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一根手指,带着微凉的温度,轻轻地,缓慢地,一点一点擦过她的指尖。
明明只有触感,大脑却自动演绎画面呈递到漆黑眼前。
她看见男人身着白衣,低垂眉目,端坐无声。阳光青睐他,在他周身柔软下去,轻轻笼罩,宛如笼住一尊纯洁无暇的小菩萨,可菩萨左手不拈花,它搭在自己妹妹的手背上,又轻又缓,细细摩擦。
周女士回来时那只手收了回去。
画面消失,视野重归黯淡。
“怎么坐后面呀?”周女士问。
“我看小翼一个人在后面,好可怜。”
好可怜,所以要多牵一牵。
手又重新搭上来,就在他们母亲的眼皮子底下,他指尖沾染到的温热还未褪去。
他甚至一边还与周女士闲聊,带着温和笑意。
薄翼依然合着眼,却看到了。
她悄悄深呼吸几次,然后佯装睡得不舒服,调整姿势,将手移去了别的地方。
~~~
周女士到底低估了假期高速路上的拥堵程度,下午薄翼醒来后一家人在服务区吃了个饭,然后母子二人再次交换,抵达山脚时已是晚上七点。
没办法,只能在山脚酒店住下,第二天再徒步上山。
对于徒步这件事,薄翼是万分拒绝的,但到底拗不过周女士的一颗诚心,清早便被拎起来淹没进上山的汹涌人潮中。
爬了不到一个小时,望着山道上下挤挤挨挨,黑成一片的人头,薄翼上气不接下气,杵着膝盖问周女士:“妈妈,你真的是来给我求福的吗?我可能没法活着上大学了。”
周女士赶紧呸呸呸,埋怨小孩子不懂她的良苦用心。
薄翼欲哭无泪:“不用拜佛的,妈妈,我真的、绝对、一定考得上的,嘉大、云大你随便选好不好?放过我吧,我一点也爬不动了。”
细窄山道上人挤人根本不好长时间歇脚,而最近的低山区索道起码还得走一个小时才能到,可看薄翼半天缓不过来一口气的模样,周女士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求助般地望向等在几步开外的儿子。
薄冀逆着人流走近,略微躬身,将人揽入里侧,为她轻轻顺气:“小翼你先调整好呼吸,慢慢吸慢慢吐、不要着急,这条山道是单向往上的,没办法原路返回,索道还要再走一会儿,我们到那就不走了,直接上山顶好不好?”他把手递到她面前:“剩下的路我拉着你,你不用用劲,顺着我的力气走,好吗?”
山间清风徐徐,摇动日影,亮金、灰绿的斑块漂浮在他白里透粉的掌心里。
身侧人声喧闹,却又离得好远。
这次伸过来的是右手,那她……应该把左手搭上去才对吧?
触手不似以往冰凉,甚至有些烫手,有点像童彧打完球后的温度,但其实全然不同,她清楚知道。
细弱小手慢慢、及至全部陷入他的宽大掌中,这画面有些碍眼,她不喜欢这样的交握方式,想缩回却被轻轻扣住。
抽不出来。
“我们走吧?“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润柔和。
薄翼只顿了很短一瞬,接着仰头回视,还以微笑:“好呀,哥哥,辛苦你了。”
上下交叠咬在一起的这双手,直到缆车攀上山顶,也没有分开。
--------------------
感谢大家的点赞、评论、打赏,给了我很多信心(๑•̀ㅂ•́)و✧祝大家看文愉快~
第12章 12.日出前
假日人流量巨大,山顶营地不堪重负,出于安全与管理等方面考虑,决定从今年开始采取抽签入营的方式。
报名者可提前预约帐篷数量,每人不超过两顶,只能住一夜,名额由系统随机抽取,中午十二点公布本日中签结果,中签者凭本人身份证进入,过期作废。
周女士肯定是家里最有诚心的那个,大约真的感动了菩萨,万中选一幸运中签。
这下子不看一场日出都说不过去。
山顶夜凉,下起小雨。
薄冀从淋浴房出来时,场灯关闭,四周昏暗一片,云雾隐隐缭绕,只剩朦胧的星星灯一路流淌,在湿润的草地间汇作软黄河流,雨滴清脆,一颗一颗撞碎在暖白的篷布上。
薄冀冒雨走回自己帐篷,帐中营灯悬挂正中,发出微弱的暖黄灯光。
其实山地露营并不比住酒店舒服,再多的防潮垫也隔不开浓重湿气,睡袋微潮,泛着浓浓消毒水的味道。
他躺进去,忍不住想,她现在怎么样?
薄冀早慧,记事从幼儿园之前便开始,稚童过早地开始思考起世界,让思考这个中性词变得好坏难明。
上幼儿园的第一天,年幼的他心里明白,自己无法与同学玩到一起。
然而显现天赋,越级入学又迎来新一轮的尴尬场面,他更加无法融入年岁比自己大的孩子们当中。
这样的境况没有困扰薄冀太多,毕竟他只需要做个好学有礼的小孩。
但五岁那年,生活开始变得有点不同。
薄翼出生了。
周女士阵痛了一整晚,在一个有雾的清晨,靠坐在父亲怀中沉睡的薄冀听到一声响亮啼哭。
他瞬间惊醒,亲眼见证淡黄色襁褓被交到父亲手里。
婴儿持续哭泣,没来由地,他也跟着掉眼泪。
恍惚之间,他似乎失去又仿佛得到,那种感觉没法说清。
唯一清楚的是——妹妹。
他有了一个妹妹。
同出同源,血脉相牵。
于是,生活突然多出一些期待。
婴儿少有醒着的时候,可即便睡着,只要他把手指塞进妹妹小小的掌心里,她就会牢牢攥紧。
抓握反射,很神奇对吧?
就像在说,不要离开我。
往往这时候,他会轻摇小朋友的小手,温声说:“小翼,小翼,我是哥哥。”
哥哥。
奶娃娃吐出的第一个词。
他几乎用尽自己所有与妹妹相处的时间在教她。
然后是走路、吃饭、捏筷子……
本该一直如此,可再聪明的小孩也无法阻止父母分开。
他的选择不值一提,他被带去遥远的北方。
那里干燥、寒冷、黄沙漫天。
对于得来不易的儿子,薄永锋看管得很紧。
那两年他推了能推的所有应酬,从声色犬马里退居家庭,悉心扮演着慈父的角色,每日接送儿子上下学,但不给他一分零花钱。
薄冀会适当表现出对妈妈和妹妹的思念,不至吵闹,当薄父宽慰几句后,便顺应作出接受的模样,甚至渐渐显露出对身边这唯一亲人日渐深重的孺慕与依赖。
他是薄永锋期待的懂事、省心又惹人艳羡的儿子。
所以终归会获得假释。
他从不乱走,不在长途车站停留,学校、补习班、家构成了所有生活轨迹。
或许你会问,为什么不试着寄信?请一位同学,投递到邮筒里,总该是轻而易举的吧?
当然是简单的,薄冀望着南方时时常会这样想。
真正家的地址他从不曾忘记,可圣地如何能轻易侵犯呢?
现在的他还不可以。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还有一些事情必须要先完成。
世界于他而言很简单。
做对的事,然后把事情做对。
他从小就深谙此道。
只是,只是。
他似乎错了。
时隔经年,他的重逢,她的初见。
那天,他清晰意识到这一点。
而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夜风更劲,帐篷鼓动,猎猎作响。
营灯剧烈摇晃,昏黄摇摇欲坠。
他在动荡中静默凝视自己右手,看它只有模糊边界,掌心漆黑一片。
他亲眼看着它缓慢下降,就像午后树影落到她的唇瓣上。
但请相信,他惯会做正确的事。
所以能停下来的,不是吗?
--------------------
啊……024想说什么又被自己捂嘴了,只留下一串意味不明的%$^+……
第13章 13.日出后
早上六点,薄翼艰难爬起来。
昨天后半夜狂风大作,吵得人屡次惊醒。
她睡得很不好。
周女士昨天中签时异常兴奋,拉着她非说要感受身居山野,见证佛光照顶。
可她现在怎么喊也不起来,还不惜将头埋进臭烘烘的睡袋里。
薄翼也想倒头再睡,但往外一望,薄冀已经坐在观景台边了。
其他游客同周女士一样,被夜风侵扰睡眠,此刻犹在梦中,也不知道等会能不能起来。
只有这个人携一盏昏黄营灯,嵌进天边。
天幕微蓝,远处山林单薄成墨色剪影,轻缈缈飘荡在云烟之间,近处薄雾淡淡氤氲,星星熄灭,草暗露重,冷得很也静得很。
她实在不想洗漱,但她现在又实在不够清醒,这样的状态不行。
咬咬牙还是去了洗漱间。
秋初的山泉水冰得让人打颤,一沾直接凉到心底,残余睡意顿时消散,薄翼硬撑着继续,动作极其敷衍,只求草草了事。
脸擦得潦草,疏漏的水滴顺着下颌流入脖颈,又激起一层鸡皮。
她站在原地跺了跺脚,抖落杂念,裹紧冲锋衣,一步一步向那个人走去。
薄冀半边身子镀一层暖色金边,半边依然陷落在幽蓝的雾气中,背脊微弯,靠着椅背,姿态松散。
他身边放了两张月亮椅,自己坐在最边上那张,薄翼没有犹豫,落座到中间。
他朝她递来一杯热水,未明的天色里,一张脸显得有些冷,话却是柔软的:“山上很冷,喝点热水暖暖,”又问:“怎么就你起来了,妈妈呢?”
薄翼接过热水,轻啜一口:“喊不起来。”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 似是怕吵醒沉睡的人。
“昨夜风是很大,”他回过头,也啜一口热水,脸上有了暖意:“睡得好吗?”
“还行。”
然后两个人居然谁也没再说话,任凭流岚自身侧淌过。
也不尴尬,就是画面静默了,很空。
热气熏蒸脸颊,在薄冀看不到的一侧,薄翼不动声色地摩擦着水杯,她有些烦躁,身体虽然完全醒了,脑子却还没有,她懊恼自己反应慢了,可要她主动打破沉默,她做不出来。
蓝色越渐薄透,朝白显露之时,薄冀望着天际,问她:“想好保送去哪个学校了吗?”
薄翼沉吟片刻,慢吞吞地说:“心里有几个备选,国赛之后想再去试试岳茂樟班的选拔。”
他露出赞许神色,却依然定定看着天边:“小翼一定可以的。“
薄翼面色骤冷,她轻嗤一声,突然觉得没意思透了,索性放下水杯,掏出耳机,自顾自听起歌来。
水杯磕到蛋卷桌上,发出轻响,液体荡漾,在杯旁溢出个小小水泊,泛着所剩不多的热气。
薄冀默然注视那滩水渍一会儿,一直看到杯中水面重归平静,才伸出手去将桌面安静收拾好。
水已经彻底冷了,却冷不过她此刻的神色。
她也不是刻意摆了什么冷漠表情,只是不再顾及周围,面无表情听着歌。
可是很好看。
冷冷的,不看人,眼皮半垂着,眉毛疏淡散开,懒懒搭在两颗黑沉沉的半圆珠子上。
露气湿重,洗脸泼湿的耳发还没干,蜿蜒贴在白生生的颊侧,末梢勾在红彤彤的唇边,只有它看上去还是暖的。
她肯定知道他在看她,余光轻易就能撇到,但她丝毫无所谓,根本不理会他。
他没忍住抬手过去,最终却只落到耳机上,摘下一边塞进自己耳里。
轻灵音乐传来,是一首日文歌,略带沙哑的女声吟唱着,间或交杂几句英文,歌词是——say that you love me too。
她还是那副样子,懒得管他。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他缓缓向她倾身,低声问出今天最后一个问题:“蛮好听的,叫什么名字?”
薄翼看向薄冀,诚如他所想,她认真看人的时候,眼皮会完全张开,露出隐藏的星光,亮莹莹,灼人心魂。
她直直看着他,微启双唇,气息轻轻擦过嫣红唇瓣,舌尖翻动若隐若现。
她盯住他。
她说:“say that you love me。”
天边云霞晕染变红,艳丽霞光打在薄冀苍白的脸上,他停在那里,无法再动弹。
哈。
薄翼笑起来。
她知道,她终于有可以赢过哥哥的地方了。
她轻轻抬高下巴,迎着他的脸。
耳机相连,距离拉近。
歌曲还在两人耳里持续播放,在唱:“say that you love me too, 爱してると闻かせて。”
她吻了上去。
同一瞬间。
金光乍破,雾融云消。
佛寺晨钟旷远,悠悠响彻天地。
第14章 14.误差
薄翼赢了。
但赢得很不舒服。
明明严阵以待、战意凛凛,对方却轻易认输,然后只当无事发生。
就像让她去考小学一年级的数学期末,拿了一百分又有什么意义?
她真的被膈应到浑身难受。
又因为自己会感到膈应而气恼不已。
但她仍然维持着表面兄妹的模样,丝毫不在周女士面前露出破绽,因此周女士以为这是一场非常圆满的祈福活动兼家庭旅行。
黄金周结束,周女士送别儿子,转眼又到十一月,薄翼去参加国赛的日子。
学校老师带队,安全不用担心,但这是女儿第一次自己出远门,而她以往过于疼爱孩子,导致她至今生活技能低下,怕她衣服穿少了,怕她丢三落四,注意事项念叨了无数遍又跟领队老师拜托了无数遍。
关心则乱,妈妈们的爱意永无休止,孩子不管多大都是孩子。
其实今年数奥决赛举办地是地处东南的海滨城市,即便到了十一月,气温依旧温暖适宜,外穿一件薄衫便足矣,更何况,薄翼缺乏生活技能又不是傻,最起码的知冷知热还是做得到的。
相反,十一月的北方寒潮方才过境。
空气干燥,萧萧瑟瑟。
人们普遍穿上毛衣、厚外套,到了室内又统统脱下,只着一件单薄T恤,宛如夏日。
吴景大步迈进实验室,一边剥羽绒服一边大喊:“哎哟我这狗记性,数据忘拿了!诶,薄冀你看到我本儿了吗?”剥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拿了报告就走,没必要脱衣服,又低叱一句脑子被驴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