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出她温软话音里的不安,裴简心疼得厉害。
两手一圈,把人抱得很紧,想给她安全感。
他同样很认真地看着她,声音温和郑重:“夭夭,不是因为你。”
把那些打算掰开了揉碎了解释给她听:
“离京一事,两年前就定下了。
是因为裴昭。
他性子温良仁厚,年纪又小,刚登基时,根本镇不住朝堂上那帮人。
世家闹得最严重那次,是我出面处置的卢家,手段残忍,震慑效果也立竿见影。
我当时只想着,裴昭要坐那个位子,最好不要让史官记一笔‘暴虐狠毒、登基便杀旧臣’的名声。却忽视了,他刚坐那个位子,正是需要向朝臣立威的时候。
自那以后,朝臣皆怕我,却对裴昭这个坐龙椅的人没了敬畏。
上朝时,裴昭敲定的事,朝臣敷衍回应,转头问我这个摄政王是否同意。平日里,裴昭批过的奏折返到朝臣手里,朝臣都要拿来摄政王府让我过个目。
朝堂上的事很多时候非常无奈,并非是我说一句‘本王谨遵圣意’就真能打发这些人去敬畏裴昭的。
你作为皇帝,收服不了朝臣,朝臣就是会轻视你。
这种轻视,大多时候也并非刻意。
科举入朝的臣子,或有济世安民之志,或有拜相封侯之愿,或两者兼而有之。不论是哪种,都需其经略之策、治国之法能被采纳、被施行、被重用。
臣子觉得皇帝软弱、无能、不堪指望,就会去找别的能掌控朝堂的人。
他们不会刻意轻视皇帝,但轻视成为了一种自然而然的结果。
我时常庆幸,小昭这孩子被皇兄和皇嫂教得很好,心性坚毅,与我也关系亲厚,才没在朝臣的这种轻视中选择怀疑我对付我。
但他到底还是受了些影响的,变得畏首畏尾,总怀疑自己处事不够周全,也更依赖我的意见。
我跟他专门聊过一次,他也试着改变,尽量在政事上自己拿主意。
但很快我就意识到,只要我在京城,朝臣就永远不会歇了在我这里露脸的机会,裴昭也永远不敢在大事上做最终决定。
这样不行。
他得独立地去处理政事、经历风雨,得犯错,才知该在何时何处避错,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朝臣的敬畏、信服,得是对他,他才能坐稳那个位子,才能真正掌控这个云谲波诡的朝堂。
所以,我必须离开京城。
这一两年,我时常离京在外查案,两三个月才回来一趟,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想让裴昭适应适应。
我当时的打算,是想等过几年裴昭到了十五岁,要是那时候我能把皇兄遇刺一事查清楚,把这些潜在的威胁都给裴昭处理掉,我就彻底不管他,出去游山玩水,顺便惩各地不平之事。”
听前面那些话时,顾灼一直有点儿没来由的紧张,直到这句,她一下子被逗得轻笑出声,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裴简收了话音,亲她脸颊:“笑什么呢?”
顾灼搂着他的脖子,想了想才道:“觉得这个打算有种‘银鞍白马度春风’①的少年气,又有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②的侠气。”
裴简听了也笑:“挺好,省得你说我老。”
顾灼轻拍一下他的肩:“多久的事了,怎么还记着?”又接着他的话被她打断的地方问,“我记得皇上如今才十二三岁吧?”
“嗯,快十三了。
这一年来,他在政事上做得很好。如今皇兄遇刺一事已经查明,凶手伏诛,余党被肃清,我去哪都能放心不少。
至于选择去北疆,一半原因是你,另一半是因为要筹划与北戎通商。
四年前,有一封北戎大王子的密信辗转着送到皇兄手上,想求一味药。皇兄派人多方打听北戎王庭的情况后,不止送了药,还送了个军师过去助大王子夺权。
若是能成功,对大裴来说,自然是比狼子野心的二王子继承北戎王要更利于北疆安定。若是不成功,军师也能起个传递消息的作用,大裴不至于像五年前那场仗一样被动。”
顾灼还真不知道这些事儿,听得专注。
又听裴简说:“年初时传回的消息,是二王子一派气数将尽。”
落音,顾灼冷笑一声,低咒:“活该!”
裴简安抚地亲亲她鼻尖:“若是大王子能成事,以后我带你去北戎亲自收拾二王子,他死了也给他从地里挖出来。”
顾灼只当他在逗她,也确实被他一本正经的戏言逗得肩背轻耸,玩笑着嫌弃:“才不要,晦气死了。”
裴简摸摸她的头,继续说:“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③
北疆安定既需要兵,也需要商。
即使最后大王子没能成事,还是二王子成了北戎新王,大裴也是得跟他谈通商一事的。
若能打通北戎,整条来往西域的商路就不必再绕荒无人烟九死一生的戈壁,贸易兴盛,可利民生。
而且,如此一来,大裴也能更方便地与大月氏、乌孙修好,一定程度上能限制北戎野心。
所以,夭夭,即使没有遇见你,我也会去北疆的。通商一事,起码要折腾六七年才能步入正轨。”
裴简说完这句,很温柔地看着怀中的小姑娘:“夭夭,我忽然觉得,能遇见你,大概是命中注定。”
闻言,顾灼一怔。
是啊,兜兜转转,或早或晚,总会相遇。
我那么挑剔,可能就是在等你,也只会爱你。
鼻头泛酸,心被各种情绪涨满,她搂紧他的脖子,偷偷眨了眨眼角湿意,想说很多话,又觉得什么都不用说。
裴简吻她耳尖上的细小绒毛,声音放柔放轻:“夭夭,我不是因为你才离京,也没有因为你而舍弃摄政王的责任。
我不会让你背负这种意义,我知道你在意什么。”
顾灼埋首在他颈间,闷闷应一声,鼻音软润:“嗯。”
又听他说:“等通商初见成效,北疆战事也就没现在这么剑拔弩张了。到时候,你如果不忙,我们可以回京住一两个月,或者我带你去游山玩水。”
裴简笑着学她先前的话:“带你当大侠,事了拂衣去,只留个背影。”
顾灼也笑。
她的担心和虚浮,在他温和清越的声音里,一点点消解。
他话里所描绘的以后,每一天都让她心生期待。
她捧着他的脸,响亮地亲他唇角,好娇纵地说:“那以后你可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裴简眉梢眼角都染透缱绻,太喜欢她这话。
他想被她据为己有。
“夭夭,往后我只是你的阿简。”
春风温柔,春光烂漫,她在他心里,永远明媚,永远花开不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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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万里关山,只为得见你。
2022.7.27
第70章 回程
官道沿途苍松叠翠, 垂柳枝长,比起来时,绿意褪去暗沉, 染上蓬勃生机。
回程不比进京时情况紧迫, 倒是不必急行军。
而且,带的东西太多, 也实在是走不快。
粮草辎重多了两倍不说,还得顺便护送一下多得望不到头的聘礼。
回幽州这一路上, 每每歇息时瞥见那些装满大箱子的马车, 顾灼都忍不住扶额——
亲自把给自己的聘礼送回自己家,也算是天下独一份了。
又想起在京城时, 收拾聘礼装车那天,王府的人进进出出, 几乎把库房搬空。
那还是她头一次见着那个长得离谱的聘礼单子。
听邵西一一念着核对, 她都替他觉得累。
眼花缭乱地看了一会儿后,顾灼去书房找裴简, 路过半掩的窗边,见他正在翻看几张大纸,间或伏案执笔写些什么。
声音窸窣作响, 男人眉眼低垂, 侧颜俊昳, 一派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清风明月样子。
听见她推门的动静,抬头望来, 眼波温柔, 笑着朝她伸手:“过来。”
“咔哒。”
门在顾灼身后悄声合上, 满室的晃晃光华被带走几分,只余窗边泄进来的亮, 柔和地洒在裴简脸上,更添仙姿玉质,清雅出尘。
碎微细尘染金,浮着不肯落地。
时间眷顾温情,仿佛也就此慢下来。
这一幕太适合入画,顾灼不舍得眨眼,心底悸动怦然。
她站定在那儿,一时忘记移步,倒是让裴简以为发生了什么,出声询问:“夭夭?”
顾灼一下子回了神。
眼看着裴简就要起身,她连忙摆摆手回道:“没事没事。”说着话,便抬脚朝他走去。
在这短短的几步路中,顾灼还抽了个空暗暗反省自己:都跟裴简在一块儿这么久了,每天看他那张脸,她怎么还是如此没定力啊?
被裴简知道的话,他肯定会变着法儿地利用这一点让她在某些时候“色令智昏”的……
一些意乱情迷时没羞没臊的画面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顾灼急忙摇了摇头,让跑偏的思绪停止。
啧。
那还是不要让他知道好了。
她走到裴简跟前,怕他问方才她为什么愣在那儿,便先发制人地及时开口:“看什么呢?”
话刚说完,垂在身侧的手腕就落入干燥滚烫的掌心,任其轻轻一拽,整个人便被圈进了裴简怀里。
鼻息间沁入几缕清冽淡雅的梅香,好闻却并不喧宾夺主。
男人身体散发的热度渐渐透过衣服的阻隔,不动声色地将她笼罩其间,也染得升温。
顾灼觉得耳尖微微有些发烫,又很不想承认自己居然就这么没出息地……害羞了。
脑海中的小人儿捂脸哀嚎,又愤愤握拳,理直气壮地控诉:一定是因为某人这几天的所作所为实在太孟.浪了!
刚开了点儿小荤,就不知节制。
用他的话说,小鱼小肉也是肉,能吃一点儿是一点儿。
可他的花样太多了,她有点儿吃不消了,呜呜……
所以,到底为什么宫里的藏书阁会有一整套十二册的《鸳鸯秘戏图》啊!还被裴简找到了!还那么厚!
而且,某人在理解和实践这种事时,总是拥有一种锲而不舍的刻苦钻研态度,和出类拔萃的无师自通能力。
如今不过才翻了五六页能用的,他就已经开始举一反三了。
这要是等到……她会被吃干抹净后翻个面再吃干抹净的吧……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做人,要学会防患于未然。
要不把那些书扔掉?
顾灼在心里默默摇了摇头。
——那还是有点儿舍不得的,虽然要未雨绸缪,但也不能因噎废食啊。
那她把书藏起来好了。
要是回幽州后裴简问起,她就骗他说找不到了,或者落在京城了什么的,需要用时还能再拿出来说是偶然翻东西翻到的。
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顾灼无意识地弯起唇角,眼睛亮亮地眨着转着,望向远处墙壁上挂着的字,不过也根本没有看进眼里就是了。
直到腿弯处横来一只手臂,与环在她腰间的力道配合着,轻轻一托,把她抱到了裴简腿上,也打断了她的思绪。
温润低沉的声线贴着她身侧响起:“内务府送来的图纸,看看。”
按大裴朝的典制来说,亲王去封地常住,是得起盖一座相应规格的王府的。
封地圣旨和王妃封册颁下来的那天,裴简问顾灼想把幽州的新王府修成什么样儿。
他们未来会长久住着的地方,他想让所有的一切都合她的心意。
可顾灼对这些一向无甚要求,又懒得费神研究,便在狠狠地反省了一番自己的懒惰后,心安理得地让裴简照着京城王府的风格来建。
一来嘛,她确实挺喜欢的。二来,自然也是为了能让裴简住得舒服。
不过,这个想法被裴简知道后,裴简按着她在浴池里这样那样那样这样伺候了她好几次。
事后,顾灼腿软脚软地被裹着毯子抱回房间时,弱弱地想着:也不用这么感动吧,她的主要目的真的只是为了偷个懒儿啊……
为什么不相信她!
欲哭无泪的顾灼决定给裴简出点儿难题,指了些没法搬动的大件儿,床、屏、架、柜什么的,说要在幽州看到一模一样的。
结果被裴简轻松化解——
他说这事儿好办,让内务府的人绘好这些东西的构造和细节,回幽州后找工匠做新的便是。
顾灼又气又闷,翻了个身不理人,被裴简从背后抱回怀里哄到睡着,一觉天明。
此时,听闻内务府已经送了图纸来,她倒真的起了些兴致。
视线自然而然地落于桌案,俯身去看,翻了几页感叹道:“画得好精细。”
线条均匀,尺寸详尽,正面侧面皆有,各个连接处用何种榫卯都一一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