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出气,也算不上。
他询问前排的司机:“怎么突然刹车?前面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司机刹车的突然,早已做好了被斥责辱骂的准备,没成想,听到的却是霍以南不急不缓的问句。话语里,并没有太多的指责意味,甚至还给他找补,是否是外界因素,导致他急刹车。
给豪门公子哥开车久了,他习惯于公子哥们高高在上的姿态,颐指气使的傲慢,阶级将他们这类普通人死死地踩在泥地里。
霍以南这样的身份,能说出这样的话,不是单纯的教养良好能够解释的了。
还有上位者几乎不可能有的同理心。
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掌心冒汗,他哆哆嗦嗦地说:“有辆车突然超车,挡住去路。”
闻言,霍以南偏过头,锐利双眸刺穿挡风玻璃,直直地望向车前停着的车。
是辆高调的跑车。
车主身姿婀娜,跟走T台似的,腰线摇曳,往他们这车走来。
霍以南无奈揉眉:“是李夕雾。”
霍南笙愣了愣,继而失笑:“是她能做出来的事儿。”
如果说霍南笙是循规蹈矩的代表,那么李夕雾一定是离经叛道的典型。霍南笙和李夕雾,出生环境不同,接收到的教育不同,所以活成了截然相反的人。
却又成为关系甚好的姐妹。
“叩叩——”
李夕雾扣指,敲车窗玻璃的动作都自带骄矜。
霍南笙降下车窗。
李夕雾弯腰,俯身,和他们打招呼。
“嗨,我亲爱的哥哥,”先和霍以南打招呼,继而才笑靥绽放,与霍南笙打招呼,“我可爱的妹妹。”最后,她自言自语地嘟囔,补充,“这可怕的霍家。”
声音很轻,距离较远的霍以南没听到。
霍南笙听清了,她边开门,边纠正:“是可敬的霍家。”
李夕雾面无表情:“是恐怖。”
霍南笙拿她没辙。
下车后,她绕到车头,看清当前景象。
霍家分两道门,一道门是入口处的铁栏门,道路宽敞,够三辆车同时驶过。而他们处于第二道门外,也就是霍家别墅的大门外。大门外两侧是佣人们时常修剪的绿化区,半人高的灌木丛蓊郁茂盛,一条单行道将别墅与绿化分成两部分。
单行道的尽头,是入口处的喷泉池。
李夕雾的车由喷泉另一侧转过来,逆向行驶,拦截住霍以南的车的去路。
“你就不担心出车祸?”霍南笙心有余悸。
李夕雾无所谓,粤语脱口而出:“定晒啦,我个心预咗,唔会撞上嘅。”
她视线一扫,撞上霍以南黑沉的眼,浑身抖了个激灵,连忙用普通话重复了一遍:“放心啦,我心里有数,不会撞上的。”
李夕雾来霍家的次数,统共加起来不超过十次。
即便她不常来,也知道霍家的一条蛮横又透着霍起阳小心眼的规矩——任何人,不得在霍家说粤语。
由此可见。
霍起阳对李夕雾父亲的诸多不满。
“不要把生命当做儿戏,”霍以南半敛双眸,视线扫荡过她,训诫的口吻,“也不要让无辜的人为你的任性买单。”
无辜的人。
指的是司机。
换做别的雇主,大概这个时候会把所有的怒气发泄到司机身上,然而司机何其无辜。
李夕雾忽地如鲠在喉。
她五岁的时候在父亲的赌场里,见识过人输钱后剁掉手脚的画面,血溅进她眼里,她心里油然而生杀伐快感。十六岁的时候,她在国外与人赛车,那人失误,连人带车翻倒,医生宣布对方当场死亡时,她也只是冷眼相待。她对生命的态度,不屑,嗤之以鼻,如同对待泥地里的蝼蚁。
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人和她说,要尊重生命。
霍以南的话,对李夕雾而言,是颠覆她以往认知的存在。
很陌生。
陌生的让她迷茫。
混沌之际,她瞅了眼身旁的霍南笙。
她这个妹妹,没有半点儿在霍家这种压抑窒息的环境里长大的感觉,气质清冷,干净,不世故,出尘脱俗的好像是被爱包围着长大的人。 可就连李夕雾这个鲜少来霍家的外人都知道,自己的姑姑是什么样的人,姑父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连对霍以南这个亲儿子都不一定能用上“爱”这个字眼,对霍南笙这个外人,更不可能有任何的“爱”。
无非是像喜欢家里的宠物一样,有兴头的时候逗一逗,过了那股劲儿,就将它抛之一边,置之不理。
那是谁的爱包围着霍南笙?
答案,显而易见。
思及此,李夕雾微低下头,两畔灯光照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有着难以言说的羡慕,与庆幸。
庆幸霍南笙能够拥有霍以南。
-
霍家别墅内,灯火通明。
因在路上耽误了太久时间,而霍家对自家人的规矩又多,多到——在外待了一天,回到家里,必须先换一套干净衣服,才能出来吃晚餐。霍以南和霍南笙相继回屋换了套衣服。
这么一磨蹭,等他俩到餐厅的时候,贺榆父子也已经姗姗来迟地落座了。
家规家规,说到底,还是管束霍家自家人用的。
霍起阳是规则的制定者,也是规则的篡改者。
有客人在,饭桌上的公筷消失不见,安静的餐厅里也冒出轻松的攀谈声。
霍起阳在和贺榆不知道聊到了什么,笑得爽朗开怀。
他注意到霍南笙后,连忙说:“——说到笙笙,笙笙就来了。”
霍南笙连忙露出合时宜的笑来:“父亲,贺叔叔。”
霍起阳朝她伸手,亲昵又熟稔的姿态:“笙笙,来,坐爸爸这儿来。”
位置是刻意安排过的。
霍起阳与贺榆隔着圆桌,面对面坐着。
霍起阳左右手两边的位置空着,右手边空无一人,而左手边,隔着一个空位,坐着贺棣棠。
霍南笙没有犹豫,坐在了霍起阳指着的,左手边的空位。
落座后,她和贺棣棠对视了眼。
霍以南不咸不淡地打了声招呼后,在霍起阳右手边的空位落座。
一旁的李夕雾,有种三人的态度逐渐递减,到她这里,她已经是皮笑肉不笑的状态,好似被逼无奈,“姑父,好久不见,贺先生,你好。”
“这位是……”贺榆疑惑的目光,看向李夕雾。
“这是我夫人的侄女,港城李家,贺总应该听过吧?”
贺榆一脸震惊,脸上的谄媚更明显:“原来是李家的大小姐,久仰久仰。”
李夕雾习惯了被人吹捧,脸上挂着抹淡笑,当做回应。
今晚晚餐的主题,不是李夕雾,所以贺榆放在李夕雾身上的目光,停留没多久,就移开。重新移回到,霍南笙与贺棣棠身上。
贺榆忽然叹了口气:“我是想着等小棣毕业了,直接来贺氏上班的,但他就是不愿意。我寻思着到底是哪家公司比自家公司还对他有吸引力,没成想,竟然是霍氏。”
霍起阳乐呵呵的笑着:“年轻人嘛,总觉得逃离了父母,就能闯出一番事业了。他们只有在外面吃了苦头,才知道有父母保护的滋味。”
贺榆赞同:“是啊。”
“我家笙笙也是,让她在家享福当大小姐,她一万个不愿意,非要去霍氏上班——”话题就是在这个时候变味的,“你俩都在霍氏,上班的时候,有没有遇到?”
“是啊,你俩还挺有缘的,高中在一个学校,大学又都去了英国,现在上班了,还都在霍氏。”贺榆像是刚知道这消息似的,感慨着,“这可是难得的缘分,整个豪门圈里都找不到像你俩这样的了。”
贺棣棠瞥了霍南笙一眼。
她侧脸清冷,隐约可见唇角勾起的淡笑。
贺棣棠猜不透她的想法。
顶着自己父亲灼热的眼神,贺棣棠没法不作出回应,可他又怕自己回答的太暧昧,让霍南笙对他产生抵触心理。
踌躇之际。
贺棣棠就看到霍南笙抬起头,视线往一边偏移。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视线指向的,是……霍以南。
他们对视了几秒。
而后。
霍以南捏了捏眉骨,手抬起落下间,带走眉宇间几分无奈。
旋即,他要笑不笑地,说:“是吗?笙笙上的高中是我上过的,她读的大学也是我给她挑选的,至于她要来霍氏,是因为我不放心她去别的地方,所以让她来霍氏,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工作,方便我照顾她。”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霍起阳和贺榆有意撮合贺棣棠和霍南笙,往命中注定的缘分上引。
霍以南的话,很显然,是故意在打二人的脸。
气氛霎时僵持住。
低气压蔓延。
李夕雾忍受不了这种气氛,又想到自己受霍南笙所托来吃这顿饭,她在心底叹了口气,真是羡慕霍南笙,不仅有那么好的哥哥,还有她这么好的姐姐。
好姐姐在此时打破僵局。
她手撑着下巴,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有缘的,是贺小少爷和咱们家霍大公子啊。”
“整个豪门圈都找不到像你俩这么有缘的了呢。”她柔柔的语调,重复着方才家长说的话,只是话里话外,总透着一股阴阳怪气。
第23章
凝滞沉闷的气氛, 因由李夕雾的话,而变得微妙。
上了年纪的家长,被拆台, 脸上挂不住。
而年轻人则是…… 贺棣棠憋笑憋得飞起。
李夕雾一脸深藏功与名地望向霍南笙,邀功般地挑眉。
霍南笙哭笑不得。
到头来,还是霍以南圆场, “我之前和贺总吃饭,没听你提过贵公子要来霍氏就职的事儿。后来还是南笙提醒,我才知道原来技术部新招的slam算法工程师是贺家小少爷。”
霍以南这么一说,贺榆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些。
“他打小就没怎么让我操过心,学习方面更是, ”贺榆说, “虽然没入职贺氏, 但是去了比贺氏更好的霍氏, 该说不说,我的儿子比我有眼光,有本事。”
前半句, 是骄傲又自豪的父亲;
后半句, 是谄媚又讨好的商人。
霍起阳暌违生意场许久,难得听人这样吹嘘遛马,心情有点儿飘飘然。
他举了举酒杯:“老贺啊,咱们两家难得有了交集, 以后要多往来。”
贺榆也举起酒杯, “当然当然, 以后两家人, 可以带着孩子,多出来走动走动。”
霍起阳:“那是自然。”
两位家长聊的不亦乐乎, 达成共识。
几位年轻人,没插一句嘴,悠哉悠哉地吃着面前的餐食。
等到晚餐结束,霍起阳和贺榆相约去茶室喝茶下棋,离开之前,又叫走霍以南。
霍起阳:“我棋艺一般,让我儿子和你下吧,贺总。”
贺榆点头应好。
闻言,霍以南唇畔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霍起阳没敢直面他,眼神飘忽,余光里,瞥见霍以南放在桌上的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桌面。时间滴答流逝,正当霍起阳以为霍以南会当着外人的面拂了他面子时,霍以南指尖动作骤停。
“我和贺总下棋,父亲在边上看着多无聊。”霍以南像是故意,又像是随口一说,“李夕雾不是学了几年围棋,不如让李夕雾也一同过来,陪父亲你下棋。”
听到这话,李夕雾一怔。
她眼里的诧异,涌动明显。
霍以南已经站起身,极淡地看了她一眼:“走了。”
李夕雾愣了愣,回过神后,她望向霍南笙。
他们兄妹俩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神色平静得令人发指。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儿,哪怕天塌下来,他们都不会有太多的情绪。
就这样,几分天意几分人为,或许全是人为。
霍南笙和贺棣棠有了独处空间。
霍南笙放下手里的餐具,瓷质餐具碰撞,发出啷当脆响。
“我吃完了,”她看向贺棣棠,“你呢?”
“我也吃完了。”
“要不要,出去走走?”
贺棣棠薄唇翕动:“好。”
夏日夜晚,空气里带着潮热。
霍南笙带着贺棣棠来到了霍宅的后花园,门廊挂着一盏灯笼,廊道幽深蜿蜒,古色古香。宅院内有座窄桥,越过人工养殖的荷花池。水波清韵,幽香暗生。
相比起半路发家的霍家,贺家更配得上名门望族。所以一路走来,见到霍家后花园如同明清古园般的建筑,贺棣棠也没有太多的惊讶。
“你之前不是说,有话想和我说吗?”
蝉鸣叫嚣着暑热,霍南笙声线清脆,给人以凉柔感。
贺棣棠思忖半晌,迟疑着,是否要和她开诚布公的洽谈,还是如同过去以往的每次照面,从言语到神态,都是包装过的虚伪。沉默间,冷不防撞上霍南笙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