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绍亭浑浑噩噩地步行归家,昔日年轻的商业精英,如今流浪在街头,倒像是个醉鬼一样。
到夜里两三点,徐绍亭步行至东湖,门口等候已久的何英赶紧来扶他,“先生这是去哪了?中秋团圆夜两个孩子都在家等着呢,也没见您的人影。”
“她该恨死我了。”
团圆夜?徐绍亭仰头看着月亮,异国他乡应该是白天,他和清歌连同时看一轮明月都做不到,何来的千里共婵娟。
……
将近十几个小时之后,宋清歌才见到月亮。
一个成年人,自然不会相信人死后会变成星星那些话,可她歪着头看着窗外的繁星,到底还是有所遐想。
哪一颗是母亲,哪一颗是妹妹,哪一颗又是她还未见面就已经故去的孩子。
半晌,康商澜进门。
“小丫头养父母给她找的血液配型成功了,应该不几日,就能手术了。”
“挺好啊,挺好的,相宜总算是得救了。”
康商澜犹豫地走到她床边,盯着宋清歌的面庞看,“你,你别太多想,小丫头能提前得救是好事,起码不用再遭罪了,再坚持不久她就能顺利康复了,她的养父母也是将她当心肝一样的疼着,不几日就要回国了,娇娇,你要不要再见见小丫头?”
好几个月没见了,肯定是想的。
宋清歌闭上了眼睛,“不用了,她早点忘记了才好。”
上天总是与她开玩笑。
宋清歌的眼角抑制不住地滚出两行眼泪来,她就像个笑话一样。
康商澜拿纸巾擦了擦她脸上的湿润,摸了摸她的头发,“一切都成定局了,咱们没办法挽回什么,娇娇,我现在就想让你好受一点,你听我的,咱们把这个孩子拿了行不行?等月份太大,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商澜,对不起……”
她睁开眼睛,自己擦了擦眼泪,而后张开双手,三十多岁的成年人,像个小孩子一样需要人慰藉。
“我这一生做什么事情都没有成功过,好运从来不会降临在我身上,我最后在自私一次,就这一次了。”
中秋之后,突然觉得好冷。
“你说,人有来世吗?”
宋清歌突然这么问,倒是把康商澜给问到了。
“你信这个吗?这世间这么苦,你还没受够?”
“我想来世能父母俱在,姐妹和睦,我没经历过,有点想感受一下,你才不懂。”
……
晚间,谢景曦放学回家,难得徐绍亭在,他抱着自己的作业去请教了一下。
“爸爸,今年寒假,我能见到妈妈和妹妹吗?”
徐绍亭有片刻的沉默,呆呆地看着办公桌上的照片。
“不打扰她了,她大概也是不愿意回来的。”
不是大概,是肯定。
真到某些时候,后悔是没用的。
八个多月的时候,宋清歌总是昏昏醒醒的,有时会说别人听不明白的梦话。
她疯,康商澜也不见得好受到哪里去。
童姝姝偷偷来了一次,看到宋清歌的状态,反倒是一点也恨不起来了。
童姝姝跟康商澜在异国他乡走了一圈散步。
“如果,如果娇娇姐姐去世了,你会爱上我吗?”
“不知道。”
童姝姝伸手挽住他的手臂,“其实,其实我知道你恨我,或许商澜哥哥,你会想着,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呢,那样你就能名正言顺的和娇娇姐姐在一起了,有时候我也会恨自己,我又不是什么干净人了,还这么死皮赖脸地粘着你,要不等回国之后,我们把离婚证偷偷领了吧,别让家里人知道就是。”
“等姝姝什么时候遇到自己心仪的男子,咱们再办手续,不然一次一次的总被家里逼着,太麻烦了,姝姝,五六年了,我对你没有男女之间的情分。”
童姝姝笑了一下,歪头看着康商澜,稍稍仰头道:“男人好奇怪。”
明明不爱你,还是可以跟你一起上床。
晚上也可以趴在你身上,喊别人的名字。
娇娇?
呵。
童姝姝拧了一把他的手臂,“我想通了,我要回家嫁宋扬州,我也想尝试被人爱着的感觉,总比清歌姐姐好,年纪轻轻的因为一个男人耗死,对不对?”
闻言,康商澜稍稍皱眉,“找个靠谱点的人,宋扬州什么都不会,你家里肯定不同意,听话,别为了跟我赌气嫁个那样的人。”
“你来照顾别的女人我都没管,你管我要嫁什么人呢?”
“我希望姝姝也能幸福,要有一个势均力敌的人和你共度余生才好,宋扬州玩得太花了,你肯定驾驭不了他。”
童姝姝呆呆的笑了笑,“你当初想请他帮忙,把我的地址给他,让他把我拉床上时,有没有想到这些啊?其实商澜哥哥,宋扬州在床上比你温柔多了,他也不会咬着我的耳朵叫别人的名字,我养得起他,我只是想有个人喜欢我而已。”
康商澜突然攥紧了她的手。
童姝姝咬了咬唇,“你松开我吧,我不陪你回医院了,我要回酒店休息,明天还要跟同事们一起去上课呢。”
童姝姝笑着跟他说再见。
留给康商澜一个潇洒的背影。
而康商澜,留在原地微微失神,童姝姝真的长大了,离开时也学会了不回头,以前的小姑娘很天真,现在的小姑娘妆容成熟,有点像小妖精。
康商澜回了医院时,宋清歌还在睡着,好像她现在醒着的时候特别少。
好像一切都是风轻云淡的。
……
宋相宜跟着父母回了国内以后,直接被改名换姓,程岁安。
长长久久,岁岁平安。
小丫头开始的几个月还会闹着找宋清歌,被养父母宠溺惯了之后,开始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每天在幼儿园里跟小朋友玩,回家之后和一屋子的宠物猫玩。
因为程氏夫妇从前没有孩子,喜爱养猫,所以家里的猫多的很,如今小丫头来了之后,跟家里的猫玩成一片,一片安静和祥。
小丫头玩腻了,跑着过来,娇滴滴的喊人,“妈妈,我渴了,想要喝水。”
程扶人立马起身去到,弯下腰来哄小丫头喝水,“乖乖,明天又要周一了,你作业写完了没有,不然你们王老师又要喊妈妈去幼儿园开会了。”
“我都写完了,妈妈帮我检查作业吧,好吗?”
“好。”
小丫头写的字很漂亮,程夫人赞不绝口,“或许咱们安安,以后可以当一位书法家。”
第278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
小丫头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一般,开始盯着自己的字,“我妈妈说我的字不好看呀。”
程夫人不解,“没有啊,妈妈没有说你的字不好看啊。”
小丫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始哭起来,哭了半天,又一个字不敢说。
到半夜,程夫人抱着小丫头叫醒了程先生,“安安突然发烧了,才好没多久,别是哪里感染了,快去医院。”
程先生赶紧起床穿衣服,“你先拿了钥匙去车里等着,我马上下楼。”
小丫头在梦里一直喊妈妈,程夫人也意识到了,小丫头喊的人不是她。
……
不到九个月,宋清歌突然开始宫缩,阵痛袭来,她整个人抑制不住地咬着被子,腿也跟着发抖,几个月不曾下过床,身子虚亏得厉害,根本用不上什么力气。
备产前,宋清歌忍着剧痛,抓着康商澜的手。
“我怕,我怕出不来手术室,求求你,求你一件事,孩子,孩子,给徐绍亭。”
“等你醒过来自己跟他说,我不带话,宋清歌,你最好好好的。”
宫缩之后没多久,宋清歌开始大出血,血蔓延了白色的床单,汗水打湿了她整个额头。
她生产的过程格外的漫长,康商澜在手术室外点了几根烟。
或许这次是回光返照,宋清歌生产后,并没有昏迷多久。
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她给徐绍亭打了电话。
“是我。”
声音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
徐绍亭看是国外的电话,徐绍亭怀着一丝期待的心绪迅速接通,听到她微弱的声音时,万分欣喜,“歌儿!”
宋清歌仍旧是没什么情绪的话,“男孩,你要吗?”
“什么?”
“男孩,你不要,我掐死,或是送人了,你要的话,我托人送去江城。”
不等男人回答,宋清歌又接着说,“十几年的婚姻,互相怨怼中走过啦,你怪我没给你生个孩子,如果,如果我把这个孩子送给你,你能不能答应我,别去打扰相宜,她生活得很好,你要保证,这辈子不许打扰她,就算日后遇到,也不能相认,行吗?”
“相宜呢?宋清歌,相宜呢?你把相宜送人了?”
宋清歌没回答他的话,继而缓缓往下道,“孩子太小就没有母亲,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徐绍亭,你不用为了我守一辈子,如果,如果你要另娶,我希望,希望你能够找,找一个贤惠的妻子,家里孩子太多了,你们如果未来有自己的孩子,我希望,你能,你们,善待孩子……不要对孩子太好,会把孩子惯坏,也不要对他太严苛,毕竟他没有母亲在身边护着……”
她的手指没力气了,手机从手中滑落。
宋清歌歪头看向康商澜,“你别哭了,你别哭。”
医生都说了无力回天,宋清歌大限将至,撑不了多久了。
“商澜,你亲自把孩子送,送还给他行不行,我只信任你。”
康商澜上前一步,坐在床头,把病床上的宋清歌扶着坐起来,拥进怀里,“你个蠢货,你值得吗?”
“我这一生,都活在他的阴影里,孩子几乎成为了我的执念,商澜,我,我这一生,从未后悔遇到你,只是时不待我,如果,如果你这一生始终没有爱上别的女孩子,我们来世就做夫妻,如果你爱上了别人,来世我们就做兄妹,很抱歉,耽误了你十余年的人生……”
她安安静静的,又那么轻轻的,好像下一瞬就变成蝴蝶飞走了一般。
康商澜一个大男人,忍不住的哭出声来,“宋娇娇,我把孩子给他送回去,我求求你了,你等我回来好不好,你一定要等我。”
“好,我等你。”
……
相宜的高烧迟迟不退,小丫头昏昏迷迷地说着梦话,在梦里也哭得可怜。
程夫人愁得头疼,“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总不能是着魔了吧。”
“胡说什么,她大病未愈也是正常,拿毛巾给她凉敷一下,别烧坏了。”
康商澜离开的第二日,宋清歌买了一张回祖国的船票。
要在海洋上漂流二十多日才能回到祖国。
临行前,大概是回光返照,宋清歌独自一个人在大街上,买了一根糖葫芦,一包薯片,许多零食。
没带任何行李,与众人不同的是,宋清歌的手腕上系了一只氢气球,在空中随风扬着。
船行驶了十多日之后,宋清歌的零食吃完了,海上的夜,一望无际的黑,她一个人在船头甲板上坐着,放走了那只氢气球。
不是很想回家了,若有来世,不想做安明音和宋义嵘的女儿,不想做首富家的大小姐,想有一段安稳的人生,想和自己的丈夫抚养儿女长大。
对不起,要食言了,等不到康商澜回来找她了。
海面极其平静的噗通一声,几秒的浪花都没有。
……
船在六日后抵达祖国海港。
船在海港码头停稳后,徐绍亭上船,收敛宋清歌的遗物。
床铺上只放着一封信,包在白色的信封里。
寥寥数语,字迹虚浮无力。
“我这一生都未曾原谅过你,也不曾放下过你,徐绍亭,出狱后,再表露对你的情感未免下贱,也是从那日起,我再没有做过自己。”
“别打扰我的相宜,遇到也不许相认。”
“莫立碑文,莫搜寻尸体,死后别脏了我这片海,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徐绍亭喃喃念着她这句话,“生生世世不复相见,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不曾原谅,也不曾放下?”
“她是爱我的……她爱我?她怎么还会爱我呢?”
没有任何遗物,唯有一纸书信,连尸体都不曾留下。
别脏了她那片海。
空荡荡的船舱休息室中,传来男人悲痛不曾压抑的哭声。
他把宋清歌给逼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宋清歌了。
寒冬冷月,是谢景曦抱着弟弟上船来请他,“爸爸,回家吧。”
尚未取名字的小家伙被哥哥抱着,许是船内太晃,小家伙无名地痛哭着,不知是否母子连心,在哀悼自己的母亲。
徐绍亭终究是被孩子的哭声唤回神,从景曦怀抱中抱走小家伙,低声道:“宋以怀。”
见吾儿,以怀念吾妻。
宋清歌拿命换来的孩子,自是不配跟他姓徐。
徐绍亭抱着孩子,牵着景曦下船,喃喃自语,“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从,明月夜,短松冈。”
……
正文完结,后面是一些没交代清楚的副CP番外。
本文最后诗词选自苏轼《江城子》
第279章 迷途知返,为时未晚
宋清歌死后的第二年,康商澜和童姝姝的关系有所缓和,到底两个人也不是小年轻的了,性子都沉稳了下来,既然都默认不离婚,也要考虑孩子的事情,近来两家长辈催得又紧。
江城近来年年冬天都要落雪,纷纷扬扬的,像是在为谁诉说冤情。
冬日的晚上,童姝姝和康商澜在晚宴上看到了那个一岁多的小孩子,被人牵着,有条不紊的步伐,蹒跚地跟在徐绍亭之后。
“那是以怀吧。”第一次见小家伙,童姝姝觉得有点惊讶,“长得跟他父亲是真的像,但眉眼之间,一点母亲的影子都没有。”
“怎么把他带来了。”
康商澜皱了皱眉,孩子还这么小,不适宜过早进入这种环境,耳濡目染的,以后不知道要成什么样子了。
二楼阳台,康商澜咬着手里的红酒杯,不成想,徐绍亭主动走了过来。
“徐董有事?”
“她上船前,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猝不及防的,康商澜笑了,“一年多了?还没走出来?”
一年?怕是这辈子都走不出来了。