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空荡荡的,安静得可怕,仿佛连呼吸都隐隐有回声。
他开口,声音居然有些沙哑:“你叫什么名字?”
元宝见状连忙上前答道:“陛下,这位医师是远在长宁城的……”
“朕问的是她。”
“……陛下恕罪!”元宝拱手低头,“恕奴才一时鲁莽,冲撞了陛下!”
盛玄胤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头一双眸子死死盯着萧泠,咬紧了每一个字重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萧泠还有些迟疑,系统的提示音及时地在耳边响起:“别慌,萧泠已经死了,都熟了焦了,死得透透滴。你现在是以你自己的本貌出现在他面前,一个是金枝玉叶的盛宠公主,一个是粗鄙潦草的乡野村妇,他认不出你的。”
萧泠这才稍微安下心来。她低着头,低垂的眼帘轻轻地颤动着:“回陛下,草民名叫……弱玉。”
“弱玉?”盛玄胤微微皱着眉,重复着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是,弱不经风弱,玉软花柔玉。名如其人,草民从小体弱多病,晦气得很。”
盛玄胤看了她一眼,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事情,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是挺晦气的。”
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卑贱的蚂蚁。
萧泠心平气和,拱手恭恭敬敬地朝着盛玄胤作了一个揖:“陛下若是嫌弃,草民立刻出宫去。”
盛玄胤闻言转头看他:“出宫?你不是宋非晚找来替朕治病的吗?”
他说着,目光逐渐有些森冷:“朕倒要看看,你是有多大的能耐,他宋非晚竟敢擅自塞你进紫宸宫。”
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萧泠一个俯身几乎整个人都贴到地面上去:“陛下,草民冤枉!草民只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医师,绝对不敢有不忠之心!”
“你最好是。”
他朝着偏门外走去,宽大的外袍松垮垮地挂在肩上,长袍委地。他往外走着,伸手推开了门,二月的寒风料峭,吹过偏门的孤寂,裹挟着他低沉又长远的声音传入萧泠耳膜。
“时候不早,朕安排人带弱医师下去休息,明日再诊治。”
话音刚落,萧泠便被那一直押着自己双臂的两个侍卫一把拽起,二话不说拖出大殿。
萧泠猛地一皱眉头:“腿麻了腿麻了,大哥慢点儿我自己会走,别拖……”
“……”
直到萧泠彻底被拖着离开,盛玄胤唤道:“元宝。”
一一直站在一旁为萧泠捏了一把汗的元宝连忙抬手擦了擦额头:“陛下有何吩咐?”
“你派人下去查一下这个弱玉。”
他目光死死落在大殿偏门外的几株翠竹上,神情幽暗:“朕倒是要瞧瞧,她究竟是个什么底细。”
“还有,今日晚宴上朕中药一事。”
他说着,目光逐渐阴翳起来,好似藏着无尽冰霜。
“替朕跟丞相大人问声好,若是再敢跟朕玩儿这种小把戏,那就让他们全族洗干净脖子等着。”
元宝身躯一颤;“是,奴才这就去办。”
说着转身就要下去。
“慢着。”
元宝离开的步子一怔,连忙回头问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盛玄胤望着外边的天色,不咸不淡道:“天色不早,你也且先去休息吧,凡是明日再说。”
元宝闻言一愣,居然有些惊愕地站在原地,反应过来后立马拱手谢恩:“是,陛下!”
-
子时已过,星河渐落,遥远的天边泛出一片墨色的幽蓝。
盛玄胤就靠着偏门站在,面向几丛翠竹。
婆娑的竹影在他脸上斑驳,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长身玉立于偏门前,抬头望着,目光穿透重重竹影望向枝头那一轮圆月。
“绾绾……”
绾绾,你好狠的心。
居然一次都不曾来我的梦中,一次都没有。
肩上突然披上一件厚实的披风,盛玄胤微微扭头,竟是去而复返的元宝。
他默不作声地为他披上披风,全程没有说一句话。这么多年来他都跟在盛玄胤身边,他了解得太多了。
每每月圆之夜,万家团聚之时,月亮美满之时,却是着一位年轻君王最为凄惨悲伤的时候。
因为他的皇后,死在七年前同一片夜空、同一轮圆月之下,死在那场没来由的大火中。
元宝见过他最疯狂的日子,那是萧皇后刚走的那段时间,他罢免朝政,整日将自己锁在萧皇后的丹华宫里,不吃也不喝,一呆就是一整天。
那段最难熬的日子,战功赫赫、自诩孤高的年轻君王发了疯,一夜之中遣散了后宫所有妃子,独自守在丹华宫里不许任何人靠近。他时而泪流满面,时而目光呆滞,最后甚至是没来由地大笑起来,神色几近癫狂。
元宝看着面前的盛玄胤,无声轻叹,随即转身离去。
这么多年,他早已养成了这样的默契。
-
翌日一早,萧泠一出门便被两个不知哪儿来的侍卫架着胳膊抬走。
原本她还以为是盛玄胤派人来请她去治病,不曾想眼前的道路越来越陌生,转眼间两人架着她就上了一辆马车,似乎不是宫内的装扮。
她这才意识到不对劲,猛地从马车上站起来。
侍卫按着她的肩膀将她压着坐回去,萧泠瞪着他们大喊:“你们是谁?要带我去哪儿?”
可惜侍卫根本不理睬,将她五花大绑后实在是忍不了她吵吵嚷嚷的声音,一个手刀劈在她后颈。
脑袋一阵眩晕,随即一个黑色麻袋套在头上,将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的。
萧泠心下一凉,连忙请求支援:系统,系统系统系统!
回答她的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萧泠:“……”
杀千刀的系统,该在的时候不在不该在的时候也不在,废物玩意儿!
头昏沉沉的,萧泠别无他法,干脆就着这个姿势靠在马车里睡了过去。
直到一阵距离的动作,她摁着肩膀跪在地上,磕的膝盖生疼。被人头套被人扒开,头顶的光有些刺眼,萧泠垂着头虚着眼睛。
她低迷着眼,一双绣有金丝鸾凤的红色锦鞋映入眼帘。她先是一惊,随即一阵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你就是弱神医?”
萧泠这才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木讷的动作猛地一顿。她回过神,缓缓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朱唇玉面,簪钗满头,睥睨的眼神带着旁人参不透的凉薄,让人只看一眼便被她庞大的气场所震慑。
乐阳公主。
再一眼,站在她身侧似笑非笑的人,赫然是宋非晚。
萧泠内心一阵惊愕,他们二人又是何时勾结在一块儿的?盛玄胤是否洞察此事……
一回神又觉得自己可笑,这都什么时候了,自己居然还在下意识地关顾他的事情?
她悄然间自嘲一笑,抬头看着面前的人,缓缓道:“草民见过乐阳公主,公主殿下千岁。”
乐阳不为所动,冷冷问道:“你认得我?”
“未曾谋面,不过看殿下这旁人难以比拟的气质,便□□能猜到。”
乐阳嗤笑一声,毫不留颜面:“倒是有一张好牙嘴。”
“听闻你要入宫去,为我那整日郁郁寡欢的皇兄诊治病情?”
萧泠明敏锐地嗅到阴谋的气息,但此时也不好有半分露馅儿,低下头应道:“……是。”
“既如此,本宫也不再跟你绕弯子了。本宫和你做个交易如何?”
萧泠:“什么交易?”
乐阳公主抬了抬下巴,睨着眼看她:“皇兄郁结于心,日理万机,身子骨早就已经透支,恐怕难当大任。”
跪在地上的萧泠听着她的话,心里一阵不详。
她凑近萧泠耳边,一字一字吐息清晰:“你就帮他早些解脱,逃离这无边苦境吧。”
作者有话要说:
“乐阳之心人尽皆知”
第63章 尔虞我诈(一)
萧泠心头一紧,他们这是要谋权篡位?
乐阳公主缓缓踱步于堂中,句句落字清晰:“七年前本宫为报弑母之仇,和新上任的太子殿下联手搞垮了先皇太后经营多年的外戚势力。可惜他盛玄胤空有满腹谋略,居然优柔寡断到因为一个亡国孤女而自甘堕落,不理朝政。”
她嗤笑一声:“既如此,倒不如早日送他下位,取而代之。”
“你想称帝?”
萧泠深吸一口气:“据草民所知,我朝从来没有女子称帝的历史。”
“女子怎么了?女性孕育万物,本宫的才敢谋略不亚于他。七年来本宫一直在盛玄胤身边帮他处理政事,不然你以为就他那个颓废的病秧子经得住夜熬?怕不是早就给熬死过去。”
乐阳轻轻抬起下巴,放缓了语速:“七年,本宫蛰伏了整整七年,这期间有多少人想要取走他的性命,可最终都是不了了之。本宫深知他的狡猾,自然不能轻易露了手脚。”
“而你。”她站定下来,俯身看着跪在地上的萧泠:“你就是本宫最好的棋子。毕竟你弱神医的名头,可真是不小。”
跪地的萧泠暗自摸了一把汗,没想到自己的名号传得这么远,早知如此当初闲来无事就不要瞎装|逼了。
事到如今夜别无他法,萧泠只得硬着头皮应下:“草民……遵旨。”
乐阳嘴角浮起一丝弧度,反手一甩袖袍坐回椅上,朝着身旁的宋非晚递了个眼色。
“既如此,这后面的事就交给你了。别让本宫失望。”
宋非晚合上折扇,朝她一拱手:“臣定然不负殿下所望。”
萧泠看着眼前这莫名有些奇怪的局势,突然生出一种想笑的感觉。
三个女人一台戏,其实也不需要全是女人,就他们仨不就人均八百个心眼子吗?
正这样想着就要起身,余光却瞥见乐阳公主身侧一个侍奉着的女子。
只是一眼,萧泠移开目光,不敢多看。
她转身的一霎脸色骤变,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不要露出马脚。
乐阳公主身旁那位侍奉她的女子并不是丫鬟装扮,反之穿着甚好,清冷美艳,竟然是许久未见的云婳!
云婳分明是盛玄胤的人,何时居然变成了乐阳公主身边人?
她迟疑半晌,最后离开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确认了一眼,的确是云婳没错。
这么多年过去了,云婳身上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锋芒,目光黯淡许多,只是那张清冷绝尘的脸还是一如当年。
萧泠哑然,转头跟着宋非晚的步子离去。
-
萧泠是卯时起身的,人是在辰时入宫的。
她走在宋非晚身后,顶着一双胜过国宝的大黑眼圈和满身的怨气,一步一断气地朝着紫宸宫走去。
彼时盛玄胤将将下了早朝,回到紫宸宫中休息。他靠在小榻上小憩,一手撑着头。身侧的幽香烟雾袅袅,蜿蜒似水萦绕在空气中,靡靡繁华。
宋非晚上前行礼:“陛下,弱神医带来了。”
靠在小榻上的盛玄胤闻言缓缓睁开眼,狭长的凤眸此刻似乎还有些水汽,淡淡应了一声:“嗯。”
宋非晚见状也不再多留,转身递给萧泠一个眼色,随即转身退下。
萧泠想起和他一起进宫的路上,宋非晚在马车上告诉她乐阳公主的计划,要求她在给盛玄胤治病的途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的身子搞垮,不能用毒,要让人死得不明不白。
不得不说,这俩人是真狠。
宋非晚……两面三刀,她萧泠早已见识过他的厉害,他是绝对不肯能永远和一个人真正交心的。
在他身上,萧泠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盟友这句话。
系统的声音骤然响起:“看来你又要被卷入这场权势斗争了,啧啧,这就是命啊。”
“当初漠北城门八百战士惨死,恐怕也跟乐阳公主脱不了干系。”萧泠深吸一口气,心中蓦地浮现起一股恐惧之意:“宋非晚刻意引我带着战士们去城门,撞上等候多时的盛玄胤,这绝对不是巧合。”
此话一出,连系统都有些惊愕:“就是方才那个公主?她竟然如此有野心?”
“只恐怕,乐阳在那时就有了谋逆之心,如此挑拨离间,也不过是为了激怒盛玄胤,让我们彻底决裂,影响他的心绪。”
萧泠牵了牵嘴角,皮笑肉不笑:“很显然,她成功了。”
不过代价却是八百条无辜鲜活的生命。
眼前突然浮现当初的场景,纷飞的大雪,血水凝结成冰,刀尖的霜色,遍地死尸。
系统适时提醒:“别被往事扰乱了思绪!你现在可是弱玉!”
萧泠闻言猛地睁眼,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冷静……你如今已经不是萧泠了,你是弱玉,是医师,你和这漠北皇宫毫不相干,毫不相……
一抬眼,便看见盛玄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背对着她缓缓褪去了上身的衣物。
萧泠猛地一惊:干……
触目惊心的伤痕遍布在他那宽阔挺拔的脊背上,几乎布满了整个背部。
可萧泠最先注意到的还是他右肩后面的一个圆形的贯穿伤,看起来像是被利箭刺穿,疤痕似乎有了好多年。
她目光直愣愣地落在盛玄胤肩上的伤口上,一时间竟然没能回过神来。一旁的元宝想起不久前宋非晚跟自己的嘱托,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
他看了看傻站着的萧泠,觉着气氛有些微妙,连忙清了清嗓子捏着喉咙咳了一声。
可萧泠目光盯着盛玄胤的肩背,丝毫不为所动。
脑海中浮现起那些久远的,已经有些记不真切的画面,皇家猎场、城郊树林、奔驰的烈马、死一般寂静的夜,还有那萦绕在耳畔的呼吸。
历历在目。
见身后之人半天没有动静,盛玄胤有些不解地回头,恰好对上萧泠那一双看得发直的眼睛。
盛玄胤:“……”
最终还是元宝实在看不下去,上前细心提醒:“弱神医,弱神医。”
萧泠猛地一回神:“啊?”
一抬眼便对上盛玄胤的死亡凝视。
萧泠:“……”她方才应该没有露馅儿吧?
系统的声音出现得不是时候:“是没有露馅儿,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萧泠:?我刚刚有那么明显吗?
盛玄胤本就敏锐,也是看破就说破,丝毫不留情面:“弱神医方才做什么一直盯着朕身上的伤?可是被吓到了?”
萧泠闻言大慌,连忙找补道:“陛下息怒!草民自知卑贱,不该直视天子之躯,只是……陛下身上的陈年旧伤实在过多,草民没见过世面,一时有些震惊……还请陛下原谅草民的失礼!”
这番说辞显然敷衍,盛玄胤眉心一皱,紧接着就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萧泠半道打断:“陛下!陛下大可放心,草民曾行医四海,见过的身子多了去了,您的身子在草民眼里和一块死猪肉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