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冯闻发现他的声音,回荡在空荡的大殿当中,甚至弹出了回音,却唯独没有得到霍宁珩的回应的时候,他才察觉出了不寻常的味道。
“殿下……”他踟蹰着开口。
“不许告诉她。”霍宁珩突然出声,在良久的沉默后,这道声音显得有些突兀,似乎他也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严厉,又放缓了语气,改口道:“不用告诉她。”
“是我自己有些事,不用为此惊动了她的清净,也许……过一阵子,我就回来了。”霍宁珩的声音极淡,仿佛他也觉得这话说的颇没有底气,语罢后就抿住了唇。
一阵子,是多久,他也不知道,总归,他现在没有勇气去见她,以这副可悲可鄙的丑陋样子,这会让他觉得,但凡如今与她待在一起多一分,都是对她莫大的玷污。
冯闻也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干巴巴地回道:“是,殿下。但……您若是离京了,云小姐迟早会知道的,不是么?您如果不告而别的话,她会不会担心?”
是啊,她如果担心怎么办,霍宁珩笑自己的怯弱,如今连直面她的勇气都没有,但他是真的……他宁可担上怯弱的名头,承认自己是个软弱之人,也不敢——
他如今只敢打断冯闻:“别说了,就这样吧,孤……现在有些累,你说的这些,孤回头再考虑。”他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双眸掩映在碎发的阴影中,低低地叹息:“你先下去吧,冯闻,今夜……劳烦你了。”
待耳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身侧再度归于一片寂静,只有皎洁的月华亘古不变地照入室内的时候,霍宁珩才有些僵硬地抬起头,发怔般地看着远处窗外银白色的清冷月景。
云裳……
他重重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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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裳得知霍宁珩离京已经是三日之后的事了,只因这几日,云霆带着她和崔以庭,去离京城不远的澧泉县踏青去了。
澧泉县风景优美,美食甚多,云霆手下的人接待安排得十分周到细致,云裳畅快地玩了几日,颇有种乐不思蜀之感。
直到某日午膳间,云裳尝到了当地有名的一种冰糕,大加称赞,并在席间表示:“这道甜食味道甚好,就是不知道易不易于保存,等回去的时候,我给殿下也带上一份。”
她只是随口一说,但话音未落,云霆就对她投来了目光,崔以庭见此,也一同转来了视线。
“怎么了?”云裳眨了眨眼睛,看向云霆,“爹爹,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云霆闻言,冷哼一声:“出门游玩都时刻想着那小子,也不知道他上辈子是积了多少德。不过,你的这个想法可以趁早打消了,因为那姓霍的小子,现在根本就不在京中。”
云裳愣了愣:“不在京中?我怎么不知道。”
云霆笑了起来:“哦,我当你会知道,怎么,他居然没有告诉你?看来也是个心不诚的。”
云裳自动忽略了爹爹对霍宁珩无时无刻的打压,陷入了思绪:按理说,霍宁珩那样依恋她,决不可能故意瞒着她,自己出京了,那么,是什么事,导致出现了这样的变故呢?
云裳懒得事后自己再去查,干脆就直接当面问云霆:“殿下去哪里了,几时去的,去做什么?”
云霆皱了皱眉,本想再嘴一句霍宁珩,但看到女儿投过来的目光,还是不可避免地屈服了:“应该都有几天了吧,是离京城三百里的章丘,至于做什么去了,我哪知道,神神秘秘的。”
章丘……经云霆这么一提,云裳忽然想起来,在原著中,章丘这个地方也出现过。
大夏皇室在章丘建有一座行宫,名为朔华,霍宁珩在其中也有自己的宫殿,作为皇室一同度假时他的居所。
他此次前往章丘,应该就是去往朔华行宫。
而云裳对这个地方的印象很是深刻,因为在原著中,霍宁珩最终就是在此处走完了自己短暂的一生,那时候,大多数人早已遗忘了这个曾经风华无限的前太子,他的棺椁从行宫驶出,出葬那日,天下都在庆祝新帝登基,人们共襄盛世,偶尔有几个知道霍宁珩死讯的人,也只是在心中道一声死的不是时候,偏撞上了新帝大喜的日子。
至于他死前经历了哪些痛苦,哪些挣扎,没人知道,也无人关心,不过是一个失势的前太子罢了,神智怕是也早已疯了,连新帝都懒得多看他一眼,死了又如何,和路边的阿猫阿狗没两样。
朔华行宫……云裳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地名。自她插手以来,已经有许多事情,都走上了与原著不同的轨迹,譬如霍宁珩并没有原著中伤得那样重,至少,他还不至于常年缠绵病榻,也能独
立行走,正常视物。
按照常理来说,他自然也不会像原著那般,在生命的最后两年,被驱逐至荒远之地,名为休养,实为圈禁,过早地走完自己的一生。
但云裳还是将朔华行宫这个地方放在了心上,只因它与霍宁珩之间的联系,令她不得不在意。
思及此处,她有了主意,抬头对云霆道:“爹爹,我即日就启程去章丘,不能继续陪你们了,你们按照原来的安排接着好好游玩,莫要因我失了兴。”
云霆眉头都折成了一条缝,他眯了眯眼:“怎么?不想陪爹爹,一心记挂着那小子去了?去也就罢了,还如此急匆匆的,一刻也不多等。”
他的语气里有藏不住的怨忿,因着此事,云霆在心中又给霍宁珩记上了一笔。
“他一个人在行宫游玩,也没告知你,怕是自己独自逍遥快活去了,你这般赶着去,我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云霆不满地嘀咕道。
云裳只是笑笑:“嗯,我有些事。”
直觉告诉她,此时应当去寻霍宁珩。
最终云霆还是没拦住云裳,眼睁睁看着她离开了,他郁闷地盯着她离去的背影,鼻孔里喷着气。
崔以庭从方才噤声到了现在,此时才敢上来说一句话:“姨父,表妹与殿下感情深厚,这是好事,无论如何,与太子殿下在一起,是表妹的心愿,她快乐就好。”
云霆这才转过身子,看向崔以庭,方才的表情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少见的严肃。
他的鹰眸中闪过一丝冷光,缓缓开口,只是道出简短的一句话:“太子配不上她。”
出事前的霍宁珩,云霆不喜欢,因为他太过持清守正,在阴谋遍布的宫廷朝堂中,偏要保持自己的原则和风骨,这样的人,他不会放心将女儿交托给他,因为,云霆根本无法确定,霍宁珩有把握保护好云裳。
而以霍宁珩的性子,他也不是那种能被云霆掌控,按照他的心意来调教的人,既不能强大到护女儿周全,又不能彻底做他云家赘婿,在云霆眼中,简直毫无优点。
出事后的霍宁珩,他更加不会看得上了,在云霆看来,一个身有残缺的男人,在一开始,就失去了争夺云裳青睐的资格。
若云裳真的喜欢,也不是不行,但不能作为她的夫婿,要是将霍宁珩当面首养养,不上心,倒也可以。
崔以庭隐隐从云霆的话语中嗅出了一丝别样的气息,他有些惊诧地抬头:“姨父,您是要?”
云霆的性子,刚毅果决,杀伐果断,在某些时候,就是固执己见,说一不二的主,虽然出于对云裳的宠爱,他不会当面拂了她的面子,但难保他背后不会做些什么。
云霆没有否认,反倒轻叩桌案,唤来了自己的副将,转头对他道:“先前吩咐你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副将双手抱拳,作揖道:“回禀将军,已经准备妥当,河东道的部分驻军,已经被调配到了章丘附近,只待您下下一步的命令,还有您先前让我们制造的证据,也一同齐备。”
崔以庭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他虽然年少聪颖,以才名闻于大夏,但对于这种真刀实枪的大阵仗,还是第一次见到,姨父如今都懒得在他面前掩饰了,也不怕被他知道,看来,姨父谋划的那件事,是箭在弦上,非做不可了。
崔以庭的额头上不知不觉就渗出了汗意,谁能料到事态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弄不好,这可能成为撼动国朝的大事。
从前,只听说云太尉爱女甚深,如今亲眼一见,却觉从前传闻一二,不过寥寥。
云霆忽然又将目光重新投在了崔以庭身上,意味深长道:“阿庭,你的各方面我都是十分满意的,此事了结之后,你或许可以对我先前所提之事,再做考虑。”
崔以庭喉口哽住,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垂眸恭谨道:“姨父谬赞了。”
同时,在心里默默祈祷道,云表妹和太子殿下,最好都好好的。
不管旁人对霍宁珩评价如何,在崔以庭这种涉世未深,尚怀着一腔报国之志的读书人心中,太子殿下,便是可遇不可求的圣君明主。
不染污秽,道德高尚,有自己的底线原则,并且一直为之坚守,礼贤下士,谦和有礼,是真正的君子。
若这样的人都被嘲笑,那世间还有什么价值是值得去坚持的呢?
若太子殿下能够顺利荣登大宝,那他一定会是崔以庭愿意追随一生的对象。
所以,从一开始,崔以庭就没想着去和太子殿下争,在他心中,太子殿下品格贵重,必然不会薄待表妹。
只是……他望着眼前一脸沉凝的云霆,心中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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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裳一路没有停歇,直奔朔华行宫,在路上,她也探听到了一些霍宁珩的消息,忆起他前往行宫的前一日,恰好与她在兰若寺碰过面,那时的他,似乎视力恢复了大半……
视力……云裳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想,这猜想让她不自觉地加快了行程。
若真是她想的那般,倒也不在意料之外,此事或许有些难办,但若是顺利解决,可能会成为一个对她而言,新的有利契机。
第15章 惩罚
云裳经过两天的路途, 终于抵达了朔华行宫,前来接待的冯闻来的时候是一脸哭相,连眼里都写满了愁苦, 云裳看着他,感觉他几日不见, 仿佛老了十岁。
冯闻的精神状态不太好, 见了云裳, 眸中泛起了希冀的亮光,但整个人的精气神还是发蔫的,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将云裳看了又看, 不住地叹气:“唉,云小姐,请您去看看殿下吧。”
云裳却没有马上回复他这句话,而是发问:“殿下前几日不还是好好的么,如今又是怎么了?莫非, 和他视力恢复一事有关?”她思来想去, 发现近几日发生在霍宁珩身上的变化也只有这个了,于是大胆地猜测:“殿下是看见了自己的脸, 无法接受?”
冯闻有些惊讶, 随即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云小姐果然聪颖。这些日子,奴才看着殿下的身体和心理状况都逐渐好转,一时竟以为殿下已从那场灾难中走出了大半,不会再为难自己……谁曾想,殿下的自尊远比任何人想的都要重。”
“云小姐, 您莫要怪殿下不告而别,殿下他……他只是对自己要求甚高, 无法容忍自己以那副模样继续出现在您的面前。您待会进去,也请先别贸然与殿下见面,您就隔着门,与殿下说几句话,或许能给他几分宽慰。”
“殿下……心结难解,往后恐怕要多麻烦云小姐了,奴才一直都很感激云小姐,还请您受下奴才这一拜。”冯闻声音沉缓,说着说着,忽然提袍下跪,欲对云裳行稽首大礼。
云裳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她的声音相比冯闻要镇定平和很多:“冯公公不必行此大礼,殿下……我会好好看顾的,此乃我分内之事。”说到看顾二字的时候,她的语气微加重了一些,别有深意。
云裳淡定如常的姿态,让冯闻的心定下来不少,他看向眼前这个外表纤细柔美,实则坚定有主见的少女,心中不住地庆幸,还好,无论殿下在何种危难时刻,都有云小姐不离不弃。
有云小姐作为东宫未来的女主人,实属他们的福气。
两人一同前往霍宁珩寝殿,趁着路上的功夫,云裳问了些具体的情况:“殿下来行宫以后,做了何事,这几日的状态如何,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你如此唉声叹气?”
冯闻声音沉重:“殿下是清晨出发,连日赶路来的章丘,路上一言不发,将马车四周用绸布遮盖得严严密密,谁也瞧不见,到了朔华行宫以后,更是直奔住所,尔后竟将自己锁在寝殿中,再也不
出来,任凭谁来也不见。”
“奴才进不去,也不知道殿下如今具体的情况如何,总之,奴才实在是太担心了,才会请求云小姐您,因为殿下这几日只吃了几口送进去的饭菜,每次原样进,基本就是原样出的,奴才看了实在心惊。”
说到此处,冯闻竟红了眼眶,“殿下怎能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啊。”
根据冯闻的描述,云裳已在心中有了一个大概的设想,连着几日都没有吃什么饭,身体大概很虚弱,虚弱……
云裳忽然笑了笑,不知想到了什么。
其实,无论是当初霍宁珩遭难到只能虚弱地躺在床上养伤,还是他如今这般不吃不喝造作到病弱的程度,比起平日里的他,云裳觉得这种时刻的他,身上会带着一种十分吸引人的气息。
一种吸引旁人去掌控他,“凌虐”他的气息,这样的他,看起来好像无论她对他做些什么,他都不会反抗,他会承受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这是一种将天上的孤冷皎月,攥入手心,肆意揉搓,为所欲为的感觉,光是想想都十分令人满足。
云裳觉得自己的浑身的汗毛都兴奋得立起来了,她的眼睛在这夕阳的余晖之下发着过分的亮光,只可惜冯闻并没有读懂她如今的心思,还以为是将温和的羔羊带去了殿下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