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宁珩说这些话的时候,面部表情无什么变动,是一贯的端矜尊贵,甚至还有几分义正言辞的意味,再多探寻一下,也只能看见他对未来大舅子没有保留的,设身处地的关怀。
冯闻十分感怀,立马应下:“是,此事殿下放心交给奴才,奴才一定办好。”
他一直都很喜欢云小姐这个未来主母,自然要在云小姐表兄的婚事上尽心尽力,义不容辞。
殿下现在或许尚得不到太尉大人的认可,但能和云小姐的其他亲眷相处和睦,冯闻还是非常欣慰的。
霍宁珩微微颔首,随即不再多言,向殿内走去。
捏紧的手缓缓放开,他此时才发现不知何时竟然出了一手汗,方才有些快速的心跳慢慢平缓下来。
心中的阴暗念头刚才被放开禁制,试探着伸出爪牙,此时又收了回去,被他重新关入牢笼。
霍宁珩想,他应该不算过分吧,人生十多年,他从未有过多少私心,但自遇见云裳以来,各种抑制不住的私心就像涌泉般不断地冒出来,仿佛要将那么多年欠缺的部分一口气全部填满一样。
他的私心也不坏,他有什么错?他不过就是一个卑微的,渴求云裳多将目光放在他身上的可怜人罢了,在她的面前,他没有高贵的身份,没有无双的权位,他是赤.裸裸的,一无所有的,他渺如尘埃,他只能仰望她。
他不会让云裳为难,他会给崔以庭找个好亲家,任谁都挑不出错处,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那颗脆弱的,无处安放的,敏感的心暂且得以平静。
思绪沉定下来,白日的光景重新出现在霍宁珩的脑海中,他将云裳的倩影在心中细细描绘,一遍又一遍地回味。
想着想着,他就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啊,云裳今日夸他穿白衣很好看,他懒得细想是真是假,她的话,他全都当做是真的,也只会是真的,他的心一下子就被喜悦充盈,他在心中暗暗庆幸,还好,他身上仍有值得她喜欢的地方。
霍宁珩不知道此时自己唇角的弧度有多大,他只是宽慰地想到,幸好如今冯闻走在他的身后,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他可以不用掩饰地将此时的心情表现在脸上,肆无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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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东宫大多地方都已熄了烛火,四下一片暗沉。
霍宁珩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不知是中了什么咒,只要他一闭上眼睛,脑中就会浮现起那个扰人心乱又令人无比甜蜜的名字,他人在东宫,思绪却已经飘远,飘到了宫外,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人儿那处。
天知道他平日里费了多大的气力,才在云裳面前克制住自己,维持面上的镇定有礼,做那端方贵重的君子,而不将那些肆意生长的心思和情绪泄露出来。
但此时夜深人静,没有人会看见,他没必要再克制了。
霍宁珩从床上起来,持灯来到了书案边,小心翼翼地将白日里收到的花笺拿出来,他没有急着打开,而是将之放在鼻尖,轻轻地嗅闻。
一股兰花混合着茉莉的清淡香味,兰香来源于花笺本身,茉莉则是……
他心跳如鼓,将灯盏放于一侧,轻轻打开了信笺,昏黄的灯
光并不明亮,却足以令他看清上面的字迹,朦胧的暗影投在薄纸之上,他忽然从怔愣中醒来,急忙将纸张拿开,拿到一半,又想起自己点的是灯而不是蜡烛,不用担心蜡泪烧坏了信纸,不由得哑然失笑。
反反复复看了两遍,呼吸却没有平复,反而越发急促。
他知晓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否则恐怕今夜难眠,于是将信纸小心折好,放入自己胸前的衣襟之内,其下正对着的,是他的心口。
霍宁珩抚着自己的胸口,缓缓朝寝榻走去,自他伤残以来,在无数个幽暗的夜里,受环境影响,他内心的负面情绪也会成堆地一同生长,自厌自弃,以及想毁灭什么的冲动,连同着时而浮现出的暴虐因子,时常在他的心间起起伏伏。
但此时,那张薄薄的信笺贴着他的心口,竟仿佛某种封印一样,压下了全部的不安与阴暗,将他的心脏泡在了暖流之中。
在快靠近床榻的时候,霍宁珩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朝旁侧的另一个方向行去,起初,他的脚步有几分迟疑,但是最后他还是下定了决心。
这些天,他一直在避讳,在刻意不触碰那件事,前些日子,他还可以借视力尚未恢复为由,不去看自己的模样。
但如今,他还有什么理由去逃避呢?云裳说她喜欢他今日的装扮,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既高兴,又忐忑,他害怕是她的故意美言,又忍不住暗暗地想——
万一是真的呢?
倘若是从前的他,霍宁珩必然不会如此不自信,可若是如今的他……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今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无论如何,是到了他该去坦然面对的时候了。
虽然他可能会看见一个,他根本无法接受的结果。
霍宁珩走到镜前,这是一面十分宽大的落地镜,去年从西洋来的舶来品,出事前,他每日朝会之前,都会在镜前整肃衣冠仪容,以备万无一失。
但自从他遭难之后,冯闻就十分自觉地吩咐宫人,将这面镜子藏在了角落里,如果不是刻意去寻,按照他平日里行走的路线,基本遇不到。
他知道冯闻是顾忌他敏感脆弱的内心,但……
霍宁珩于镜前定住,此处原本一片黑暗,只有少许清浅的月光从窗外洒入,稀薄地投射到地面上,让镜子上方的装饰物,反射出微弱的银色光辉。
提灯悬停在他垂落的手心之下,迟迟没有动弹。
他站在镜前,试图在黯淡的光线之下,从镜中那模糊隐约的轮廓中,找寻自己从前的几分模样,他凑近了又凑近,除了在镜面上投下一片深黑的阴影之外,他什么也看不清。
霍宁珩将宫灯提了上来,他的心脏在狂跳,手心湿滑,几乎抓不住提灯,一团暖黄的光线到了镜前,他的颊边,他却临阵逃脱般地突然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在他幽微深黑的内心世界里,过了有一亿年那么久——每分每刻都是煎熬。
纤长黑浓的睫毛轻颤打开,漆黑的瞳眸睁大,被提灯染上了火光,跳跃在他的眸底。
霍宁珩的瞳孔在一瞬间倏然放大,又猛地缩小,他的浑身僵住了,一切生息仿佛都在此刻消失,他的呼吸停住,甚至忘了眨眼。
他犹似不信般地,将脸颊又往镜前靠了靠,几乎快要贴了上去,他眼中的火光映衬在镜中,又折射回来——他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死死地盯着镜中的自己,似不死心般地将提灯重重地往镜面上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这样就能击破眼前的幻境——他不愿承认,不愿接受的景象。
霍宁珩怎么可能接受——昔日平滑光洁的脸颊上,如今被可怖的纹路脉络纵横,他平日里摸自己的肌肤,感觉到从前鼓起的山峦疤痕愈发平整,还可笑地以为自己的脸得到了改善。
至少,不是如今这般可怕丑陋的样子——新生起的皮肉是暗沉的红色,像那干涸已久,皲裂开来的红土地,沉积在他的面上,和周围正常的肌肤,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偌大的一片,横亘在他的脸上,破坏了整张脸的协调性,有这丑陋的瘢痕在前,无人会注意他的眼睛,他的鼻梁,他的唇瓣,他其他美好的一切。
霍宁珩手中的宫灯滑落在地,发出砰的一声声响,随之重重跪在地上的,是他的膝盖。
他再也无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他全身的力量在一瞬间流逝,此时只能踉跄倒地,以掌心撑着冰凉的地面。
夜里的地面很凉,寒意顺着霍宁珩的指尖,传遍了他的整个身体,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想大笑,又想流泪,但此刻,他发觉,他连这些都做不到,面庞随着肩膀一同抽搐着,扭曲着,那样子恐怕无比恶心。
不知过了多久,当手背上落下几滴温热的液体,霍宁珩才恍然察觉到,哦,原来他也会流泪。
第14章 动手
霍宁珩想不起来自己是怎样拖着这副残破的躯体回到床榻上的, 他只觉得,自己活着,又好像死了。
这种深沉的夜里是最可怕的, 因为四下除了他以外,皆没有旁人, 在这样寂静空旷的空间内, 每一次的呼吸声, 都会被无限放大,提醒着霍宁珩他仍活在这世间。
霍宁珩用手掌捂住双眼,许久之后,有湿润的水痕从指缝中流出, 他没有作声,只是在这宁静得甚至听不见一丝风声的夜里,默默地流泪,连同他的心一起,在角落里悄声无息地腐烂。
白日里同云裳间的欢声笑语, 在这一刻几乎成了可怕的折磨与惩罚, 一次次敲击着他随时会破裂的心底屏障。
霍宁珩完全不敢去想象,那些往昔中与她相处的情形, 尤其是, 只要他一想到,自己是顶着这副丑陋的面容与她相见的。
冯闻和云裳都说他不难看,是了,他便真的天真地相信了几分,以至于堂而皇之地顶着如此尊容在外面行走, 也不知有多少人瞧见了这一幕。
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先前嘉宁帝和苏皇后在见到他面容时的评价,从前, 他虽然有几分在意,但更多的时候,是认为苏皇后和他关系向来不睦,所以故意夸大以刺激他。
现在看来,苏皇后所言,哪有半分虚假?他这样的脸,走在街上,恐怕都会吓坏路人吧。
霍宁珩自嘲地笑了笑,只是这笑意没有丝毫温度,尽是冷意。
云裳捧着他脸的时候,在想些什么?他知道云裳一向温柔又善良,从来不忍在言语上打击到他,总是不吝用世间最好的词句来赞美他,安抚他。
可是,云裳不介意,难道他就能坦然接受吗?
失明的时候,处在黑暗当中的他,最大的期望,就是能有朝一日看到他心上的姑娘的面容,将她的眉眼都刻入他的心尖。
与此同时,他还一直有个隐秘的渴望,便是渴望与她相配,渴望他们能得到世人的认可。
霍宁珩对自己的才学能力从来都不露怯,遭难之后,他最为自卑的,便是身上的残缺,但在视力好转之后,他忍不住乐观地想到,或许,他的脸也没有预想的那般难看呢,或许……他可以努力治疗,至少恢复到从前的八分相貌呢——虽然,这仍不够,但,至少不至于沦落为她身边可笑的小丑。
但今日过后,当他直面自己的真实情况以后,他知道,从前那些所谓的希冀,不过是白日之梦,一吹便散,而他的脸,恐怕这一生都是如此模样了。
多么残忍啊,霍宁珩笑着笑着,又流出了泪水,滴落在他的胸襟,衣摆处,染湿了一大片,少年不知愁滋味,从前的他,如何这般怆然狼狈过,他是天子骄子,是帝国之光,是无暇如玉的太子殿下,唯独不是如今这个卑微失意的他。
而如今,霍宁珩最介意,最在怀的,不是旁人对他的评价,不是他自己心理上与从前对比的落差感,而是他在云裳面前的自惭形秽。
她的手,是柔嫩白净的,该用最洁净的露水呵护,再用最上好的丝绸擦拭,而不是捧着他这张,令人恶心厌弃的脸,满目怜惜。
霍宁珩只要一想到这个场景,都要疯了,仿佛是上天要将他本就少得可怜的自尊,偏偏要在他在意的姑娘面前一片片撕碎
一般,他只觉得头颅里仿佛有一万根铁棍在来回搅动,疼痛欲裂。
他捂着头,嘴唇不住地颤抖着,没有意义地来回翕动着,他只想摆脱这该死的境况,可是,如今的他,连自尽的资格都没有。
只因为,他答应过她,决不寻死。
他的命,早已不属于他自己,没有她的准许,他绝不敢胆大妄为。
可是他的自尊,怎么能允许他以如今这副鄙陋的模样,陪伴在她的身边,他不配呀!
霍宁珩快要崩溃了,某处脆弱的神经,像是忽然被挑动了一番,他猛地站起身,疯癫般地将镜子踹倒在地,镜子无助地倒下,发出刺耳的破碎声,他双目发红,站在原地,看着地上四散的碎片,用左手死死握住右手,才压制住了自己想拾起碎片自残的冲动。
他此时想转移注意力,哪怕是将自己从眼前的情境中带离一分一刻都好,于是他快步来到了一旁的案台边,抓起其上摆着的茶壶,径直将茶水往自己口中灌,沁凉的茶水直灌而入,他也没有心思顾此时会不会呛到。
直到整壶茶水尽数入腹,才让他强行冷静一刻,但目光触及到不远处的镜子碎片,方才的记忆又立刻涌现,一股恶心之意径直从胃部直涌而上,霍宁珩止不住地干呕起来,方才咽下的茶水,在此时成了搅动他肠胃的利器。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勉强平复一些,只是额上身上,早已是汗涔涔一片,他捂着自己的前额,大口大口地喘气,有一种濒死般的错觉。
不远处的屏风后,出现了亮光,与此一同传来的,还有轻轻的脚步声,霍宁珩清楚地听见,冯闻惶恐中带着试探的声音从那边传来:“殿下,殿下——您怎么了?奴才突然听到了一阵动静,您……没事吧?”
最后一句话,冯闻问得很没有底气。
霍宁珩不想让冯闻现在进来,看见眼前的一幕,于是他及时出声叫住了他:“无事,不用进来。”
冯闻止住了上前的脚步,却也没有立即离去,霍宁珩沉默地瘫坐在地,手掌撑着膝盖,目光下垂,亦没有再说话。
月华落在他垂在地面的宽大衣袖之上,投射出惨淡的银白光芒,霍宁珩轻扯唇角,声音不大不小:“冯闻,你去吩咐人,收拾好朔华行宫,不日孤将会前往此处,小住一阵。”
冯闻站在屏风之后,只能隔着遥远的距离,看着他家殿下的模糊身影,他心里忧虑得不得了,但又不敢违抗命令进去,此时听到这个十分意外的指令,怔了一瞬,下意识问:“殿下前往朔华行宫,可要通知云小姐?”
说这句话时,冯闻没想太多,几乎是脱口而出,只因为近日殿下和云小姐越发亲近的关系,以及冯闻寄托在云裳身上的托付与期望——期望她能给殿下带来更多生气与活力。
因此,说话的一瞬,他并没有太过的顾虑,无论如何,在殿下这里,云小姐总是特殊的,向来遵循的常理,在云小姐那里,也不是不可能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