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要论起报复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杀人是最简单的,要诛心却是不易。
四王有夺嫡之心,他和他母妃这么多年的筹谋虽然没能让他如愿以偿坐上太子之位,但实力任然不容小觑。
恐怕沈封梦里都在筹谋如何除掉沈策坐上太子之位。
要诛四王的心,最明了的便是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再无可能坐上太子之位。
一个计划在沈晚脑中渐渐成形,但关键的环节总是缺少点什么无法串联起来,此是思绪正好又被宴上喝彩声打断。
沈晚也只好先压下这件事,观察着场上。
沈策率先起身对着东芜帝道:“父皇,儿臣近来听闻近来梨花苑有支戏曲班子颇受追捧,儿臣听过他们唱《梨花落》,确实是不错,于是儿臣特意让他们排了一曲《春和》,以表儿臣对春祭的祝愿。”
“准。”
沈策拍了拍手,立即上来几个粉面戏子,穿着花团锦簇的戏服,排好阵后便咿呀婉转唱起来。
沈晚观台上的伶人,虽个个粉黛扑面,长得白净削瘦,颇有弱柳扶风惹人生怜的盈盈之姿,但却实打实的都为男子。
一曲唱罢,腔调确实绕梁,但沈晚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于是沈晚留心观察着那支伶人队伍。
却见那些伶人叩谢赏赐后,有一位穿粉的路过沈策身旁时,被沈策摸了一把垂在腰际的手。
这个动作极为微小隐秘,若不是沈晚留意观察,恐怕根本发现不了。
沈晚看到这一幕后,娈宠二字浮上心头。
刹那间,刚才对四王沈封的计划中没有串起来的关键环节忽然被接连起来了。
不仅如此,还能用上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之计。
沈晚不禁露出一个笑容,拿起面前的酒杯浅浅酌了一口。
待沈晚放下酒杯不经意间侧头一看,不由愣住。
席间不远处,一人着青色官袍,眉目舒朗,芒寒色正,清冷出尘。
他端坐席位上,与周遭的吵嚷格格不入。
沈晚打眼看去,恍然以为是什么水墨古画中的人从画中走了出来。
那人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沈晚的目光,向沈晚这个方向望了过来。
一双眸子波澜不惊。
四目相接一瞬,沈晚便看见他敛眸,微微颔了颔首算作行礼,而后别开了眼。
沈晚莫名觉得这人虽然礼数周全,但仿佛并不怎么待见自己。
也是,自己的身体是东芜五公主的,怕是名声不太好。
这个人是做官的,看着姿态清正之至,应属清流一派,不待见自己也是常事。
第16章 折花借剑,此间少年
权贵们变着法子向东芜帝自荐为祭春宴准备的添彩的节目,喝彩声一声高过一声,然而沈晚实在是提不上什么兴头。
眼见着天色渐晚正准备离席时,一直一言不发的沈封突然起身。
看着笑得寒凉渗人的沈封,沈晚心中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沈封对着东芜帝一拜,“父皇,今日诸位大人可谓诚意十足,只是听了如此之久我东芜的戏,想必父皇有些耳乏了。那便让儿臣为大家解一解闷吧。”
东芜帝指尖轻点桌案,不咸不淡道:“说来听听。”
沈封眼神不经意间从沈晚的身上飘过,朗声道:“东芜的歌舞日日品鉴,不若换换口味,看看的南樾的如何。”
沈晚听到南樾二字,立时皱眉,循着身后一群人的嗤笑声转过头,赫然看到被沈封的人押上来的人——正是萧越。
周遭的权贵看客的目光肆意在他身上流连着,打量着,鄙夷,嘲弄皆有之。
但萧越就像感受不到这些目光一般,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眸子也如静湖一般,甚至被押着路过沈晚身旁时,连目光都未斜一下。
沈封继续笑道:“诸位有所不知,这位南樾国的七皇子,他的母妃当年在乐馆里可谓红极一时。不若今日就让这位七殿下献艺一二,也好让我们一睹南樾风采。”
此话一出,周遭的看客都炸开了锅,目光的鄙夷更甚。
“母妃竟是伶人?难怪生了那样一副皮子,活脱脱继承了他娘勾人的本事吧?”
“乐馆什么地方?难怪这位沦落到我朝做奴隶都没有南樾人来赎人,我看未必是皇室的种,不知道什么地方钻出来的野种罢了。”
“大人所言甚...”
一声一声不堪的话入耳,沈晚觉得刺耳极了,一个锐利的眼风向一侧扫去,方才交头接耳的人霎时像个鹌鹑一样闭上了嘴。
“皇兄这是何意,父皇几月前亲口将人赏了我,如今怎么倒像是你来做主了?还是说将我公主殿当成你的地方,出入如无人之境,想拿人就拿人?”沈晚率先搬出东芜帝来压沈封。
沈封只淡淡一笑,“皇妹误会了,这人我是在承天门捉住的,何来去你公主殿拿人一说?倒是皇妹,怎么一个奴仆,吃穿用度都快赶上我了,还比我宫中宫婢与内侍自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沈晚听了这话心中不由一凛,沈封说的不像是假的,可萧越为什么要去承天门?
难道——为了递信出去么?
想到此处,沈晚不禁看了沈封一眼,好在他一心要萧越难堪,倒没深究此事。
先前在宴上献艺的都是伶人,现在让萧越一个皇子上去献艺,明晃晃的羞辱。
周遭让萧越上台献艺的欢呼声越来越高,沈晚蜷了蜷掩在袖中的手。
这个沈封!看来她得加快步伐,将脑中计划变成现实了,只是今日这一出来得猝不及防,她神思飞转暂且也没想出什么两全的转圜之道。
罢了,自己的好感度不要紧,先把萧越带走不让他在众目睽睽下蒙受羞辱才是要紧的。
于是沈晚定了定神,向着东芜帝一拜:“父皇,我今日出门前还吩咐过他,让他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在殿中好好待着别生事。没成想我前脚刚走后脚他便乱跑出来,正好我也乏了,请父皇准我将人带回殿中让他受罚去。”
萧越听了沈晚的话,心里微微一哂,这人真是巧言令色,油嘴滑舌得紧。
东芜帝静静注视萧越片刻,见他衣着光鲜,不禁想起前些天宫中的一些言语。
他的这位五公主,不会真将他当做男宠了吧。
一个南樾来的贱种,她就是这般放下身段自甘堕落的么。
“晚晚,你如今,真舍得罚他?”
沈晚听出东芜帝的言外之意,她对萧越做的事恐怕被别有用心之人稍加润色传到东芜帝耳朵里了吧。
沈晚佯装不解:“父皇这是何意?儿臣不罚他,难道就这样揭过去了么?”
东芜帝眸光暗淡一瞬,直接开门见山道:“他不是你的男宠么?此刻你将他带回,是不愿让他在众目睽睽下献艺么?”
周遭顿时一片喧嚣,数双眼睛向沈晚看过来。
沈晚一怔,她没想到这个狗皇帝竟这般直接!!毫不顾惜他这个女儿的名声。
但她绝对不能当众认下男宠的名头,宣扬萧越是男宠和让他上去献艺根本没什么区别,都是同等程度的折辱,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萧越在不远处看着沈晚一对娥眉蹙起,眸子心思沉沉不复往日光华潋滟,表情也冷冽,不似平常明眸善睐笑意盈盈,一副左右为难的模样,他也不禁蹙了蹙眉。
他是出于不屑于沈晚出面护他,不愿接受她高高在上的怜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不清楚,但他此刻已经往前迈了一步,对着东芜帝叩下。
“陛下误会了,我只是公主的奴仆,公主常言我难登大雅,所以不想让我登台罢了。 ”
沈晚侧过头,诧异地看着突然出声的萧越,萧越只是淡漠瞥了她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东芜帝倒是被萧越一番话勾起了兴致,“哦?看来你对此还颇有微词?那朕今日便给你这个机会,让你好好表现一番。”
萧越在一众打量和嘲弄的目光中从容走向朱雀台中央的圆台,在从木阶拾级而上时,萧越伸手折了一支桃花。
他一身白衣挺拔修长,披着满身晚霞和落日熔金的余晖站在喧嚣中心,眉眼冷俏。
那桃花枝在他手中如一把锋利的长剑,挽起一个又一个又好看的剑花。剑锋一起一落间又不失凌冽的肃杀气,簌簌下落的花瓣被剑气破开,随着少年飞扬的发尾打着旋儿。
沈晚立在台下,看着高台上的萧越。
他专注于剑招时,所有的戾气,冰冷都消散,眉目间只剩下张扬,沈晚忽觉少年意气扑面而来,朱雀台上春色都被惊醒两分,一时看得有些痴了。
四方天云霞漫起,微风越过满座喧嚣,将落花吹拂在沈晚的肩头,浅淡花香中,沈晚心头莫名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第17章 玉簪碎
皇室宗族,世家子弟,都想将萧越当做伶人取乐,可他就那样从容不迫地站在喧嚣中心,将嘲讽、鄙夷、轻蔑都视于无物。
沈晚看着这样的萧越,想起书中的女主——江凝。
书中写江凝本是簪缨之家出身的世家小姐,温柔善良才情绝艳,却因为家族遭到奸党构陷沦落成为官妓。
但她并没有自甘堕落,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中,她依然有她世家嫡女的傲骨,也不因为丧失清白便寻死觅活。
她始终记得自己是何人,自己背负着什么。
江家合家口几百人只剩下她一个,她怎么能轻易了断,那些奸佞小人要折她的傲骨,折江家的傲骨,可她偏要好好地活。
在一片污糟中,她的手依然能谱出惊艳四国的的曲子,写出不逊色任何文人墨客的诗词。
后来萧越立她为天下之后时,为了不让她遭受非议,想给她重新寻个身份,江凝却不愿。
她说——这后位,若我不是江凝,那么我便不会坐。
江家的罪名已经昭雪,她是堂堂正正的江家小姐,即便曾经沦落为官妓又如何,她德可配位,岂能任由裙摆将她丈量。
这份魄力与风骨,在书中那个时代中实在是难能可贵至极。
萧越与江凝的第一次相见,是元贞二十一年,萧越从东芜出逃时。
那时萧越刚刚逃过东芜兵的追捕,但身中一箭受了伤。时逢江凝从淮州回京,中途恰巧遇到了身受重伤的萧越,她懂得一点医理,为萧越拔箭治伤。
书中关于这段的描写沈晚还记得——江凝那一袭白衫,像终夜常明的月光,照在萧越心尖好多年。
后来萧越做了南樾帝君,第一个发兵东芜,在破败中救出了已经被折磨地瘦的不成人样的江凝。
那时江凝那样孱弱,萧越几乎要以为她活不过那个冬天,心死如灰。反而是江凝一直安慰萧越,她说自己已经苦尽甘来,当然要等到春天,好好地看一场花开花落。
江凝身上温柔又坚定的力量让萧越越陷越深,他越来越爱她,而江凝也因为叹服萧越的谋略,逐渐对他心生爱意。
萧越善战,江凝善谋,他们执手共开盛世河山,是当之无愧的一代帝后。
沈晚看着此时的萧越,她想——也许萧越和江凝的本心,都如那身白衫一般,纤尘不染,有些最为纯粹的底色。
一剑舞毕,权贵们虽然达到了让萧越站在台上像伶人一般献技的目的,可观萧越脸上没有任何屈辱的神色,反而吸引了朱雀台一众女眷的目光,便暗自恨得牙痒痒。
沈晚也回过神,现在是带走萧越的最好时机,否则带回四王不知道又想出什么主意作死,偏生今日人又多。
于是沈晚假装不悦,冷冷地对着台上道:“丢人现眼,下来,随我回宫。”
那些权贵们即便不甘心,也不敢阻拦沈晚,只能看着萧越跟在沈晚身后几步离开了朱雀台。
在经过一方案几时,萧越忽然察觉到袖中有什么东西滑落。
等到萧越意识到那是什么时,已经有些晚了。
清脆的碎玉声自身后响起,沈晚循声回头,看到摔到地上断成两截的那根玉簪。
再看同样有些诧异的萧越,沈晚明白过来,应该是刚才萧越舞剑时动作间簪子便没有揣稳,此时掉了下来。
那簪子质地虽通透,可也不是什么难得的物什,沈晚一边转身迈步离开一边对萧越道:“罢了,碎了就碎了吧,以后再送旁的给你。”
萧越看着地上那根断成两截的玉簪,眉头皱起,薄唇抿了几抿,终究没有说话,缩回伸出几寸的右手,跟着沈晚一道离开了。
沈晚与萧越走后,一双官靴停在那碎裂的玉簪面前,青色衣衫折身,一双比那玉还要莹润的手从地上将它拾起,放在手心中静静地端详。
一贯疏朗温润的面庞难得出现迷茫、不解,与...不动声色的愤恨。
......
公主殿中,沈晚今日在宴上浅酌了一杯酒有些头晕,便坐在苑中花树下的石桌旁醒酒。
微凉的风穿过薄薄的春衫,沈晚逐渐抵挡不住这样的清凉惬意,趴在石桌上渐渐入睡。
月悬中天,萧越神色凌冽,神色晦暗不明,居高临下看着肩头洒满落花的沈晚。
她此刻丝毫没有知觉地睡着,长长的睫毛被月光在白皙的面庞上投下一片阴影。
乖顺,可爱。
毫无防备。
萧越的的右手紧攥,青筋突出,最终伸向沈晚纤弱的脖颈。
萧越漆黑的眸中暗潮涌动——只差分寸,他便可以毫不费力地掐死她。
在手即将触碰到沈晚的脖颈时,萧越忽然听到一声细弱蚊吟的呢喃。
萧越倾身凑近,想听得更清楚些。
温软的呓语在他耳畔响起,“对不起...萧越...我没有护住你...”
萧越似乎被那几个字呼在耳畔的温度烫到,慌忙起身与沈晚扯开距离,那悬在沈晚脖颈间的手也颤抖着缩回。
片刻后,萧越在一种不可名状的慌乱中逃离。
沈晚这一觉睡得很沉,梦中仍旧鲜血淋漓。
只不过不是她的血,而是萧越的。
梦中沈晚根本没来得及赶去救下狼爪下的萧越,她赶到时,萧越早已毫无生机地躺在冰凉的牢笼中。
她在牢笼外,茫然无措地抓着牢笼的铁栏杆,看着那个早已经血肉模糊的少年,悲从中来。
“萧越...对不起...”
“对不起...萧越...我没有护住你...”
第18章 诛心(1)
沈晚一觉惊醒,从石桌上直起身,满肩头落花簌簌落下,沈晚伸手一拂,拂了满手花瓣。
还好只是梦。
沈晚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方才恍然间总觉得有发丝垂落在脸上,痒痒的。
沈晚起身理了理裙摆,她今夜要好好休息,明日还有一场好戏要演。
第二日一大早,沈晚便去了东宫。
一进门,沈晚果然看见祭春宴上那班唱春和的伶人,沈策在优哉游哉被环绕其中,闭眼听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