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权当是对他的施舍。
*
浊心涯。
盘踞山间的恶灵被一道道剑气劈成了黑烟,消逝于天际,危机已解除。
但山崖上,并不宁静。
祝卿卿正在和陆师弟讨论田桃之事,不明白事情怎么就朝此方向发展。
“昨日我还和小桃子说话,突然就坠入山崖,寻了一夜不提,好不容易寻到人,我还没瞧上一眼,她怎么就跟人走了。”
白飞鹭也是个护短的:“桃护法她伤着没?”
陆师弟一一解释,安抚道:“桃师妹她好得很,倒是涂山公子受了伤,师妹便送他回去了。”
“你不拦着她吗?”
“我拦了,是江师兄他没拦。”
三个脑袋凑在一处,陆师弟超小声道:“桃师妹最怕师兄,哪想到师兄他就这样让师妹走了。”
祝卿卿:“怎会如此,师兄他心底不得发酸。”
“唉,二位有所不知,师兄和师妹绝交了。”
“绝交???”
“你们忙,这件事忘了告诉你们……”
陆师弟一五一十把讲了一遍,听完后,各有所思,但有一点比较认可的是,此事江冷星责任最大。
三道视线一转,满院子寻找少年身影。
妖舍东南角,有一个野桃树,此时正值夏日,树枝结满了野桃子,青色表皮上染着浅红。
树下站着个少年,脸颊融进夜雾,眉目不清,但明眼人观察出,他目光粘在桃子上。
桃树影子落在白衣上,衬得他侧影落寞,安静得自成一派。
这还不明白——睹桃思桃了。
小桃子不回来,总感觉缺了点热闹,没有人能在耳边叽叽喳喳,可可爱爱了。
三人一合计,想搞点事,于是派陆师弟上场。
没办法,谁让陆师弟嘴皮子厉害,最能一针见血,击中要害。
陆师弟假装练剑,练着练着就跑到桃树旁了,叹息道:“唉,山间的野桃子,哪有桃师妹甜。”
少年置若罔闻,不搭理他。
白日在山崖下,陆师弟手指被野枝割伤了,不便拿剑,干脆也不装了收起剑。
他继续出招:“师兄,桃师妹和别人走了,你就不怕她受伤吗?”
江冷星:“涂山尧不会害她的。”
净心镜有指示,所信仰之人,即使自己丢了性命,也绝不可能伤害对方。
这点,他是有想过的。
陆师弟上前一步:“师兄不是不懂桃师妹,谁对她好,她就向着谁。”
不理是吧,只好放大招了。
“师兄也瞧见了,今早她身上盖着涂山公子的外衫,桃师妹招人稀罕,大伙都能看出,涂山公子喜欢她。”
“两人待在一处,万一咕噜咕噜……”
陆师弟特地模糊后边的话,但前情铺垫好,已给足暗示。
少年手指摸着近前的一颗野桃子,猛地手腕一颤,竟把那颗未熟的青桃子拽了下来。
手指收拢,把小小的青桃紧紧握在手里,毛绒绒的果毛刮蹭着他的掌心。
万一,会发生什么呢?
陆师弟还要开口时,冷眸倏地扫过来,将他焦急的心,推向另一个焦急的极端。
江冷星瞥向他的手指,轻飘飘吐出几个字:“蜂炎刺,有剧毒。”
“师兄这是何意?”
“感染蜂炎刺后,性命不保。”
陆师弟愣住,抱着手赶紧往回走,难怪觉得食指发烫发麻,原来是中毒了。
并且,会丢性命的。
浊心涯霎时炸开了锅,救人要紧,这下谁都无心思再想那个出逃的小桃子。
陆师弟:“祝师姐,你得救我。”
祝卿卿捉过他的手,仔细看了看,创口细长,略微红肿发黑,的确是中毒的迹象。
只是,她学识不如师兄渊博,并未听过蜂炎刺,更无从解毒。
陆师弟:“白妖主,你得救我。”
白飞鹭检查了下他的手指,试着解毒,但毫无用处,对于医药,他向来一窍不通。
见二人摇着脑袋,陆师弟心间发颤。
呜,要死了嘛。
他自个感觉不到太大异常,在得知中毒前,还是生龙活虎的,可师兄是不会骗他的。
于是,他抱着手臂走到白衣少年旁:“江师兄,你得救我。”
这么一会功夫,江冷星已经离开野桃树,坐在屋檐下的回廊上,拿出书卷仔细翻看。
他目光落在淡黄的书页上,头也不抬:“飞天涧,有解毒之药。”
陆师弟松了口气:“那就好,有救了。”
听到有解药,他感觉自己活过来了,脸上露出笑脸,但下一瞬,少年又冒出一句话。
“采摘解药,需要木系法术。”
陆师弟:“师兄,你那么厉害,这点小问题应当难不住你吧。”
“蜂炎刺解药较为特殊,若强行采摘,会失了药效,此事不可冒险。”
少年一连说了几十个字,长睫下垂,说话间不自觉轻颤,如蝴蝶振翅。
这下把人难住了,这一打眼望去,各个修为不低,但哪有木系修者。
陆师弟心凉了半截,坐在椅子上:“完蛋了。”
祝卿卿:“别担心,小桃子就会木系法术啊。”
田桃真身白桃,天然木系修者。
对啊,怎么忘了桃师妹。
陆师弟心情跌宕起伏,终于放下心来:“等桃师妹回来,我们一起去飞天涧。”
江冷星手指翻着书页,幽幽道:“你的伤拖不得。”
陆师弟举起手指,在烛灯下盯着那点小伤口,有一种错觉:再不治疗,伤口就要愈合了。
“应该没事吧……”
“蜂炎刺剧毒之物,高阶修士亦可被其所伤,时间越久,越难解毒,轻则废了手臂,重则失去性命。”
江冷星目光在书页墨字上划过,口中耐心解释,声音轻缓,不疾不徐。
这乃陆师弟短时间内,听他讲过的最长一段话,心里感动至极,江师兄果然是关心他的。
只是这话之意,是要立即找桃师妹回来,但谁去找又是个问题。
云起小筑在哪,众人皆未听过。
祝卿卿:“我去吧,小桃子会听我的。”
白飞鹭拦住她:“不可,你又不识路,不如我去,我是山主,我去接她。”
陆师弟:“我去吧,届时我与桃师妹直接去飞天涧。”
就在几人商量不出结果时,少年两指一挑,合上书卷,神色自若。
他低声道:“我去。”
三脸一懵:“啊?”
江冷星找补似的,解释道:“陆师弟的伤要紧,我去快些。”
说完他立即起身,抓过手中的剑,单手一撑,翻身一跃,落在了院子里。
浓黑的院中,清鸣声响起,一道刺眼流光闪烁,长剑出鞘,在低空中划开一弧,而后稳稳定住。
陆师弟越来越迷糊了:“师兄何时去?”
少年飞身踩在剑上,眺望着夜色,嗓音如出剑动作利落——“现在。”
陆师弟:师兄好在乎我!
*
云起小筑。
田桃难得躺在软床上,睡了个好觉,耳畔倏地响起一道声音。
“早啊,阿桃。”
这音量太近,如贴耳说的一般,她立即苏醒,待看清枕边的脸时,睡意全无。
“呀!”
咚的一声,她吓得跳下床去。
完蛋了,她居然和涂山尧在一张床上,她上下检查自身,顺便掀开他刚盖上的被子,扫了眼他全身各处。
幸好,两人睡前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
但她还是气得不轻,入睡前她明明是在床下坐着,哪可能爬上床。
她招出抛砖,挥舞了下,空气中掠起一道呼啸声,差点就要给床上之人来一鞭子。
但念在他是病人,只好作罢。
涂山尧见她一醒来就这么大的火气,笑得前仰后俯:“阿桃冤枉我了。”
他拿过外衫穿好:“我都伤成这样,能做什么。”
说罢,他咳了两声:“咳咳,昨夜有雨,我怕阿桃冷着,便让你睡在床榻上,一人一个枕头,我没盖被子。”
田桃仔细一瞧,确实有两个枕头,醒来时自己把被子卷成了一团,涂山尧一点也没挨着她。
她收好鞭子:“若有下次,你就让我冷着吧。”
“好。”
像是为了哄她开心般,涂山尧特地说送她点东西,比如木架上的灵药。
“阿桃喜欢的,拿走就好。”
田桃也不跟他客气,径直往补药方向走去,但想着他时常需要进补,于是指着木架最上排:“那是什么药?”
“山间多野兽,是毒药。”
“我就要这个。”
“阿桃多拿些补药吧。”
“毒药我让别人吃,哈哈哈。”
她想到了蛛无戒,一想起那只黑蜘蛛就来气,正愁没法子治它。
“那就拿一瓶。”
“一瓶哪够。”
“好了,三瓶不能再多了。”
田桃扒开挎包:“多来点嘛。”
涂山尧无奈,把一排的紫色瓶瓶罐罐送入她小挎包中:“只有青白瓷瓶是补药,其余的是毒药,阿桃不可误食。”
“知道知道。”
田桃收好挎包,十分满足。
随后她又在屋子里转了转,想再搜罗点东西,这儿物件那么多,重复性也很高,多拿点不碍事。
“阿桃拿着这个吧。”
涂山尧怕她把云起小筑搬空,挑了一把高阶匕首给她,她手中那根桃木枝,压根伤不了人。
田桃接过匕首,抽出一看,差点被寒光闪到了眼,如月牙般的弧形,刀刃十分锋利。
握在手中很是灵巧,与她相配。
“哈哈,谢谢阿尧。”
涂山尧:“不客气。”
在屋内闷了一夜,田桃立即跑到了院子里,正好试试手里的匕首。
她踮起脚,轻轻一划,一段柳枝就被割了下来,几乎没有用太多力气,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削铁如泥。
收好灵器,她拿着柳树枝,编了个花环戴在头上,但没消几下,就被柳叶弄得头痒。
“阿桃啊……”
涂山尧万般无奈地笑着。
“别光顾着笑,你快瞧瞧我头上是不是有毛毛虫。”田桃总觉得脑袋痒痒的,在他面前蹲下。
“没有,都是些碎叶。”
“在哪?”
“我帮阿桃摘去。”
她正等着人帮忙时,双肩突然被捉住,把她从地上抓了起来。
一个站不稳,她后退几步,撞在冰冷的怀抱中。
“阿尧,你真的……”别闹了。
田桃抬眼一瞧,突然止住了话。
咦,涂山尧就站在她前面啊。
那后边的是谁?
她眯着眼转身一看,倏地对上一双清冷的眸子,少年一袭雪衣,正低着头望着她。
“怎么是你?”
这人不是和她绝交了么。
第081章 寻她
山间清早, 天色清淡。
野鸟啼叫声划破天边,略微有点刺耳,更遑论凭空冒出一人, 连青翠的小院都显得拥挤。
少年的到来毫无预兆,且无声无息,长发丝毫不乱, 眸色平淡,像是从浊心涯散步散到这来的。
但仔细一瞧,能察觉到些许匆忙的痕迹,他身后的木槿树枝,枝叶繁茂, 满树紫红花朵, 此刻却如同秃了一角。
宛若卷了一阵狂风, 刮落几朵含羞待放的花苞, 溪面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锯齿形的碎叶。
是他和引玉剑造的孽么?
田桃不知,但她心里可记仇了。
昨日对她爱答不理,今天就让他知道什么叫高攀不起。
双肩被捉住, 她抖了抖手臂, 下巴一挑,不屑一顾:“你来干嘛?”
她小脸朝天,鼻孔瞪人,一副趾高气昂模样, 双瞳充满蔑视。
少年比她高处不少, 眼睫一垂, 轻轻巧巧将她的小花脸收入眼底。
十二个时辰未见, 她眼睑下的乌青已不见踪影,双颊在日光下晒出红晕, 白里透红,开口时声音十分清亮。
貌似,昨夜她歇息不错。
是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之人,何时轮得到她,天塌了她也能翻个身继续睡。
沉冷的目光在她脸上绕了一圈,近日筑起的冰墙仿佛被泼了一盆春水,无声地融化着。
墙塌了,人就进来了。
田桃脖子仰累了,但不能失了气势,提了提嗓子:“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
一夜之间,她脾气倒是暴涨不少。
长指挪到她后颈上,在凸起的骨节处敲了敲,她脑袋顺势往下低,而后又被两指掐住。
少年一手捉住她,另一只手往她发髻上移去,四处捡了捡,指间多了几片嫩绿的柳叶。
指腹凝出一缕银丝,绿叶即刻化成一团灰烬,消失于晨雾中。
动作一气呵成,田桃来不及拒绝,瞬间输了阵仗,接着奋起反抗,想撬开落在后领的手。
“干嘛,我们已经绝交了喂……”
话未说完,随后寒冰般的两指一提,将她藏在了身后,顺便把她想探出的脑袋推了回去。
看看,明晃晃的恃强凌弱。
沉默半晌,少年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但不是说给她听的。
“我来接她回去。”
一双墨瞳扫向青衣修士,声线清冽干净,如无澜湖面,似乎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之事。
是告知,而非询问。
老实讲,田桃是想回浊心涯的,可乖乖回去,仿佛遂了他的意,搞得好没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