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玄胤心中浮起一阵难言的苦楚。他站在原地默默收回刚要伸出去的手,自嘲地苦笑。
走在前面的萧泠却突然停了下来。她站在长街中央,望着不远处涌动的人群,突然回过头来。
“盛玄胤。”
萧泠逆着街道中央的光,两旁房屋火红的灯笼泛出微弱的光,映照在她苍白面容之上。
她看着他,淡然一笑,缓缓朝他伸出一只手。
“那儿好多人啊,”她另一只握着好几个纸袋子的手指向人群中央,此起彼伏的欢呼起哄声再次传来。“走,我们过去看看吧。”
盛玄胤一时怔然。
一瞬间似乎有什么记忆重叠在一起了,在一片光怪陆离中层影憧憧,让他分不清虚幻和真实。
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握住了萧泠那只柔软纤细的手。
她说着拉起盛玄胤的手,步伐加快了步伐,不容分说地拽着他就往人潮拥挤处跑。
掠过衣袂裙边的风,吹过记忆中那段模糊不清的场景,吹到似真似幻的如今。
正月的夜风还没有退去寒意,森冷的风灌入宽大的袖袍,盛玄胤的心中蓦然浮现一阵伤感,揪心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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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泠拿着盛玄胤为她射箭赢下的河灯,来到那条贯穿整个漠北皇城的河边。
树影婆娑,水波轻缓,元夜的月亮在半空高悬。百姓们将花灯放上水面,整条河流宛如一条载满星星的天河。河灯浮动的涟漪将河中圆月的影子压扁又拉长。
萧泠俯身将莲花灯放入粼粼波光里,在这条通往天边的天河前缓缓闭上双眸。
盛玄胤站在一旁看着她,昏黄的光亮照在她的鬓发,她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少女的天真烂漫,眸中映出点点灯火,融化在满河柔光中。
她双手合十,蹲下身子闭上眼睛许愿。
那句“你许了什么愿”卡在喉咙中,盛玄胤看着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连问出这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良久,她才缓缓睁开眼,起身看着身旁的盛玄胤,唇边漾开一个极浅的笑:“走吧,去山上的寺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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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大的车轮骨碌碌地滚动,硕大的马车朱漆红木,矮窗雕花,车窗上上好的锦缎制作而成的帷幔随着马车的晃动而起伏。车内,盛玄胤和萧泠并坐在软榻上,盛玄胤握着萧泠的手放在自己的膝头,轻轻握住。
萧泠转头看向窗外,微微歪过头靠在窗框上。她伸出另一只手掀开车帘,皓肤如玉的手腕在朱褐色的锦绣绸缎的映衬下白得耀眼。
一到寺庙下,萧泠便主动提出要下车徒步走楼梯。盛玄胤没有异议,扶着萧泠的手将她搀扶下马车。
一千阶楼梯,通往整个漠北皇城最高处,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的寺庙。
萧泠的身子着实有些吃不消,她抬头望向面前的天梯,面前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盛玄胤快步走到她前面,蹲下身子回头看她:“上来。”
萧泠默不作声,悄然上前环住了盛玄胤的脖子。
接下来的六百多步梯子,都是盛玄胤背着萧泠走完的。
漫天繁星点缀在漆黑的夜空,夜空下他背着她,她环住他的脖子,低头埋在他的后颈。
盛玄胤的声音有意无意地传来:“朕已经下令,今日三更,开城门,派飞影他们护送出城。”
萧泠鼻子一酸,将头埋在盛玄胤后颈。她突然好想哭。
但也终究只是想想罢了。像她这种备受唾弃,商丘漠北两面不是人的弃子,有什么资格。
她本不是萧泠,却活成了萧泠。
萧泠抬头望着闪烁的星星,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想法。如果她当初没有认错男主,一开始酒按照本来的剧情轨道发展,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如果她当初狠下心来趁着他羽翼未满之时就杀了盛玄胤,那最后身骑铁骑踏平河山的是不是就是霍骁?
她只是一个局外人,误入其中,最后却阴差阳错搅乱了整个局势,一步错,步步错,最终彻底走上末路。
她多希望她只是绾绾,可惜事到如今,一切都为时已晚。
时辰不早,夜已二更。灯火通明的寺庙,盛玄胤将萧泠轻轻放下,直起身子看着寺庙门前的那颗百年老树。
萧泠看出了他的心思,垂眸笑道:“陛下若是想祈愿,那我便先进去瞧瞧。”
盛玄胤还没有反应过来,萧泠盈着笑,转身跨入寺庙大门。
萧泠的面色在转身的一瞬间冷下来。
门外的盛玄胤望着萧泠逐渐远去的身影,直到她彻底没入人群中,消失不见。
盛玄胤黯然回过神,转眸看向面前古老的、挂满流苏木牌的参天大树。
正月夜风,乍暖还寒。微风掠过满树流苏,木牌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抬眼,木牌上的文字若隐若现,每一笔一划都承载着无数的希冀与期望。
一片阴影压过,盛玄胤转眼瞥过,来人一袭袈裟落地,手持禅杖,默读佛珠,赫然是庙中的住持。
住持一手合十立于胸前,拇指缓缓拨动佛珠,口中梵语轻响。
“阿弥托佛,陛下。”
盛玄胤拱手回礼:“住持。”
“陛下大驾光临,可是为了这个?”
住持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薄薄的一个木牌,上面还挂着一个绿色流苏和一个银铃。
盛玄胤目光一滞,伸手接过那个木牌。
他认出来,那是萧泠曾经在这儿留下的祈愿木牌。
他举起木牌,就着微弱的灯光下,微微皱起眉细细辨识着上面细若发丝的字迹。
另一边,萧泠径直走向无人的深处,忽地停下来看向暗处一角。
萧泠眨了眨眼,微微歪过头。
上次系统的出现,是她在商丘遇刺,险些丧命。
萧泠扯了扯嘴角。
她猜想,只有她濒死之时那该死的系统才会出现。
于是她来到庙中无人之处,毫不犹豫地起跑,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寺庙的柱子,一头撞上去。
霎时间天光大亮,想象中的剧烈疼痛感并没有传来,萧泠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好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托起,浮在空中。
她缓缓试探着睁开眼,望向半空中那个熟悉的影子。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既熟悉又陌生的机械音:“你这是做什么。”
萧泠几近崩溃,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决堤,泪水夺眶而出:“带我走。”
她颤抖着嘴唇:“带我走。”
—
盛玄胤看着木牌上的隽秀的字迹,拇指轻轻抚上木牌。
手上的力道逐渐收紧,他咬着唇,指尖忍不住地颤抖。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嘈杂,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庄严的寺庙后燃起灿烂的火光。
“走水啦!救火呀——”
盛玄胤愣在原地,手中的木牌掉落在地上,上面的字迹赫然暴露在外。
——悔当初相见,一错误终生。
—
萧泠望着面前的熊熊大火,眸中映照出火的影子。
系统的机械音在耳边响起:“你真的确定了吗?”
萧泠站在火光前,目光落在空中虚无一点:“我还有退路吗。”
身后传来嘈杂的人声。其中一道熟悉的声音脱颖而出,一路传入萧泠耳中:“萧泠!”
“萧泠!”
风从四面八方来,卷起她梅染色的襦裙,如蛇一般蜿蜒。
明明就站在火光前,寒气却无处可去,侵入萧泠的身体。
从容的神情,安定又淡然,如同雪中绽放的一抹红梅。
身后的声音,她已经听不见了。她眼前只有火,心里也只有火。
好冷,寒气浸入骨髓。好冷。
她一步一步,朝着火光中走去。
冷,好冷。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整个人都如坠冰窟。好冷。
她抬头,迎着漫天火龙。
然后迈开腿,毫不犹豫地一头扑入火海中。飞扬的衣袂背火舌舔|舐,掉落一地火星。
姑且让我溺死在这热烈的涟漪中吧。
不管身后所有事,了无牵挂。
火蛇灼烧着皮肤,她长叹一声:“我解脱了。”
她追着跳跃闪烁的火光,迎接灼热尽处的自由与辉煌。
作者有话要说:
死啰死啰,嚯嚯嚯
第60章 君不见我(一)
春和七年,河溓海夷,波澜不惊,天下一派安宁祥和。
二月十五,春序正中。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挤满了人,街道两边店肆林立,旁边房屋张灯结。街头处人头攒动,集市入口处赫然立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长宁街”三个大字。
七年前景明帝领兵出征,先后攻下都苑和商丘两国。春和二年,景和帝下旨将商丘旧都蛰京城更名为长宁,并下令不准驱逐商丘旧民。不到三月,整个长宁城道通人和,百废复兴。
长宁街,长宁城中最繁华的一条街道。白日里声浪嘈杂,吆喝不断,夜里灯山彩楼,火树银花。
坊间店铺挨三顶五,其中街边一个不起眼角落里有一个小摊子,一张朴实无华的小木桌,桌腿边用麻绳绑上一个竹筒,里面高高插上一柄撑开的伞。
伞下之人身着一身白布粗衣,躺在一张摇椅上悠哉悠哉地摇着蒲扇。木桌的边角立了一个招牌,上面明晃晃写着“华佗再世,妙手回春”八个大字。
摊主躺在摇椅上,摊开一本书册盖在脸上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二月正午的阳光照在小摊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一位老人抱着她的孙子走到摊边,焦急地伸手敲了敲桌面:“弱神医。”
被叫到名字的摊主抬手取下放在脸上的话本,赫然是一个长相清丽的女子。她一头青丝绾在一顶纱帽中,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弱神医”睁开眼,被眼前的阳光照得一晃。她坐起身伸了个懒腰,虚着眼睛看向老人牵着的小孩儿,语气慵懒又散漫:“怎么回事儿?”
老人将怀里的孙子往前推了推,忙道:“昨日夜里三更突然叫唤起来,一开始我也没当回事儿,白日里干活儿又太累,就继续睡过去了。不曾想一觉起来,我孙子浑身发烫,怎么叫都叫不清醒,在家里用凉水沾毛巾敷了也不见得好转。弱神医,你快帮我看看吧……”
“老人家别慌,帮我把孩子的袖子挽起来。”
老人闻言照做。弱神医转头望向一位买鸡蛋老婆婆的摊位,抬手招呼道:“阿婆,买一个鸡蛋哦。”
卖鸡蛋的老婆婆闻言连忙取过一个鸡蛋塞给她:“拿着拿着,哪里要你的钱。”
“这可不行。”弱神医说着兀自将钱放进装鸡蛋的笼子里,随后取过一个碗,将鸡蛋在桌角上一磕,将蛋清分离出来流进碗里,然后就着蛋清薄薄地涂抹在孩子的两条手臂上。
她左手握住孩子的右手腕偏上一点的位置,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腹沿着孩子的右前臂内侧正中,也就是自腕横纹推至肘横纹,连续推了四十九下。
她一边推拿,一边在口中念叨着:“清天河水、退六腑、清肺经。”
说完再用食指和中指的指面沿着孩子左手前臂尺侧,自肘关节推向腕纹尺侧,再次连推四十九下。
最后她左手握住孩子的右手,手心向上,右手大拇指的螺纹面从孩子的无名指第二指间关节横纹推向指尖,连续推了四十九下。
古法的推拿退热法,虽说法子土,见效却很快。弱神医抬眼观察孩子的面色,随即让他张嘴看了看舌头。
“胸膈烦热,口干唇裂,舌红苔黄,面色红赤,这是邪热内郁于里引起的发热。”
她抽出一支毛笔沾了沾墨,洋洋洒洒写下一张方子:“开了一剂清热方剂,再稍加薄荷、升麻以加强疏散清热之功,回去熬制服用几次方能彻底退烧。孩子体虚的话可以稍微多掺些水,熬制得淡一些。”
老人连忙伸手接过单子:“谢谢弱神医,谢谢弱神医。”
“什么神医啊,阿婆,唤我弱玉就好。”
“这怎么使得!”……
弱玉并没有再说什么,抬眼望了望天色,“正日当头,晌午时分,该吃饭了。”
她说着起身就走,居然就将摊子摆在那儿不管不问了。
-
两年前江湖上出现了一位无名神医,自称“弱大夫”,以她精湛的医术和免费为贫苦百姓看病治疗而扬名。传闻她“只治穷人,不问富甲”。
早些年的弱玉行踪不定,前不久才来到长宁城,这才定居了下来。
虽然她打得旗号是只会治穷病,但还是有很多患病的有钱人家会不厌其烦地找到她。不过弱玉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纯情小白花,毕竟药毒不分家,若是将她惹得恼了,那便用毒小施惩戒。
她哼着小曲儿走在去饭馆的路上,宽敞的袖子随着她肆意的动作而摇摆:“心大乐无边,快活似神仙……”
一道冰冷的机械音响起,冷冰冰的声音中却又似乎带着一丝讥讽:“你是真快活,是不是都忘了自己的任务了?”
“你还好意思?我看过那么多穿书文,从没见过你这么不负责任的系统!金手指呢?外挂呢?大哥我身为你的宿主可真的是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
系统嘲讽地“嘁”一声,“这还不是金手指?知足吧你。”
系统任务失败后,萧泠死在了漠北皇城寺庙的那场大火里。系统看萧泠太可怜,于是特地破例没有直接将她抹杀掉,而是为萧泠争取到了一个留在小说世界里存活的机会。
系统给她派发的新任务,只要完成任务就可以改写整本小说的历史,让情节回归正轨。也就是说,一切都可以回到最初,萧泠就是萧泠,是商丘最受宠的、嚣张跋扈的三公主萧泠,至始至终都没有她的出现。
到那时,商丘或许不会灭国,霍骁也不会受辱,八百战士不会血染山河。前提是她能完成杀死盛玄胤的任务,为男主扫平最大的障碍。
连系统都忍不住悲痛抹泪:“你是我带过最惨的一届宿主。”
萧泠:“……”
最后,她摇身一变,褪去了公主和皇后的外壳,流落民间,靠着系统提供的中医知识流浪在各个城市。期间她见过太多的人间疾苦、世态炎凉,于是乎慢慢的,居然也对中医这个职业生出敬畏喜爱之情。
于是她苦中作乐,也不管什么系统任务了。即使生活贫寒她也依旧救死扶伤,不收百姓们一分钱,这才有了这“神医”的美誉。
“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
可惜她已经无心去为任务奔波劳碌,索性摊牌了不装了,就在这虚幻的小说世界里心甘情愿当npc了,也不想法设法完成任务了。
系统一脸烂泥扶不上墙的表情:“随你去,正好我也不用愁没有业务了,有你在妥妥的长期饭票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