姑娘借花灯诉说情意,满眼缱绻,不知又要成多少佳话。
“月娘可有看中的花灯?我给你赢回来。”
“那要是猜不中呢?”
“……我问问老板能不能买下来。”
惹得女子笑出声,捶了男子一下。
顾灼路过时看到这一幕,嘴角也不由得牵起来。
她想,应该不会有能难住傅司简的灯谜。
若是有,这不还有她嘛。
她走得愈发快,没多久便到了书院。
学生们明日才会回来,书院里有些冷清。
顾灼直奔傅司简的院子,推开院门便欣喜地喊道:“傅司简!”
看见眼前的景象,她愣了一瞬。
这院子漆黑一片,安静得过分,连时常守在书房外的那个护卫都不见踪影。
第48章 离开
顾灼有些纳闷儿, 难道傅司简出去了?或是,这个时辰就已经歇下了?
可是院门并未上锁,他的护卫不该这般粗心才是。
她心中涌上一股不安, 快步走向书房, 一把推开门。
冷冰冰的气息扑面而来,寒意像是已经浸入墙壁, 又经久地笼罩着这间屋子。
这种冷不同于外头那种呼啸着的萧瑟苍凉和铺天盖地,而是一种能透进人骨缝间的许久没有人气儿的森冷。
明明寒风皆被关在门外, 顾灼却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她借着月光寻到角落里高几上的灯盏, 拿出随身带着的火折子点了灯,房间亮堂起来, 她才得以看清。
高几上落了一层灰,被她方才点灯的动作拂开些许, 露出红木几面特有的光泽。
顾灼转过身第一眼便瞧见隐在昏暗的光影之中的书架, 空空荡荡,比先前的时候少了大半。
桌案上再没有那些散乱的纸张, 分外整洁而宽敞,像是被人刻意地收拾过。
唯独剩下那两个憨态可掬的瓷质娃娃,孤零零地和一旁的笔墨作伴。
顾灼拿起来瞧了瞧, 还能找见她亲手点上去的那颗痣。
可是本该明净的釉面灰蒙蒙的, 色彩看起来也黯淡了几分。
她想到什么, 拿着灯盏转身离开书房,朝这院中面向正南的那间屋子走去。
烛火随着顾灼的走动摇晃得厉害, 就如同她此时的心绪, 惴惴而忐忑。
她的手搭上卧房的门, 稍稍迟疑了一瞬,缓缓地推开。
迈步进去, 屋中似乎还残存着傅司简身上的梅香,却与书房一样,透着久无人住的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